主樓二樓的會議室裏又是煙霧騰騰,婁師賢治喪委員會的成員以及各部門的負責人都集中在這裏,研究為婁師賢治喪的有關事宜。治喪委員會主任習江龍坐在主席的位置上,翻開了自己的記事本,上麵密密麻麻地寫了好幾頁,是他草擬的計劃和一些設想。他看看該出席會議的人都到了,再看看手表,時間也差不多了,於是,他便宣布開會。

    “今天這個會議開得比較急促,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說。“婁先生已經去世,有關他的喪事不用我說,是馬虎不得的。婁先生是省政協副主席,我已經和省政協聯係過了,他們要求我們拿出個計劃來,然後再和他們一起研究。特別是婁先生的悼詞,那更馬虎不得,必須經過省政協批準……”

    他按照記事本逐條述說,整個會議室裏,除了偶然有人被煙嗆得咳嗽幾聲,顯得非常安靜。

    習江龍剛剛說完,馮克非也把自己的記事本打開。

    “習校長講得很好,我很讚同。”他說。“婁師賢一方麵是著名的學者,另一方麵他也是著名的社會活動家,是我省民主黨派的一麵旗幟。研究婁師賢的喪事,絕不能僅僅局限於追悼會,還要考慮的麵廣一些。比方說,組織婁師賢的學生、親友寫一批紀念性的文章,有的可以在外麵的報刊發表,還有的可以在我們的校報上發表。我們的校報出一個專刊嘛,是不是?王憲達,你們中文係是主角,你們應該拿出你們的計劃來。”

    王憲達長得又黑又胖,講了一口輕飄飄的山西話。

    “我們已經製定了詳細的計劃,習校長也看過我們的計劃,化悲痛為力量,我們的計劃主要突出一個‘化’字。”他說。

    “這個思路對頭!”馮克非說。

    “王先生,家屬的安撫工作你們也得唱主角。”章汝霖說。“司徒!司徒呢?”

    “我在這兒!”一直躬著腰在那兒吧嗒煙鬥的司徒漢生把頭抬了起來。

    “司徒,安撫家屬你具體負責吧,一定要確保不發生問題。”章汝霖說。

    “可以。”司徒漢生點點頭。

    “我有幾句話想說說。”組織部部長劉英突然開口了。“聽說這期學報有點東西引起婁先生的病情惡化。”

    她的聲音不大,措辭和語氣也都很平和,即使如此,習江龍也無法接受,他的臉色陡然變白,一雙對眼兒直衝劉英射過去。

    “這純粹是流言蜚語!而且這些流言蜚語完全是衝著江龍來的。”他馬上把話茬兒接過來,嗓音震得會議室嗡嗡作響。

    “這恐怕不是流言蜚語吧,至少有一個事實是無法否定的,婁先生是看了這期學報以後病情惡化而死。”劉英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早已被某些人描繪成十惡不赦的魔鬼,現在他們不過又想利用死人做點文章罷了。”習江龍說。

    “話也不能說得太絕對。”司徒漢生說,他捧著煙鬥,顯得很平靜。“那篇按語很怪,原稿既不是婁先生的筆跡,也沒有婁先生的簽名,這是為什麽?”

    習江龍的心不由得砰砰直跳。司徒漢生果然老謀深算,知道如何抓住問題的要害向他發動攻勢。盡管他早有防範,仍然受了一驚。

    “這隻是一個疏忽。”他說。“按語的確是婁先生口述,他的兒子婁峻筆錄的。當時是在醫院裏,沒有稿紙,婁峻向護士要了幾張病曆紙。他筆錄完了,還念給婁先生聽,婁先生在上麵簽了名。這是我親眼看見的。婁峻當時要交給我。我說,就這樣給編輯不大合適,還是再謄一份清楚的給編輯吧。婁峻迴家就謄在稿紙上,送來給我。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有人暗箭傷人,否則,他會拿到醫院,讓婁先生再簽個名。”

    “那麽,原稿呢?”司徒漢生問。

    “這的確是婁峻的錯誤。昨天我向他要原稿,他到處找也沒找到。他父親病在醫院,他忙得焦頭爛額,我們有理由責備他嗎?”習江龍說。

    “既然這樣,婁先生看了這東西,為什麽病情惡化了呢?”劉英說。

    “這是我的過失。”陳建成說。“我到醫院探望婁先生,原以為讓婁先生看看姚謙的書信終於麵世,他一高興,病情便會緩解,沒想到事與願違……”

    “你為什麽突然想去看婁先生?”劉英問。

    “是我托他去的。”習江龍說。

    “學報也是你讓他帶去的吧?”

    “我忙著參加民盟省委的會議,根本沒看見學報。”

    “我剛才已經說,是我心血來潮拿去的。”陳建成說。

    “聽說婁先生氣得口吐白沫。”劉英又說。

    “老劉,咱們要尊重科學,婁先生的死因還得聽醫生的,一個學生信口開河說的話,不足為據。”習江龍說。

    “醫生的結論沒有錯。”司徒漢生眯起了眼睛,盯著習江龍。“醫生說得清楚,過度氣憤和過度興奮都可能引起婁先生的病情惡化。當時在場的隻有兩個人,一個說婁先生非常高興,一個說婁先生非常氣憤,你怎麽就能斷定陳主任說得對?”

    “因為婁先生盼著盡快發表姚謙的信,他沒有理由氣憤。”習江龍說。

    “婁先生事先知道姚謙的信要發表,他又何必激動呢?”司徒漢生不慌不忙地從自己的提包裏拿出一個筆記本,從筆記本裏拿兩張學校的公用信箋。“我手頭有婁先生親筆寫的東西。”

    於是,與會者紛紛傳閱。

    習江龍也看了,他認得出,那的確是婁師賢的筆跡。兩張信箋第一張這樣寫的:

    安楠是我最信賴的學生。她完全具備培養博士生的資格。如果我死了,請領導安排由安楠接我的博士點,並由安楠具體負責楊、鄭、李三人的論文答辯等事宜。

    婁師賢

    1987年元旦

    第二張這樣寫的:

    安楠畢業後,一直在我身邊工作,我在學術方麵的所有工作都是和安楠合作完成的。今後我的遺稿以及姚季豫先生的遺稿均由安楠和楊曉鋒負責整理並出版。

    婁師賢

    1987年元旦

    “習校長,對這兩份東西的真偽有疑問嗎?”司徒漢生問。

    “沒有,這是真的。這個意思婁先生也和我說過,我完全讚同。婁先生還說,因為我的行政工作太忙,以後就不要管這些具體的事情了。”習江龍說。“不過,司徒,你私自讓婁先生寫遺囑,這可不好。誰都知道,婁先生最怕別人在他麵前提到‘死’字。你這樣做,後果是什麽你知道嗎?說不定婁先生病情的惡化和這件事情有關。”

    “當時我在場。”劉英說。“還有人事處的小胡、中文係的王春曉都在。這兩份遺囑是婁先生主動寫的。還有一個人也在場,是婁師賢的小女兒婁瑗,她也可以證明。”

    “好吧,好吧,算我誤會。”習江龍說。

    “為什麽按語沒有找安楠起草?”司徒漢生問。

    “這……這我沒法迴答……”習江龍心裏開始發慌了。這幾年,婁師賢無論寫什麽東西都是讓安楠代筆,偶然也讓楊曉鋒捉刀,這個事實在中文係無人不知。習江龍當初編造按語時,不是沒想到這個問題,而是無法解決這個問題。他心裏是這樣盤算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僅僅這點疑問也奈何不得他。

    “為什麽按語沒有找安楠起草?”司徒漢生又問。

    “這個問題隻能問婁先生本人,別人怎麽知道?”習江龍說。“再說,遺囑說的是身後的事情,風馬牛不相及。”

    會議就此問題展開激烈的爭論,這一點完全出乎習江龍的意料。這兩份遺囑的確是殺手鐧,至少給他製造了許多麻煩。他那雙對眼兒瞅瞅劉英,又瞅瞅司徒漢生,心裏恨得咬牙切齒。

    “請大家迴到正題!”馮克非厭煩地拍了幾下桌子。“我們是治喪委員會,是研究治喪的事情,不是研究婁師賢的死因。我們要尊重科學嘛,醫生開出的死亡證明很清楚嘛,為什麽要節外生枝呢?”

    “對,對,迴到正題!”章汝霖也說。“婁先生的遺體還在醫院裏,他的在天之靈要是聽見我們這樣吵吵鬧鬧地為他治喪,他是會生氣的。

    他的一席話起了作用,會議總算進入正軌。

    迴到家裏,習江龍的一肚子怒氣還無法平息。他仰在沙發上,一支煙接著一支煙地抽個沒完沒了,一雙對眼兒死死地盯著靠近窗台的一盆建蘭。按理說,他的計劃實施得很順利,簡直達到了心想事成的完美程度,他應該心滿麵意足才是,沒想到老奸巨猾的司徒漢生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居然從婁師賢手中弄出兩份遺囑。一想到那兩份遺囑,習江龍就出了一身冷汗。他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張紙,放在茶幾上。這是婁峻偽造的遺囑,“遺囑”是這樣寫的:

    章校長、馮書記及諸位領導:

    我的身體日漸惡化,萬一發生不測,我不得不作出以下交代:一、經過長期考察,我認為習江龍是真正的姚氏學派的傳人,我的博士點必須由習江龍繼承;二、我的遺稿以及姚季豫先生的稿墨全部由習江龍負責整理。

    婁師賢

    1987年元月五日

    如果劉英不發難,或者再晚十分鍾發難,習江龍就打算在會上宣讀這份“遺囑”。難怪習江瑤說人人都是他的天堂。陳建成說過,當初章汝霖要任命他為係主任時,那個劉英就堅決反對。那女人不知為什麽,從來就不認為他是山頂洞人的後裔,對他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在關鍵時刻,那女人卻發揮了天堂的作用。要不是她的發難,司徒漢生能迫不及待地亮相嗎?要是司徒漢生不及早地亮相,事情便有可能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習江龍突然發了瘋似的把“遺囑”抓過來,三下五除二地撕碎,然後扔進紙簍裏。真是險象環生啊!當他決定私自發表姚謙的十二封信時,他就意識到,自己走的是一步險棋。幸虧婁師賢不堪一擊,幸虧一個聰明人搭配了一群傻瓜,幸虧……這或許就叫做“吉人自有天相”。自從時來運轉以後,他一直是逢兇化吉,遇難呈祥,運氣使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運氣使他所向披靡,所向無敵。司徒漢生盡管陰險,盡管狠毒,盡管層層設防,盡管步步為營,可惜他還短練,即使他使出渾身的解數,充其量也不過是嚇人一身冷汗而已。想想在病房裏看到的那一張張嘴臉,他恨不得馬上把地球摔成餡餅……

    電話鈴響了。他拿起電話,是李淩峰找他。

    “喂,老李,有件事情非你辦不可。”他也不等李淩峰說事,就搶先發話。

    “什麽事,習先生?”李淩峰問。

    “楊曉鋒他們三個人已經沒有導師了,你馬上和王憲達商量一下,打個報告,把他們按碩士生分配。注意,一個也不能留校。”

    “不行啊,習先生……”

    “為什麽不行?”

    “研究生院說了,他們的課程已經修滿,可以讓安老師組織答辯。”

    “安楠隻是副教授,她有什麽資格!”

    “她隻是負責組織而已,答辯委員會是婁師賢生前已經定好的,主任是武漢大學的周大鏞。”

    “為什麽沒告訴我?”

    “這是研究生院搞的,係裏也是剛知道。”

    習江龍氣得七竅生煙,但他卻無法發作。他很清楚,唐誌彬的做法無懈可擊,這件事情本來也在唐誌彬的職權範圍以內。問題是唐誌彬的動作為什麽那麽快呢?婁師賢的屍骨未寒,他就把後事安排好了,這個工作效率未免快得驚人,毫無疑問,這一切都是衝著他來的。事實說明唐誌彬和司徒漢生、安楠都已經串通好了,要和他較量一番。看起來這些家夥也不吃素,他們還真想操練操練。隻是他們忘記了“吉人自有天相”的古訓,居然玩起了螳臂當車的遊戲。好吧,有種就上吧。老子駕駛的是重型戰車,不管是誰,也不管他是不是有意,隻要攔在前麵,老子都要把他碾成齏粉。

    “習先生……”話筒裏響起李淩峰的聲音。

    “李淩峰,不管怎麽說,這些家夥一個也不能留下!”習江龍說。

    “幾條小泥鰍……”李淩峰說。

    “小泥鰍也不能放過!”

    “好吧……”

    習江龍氣急敗壞地放下電話,也沒問問李淩峰打電話找他究竟有什麽事情。

    正在這時,外麵有人進來。

    “習先生!”來人輕聲叫道。

    “誰?為什麽不摁門鈴?”習江龍責怪道。

    “我是譚秀芳!門沒關。”

    隨著話音,譚秀芳來到習江龍麵前。

    習江龍這才換上一副笑臉。

    “習先生,稿子行嗎?”她問。

    習江龍從茶幾下麵拿出一份稿子,交給譚秀芳。今年學校要搞大規模的校慶活動,中文係除了組織學術討論會、學術講座以外,還準備出版一本學術論文集。習江龍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做秀的機會,他讓譚秀芳替他起草一份題為《訓詁學的展望》的論文,打算塞在其中,並列在首位。譚秀芳的原稿寫了兩萬多字,經他修改補充,篇幅又漲了出來,字數少說也有三萬。

    譚秀芳翻了翻稿子,不禁皺起了眉頭。

    “係裏說,古漢語的論文太多……”她說。

    “那就往下撤。”習江龍說。

    譚秀芳還是眉頭不展。婁師賢去世後,為了控製古代漢語教研室,在習江龍的授意下,王憲達提升趙吉勤為教研室主任,同時讓譚秀芳擔任副主任。但譚秀芳畢竟隻是講師,她哪裏有資格說三道四?她和趙吉勤商量過,趙吉勤卻一退六二五,把這項工作全部壓到她身上。無奈之下,她隻好把自己的論文和大多數研究生的論文撤下,其他人的東西她一字也不敢動。

    “撤誰的?”她問。

    “你看著撤吧。”

    “我沒這個膽兒,得你拿主意。”

    “這樣吧,研究生的論文全撤下。”習江龍說。

    “已經撤了,隻剩下一篇。”譚秀芳說。

    “誰的?”習江龍問。

    “楊曉鋒的《〈說文〉‘讀若’考》,婁先生看過,上麵有婁先生的評語,評價很高。”譚秀芳有些為難。她對楊曉鋒並無惡感,況且婁師賢剛剛去世,屍骨未寒,就這樣對待他的弟子,她覺得於心不忍。其實事情並不難解決,習江龍隻要把論文壓縮至一萬字,其他人的論文也都適當壓縮一些,大家就可以相安無事。但她隻是心裏這麽想,嘴裏根本不敢說出來。

    “撤!”習江龍的一雙對眼兒瞪得滾圓。

    “他的論文隻有八千多字……”譚秀芳說。

    “撤!還有安楠,她寫的什麽?”

    “《論詞義的多重性》。”

    “多少字?”

    “剛好一萬。”

    “那就壓成四千。”

    “我怎麽能動安老師的稿子……”

    “為什麽不能?”

    “要不,我和安老師說一說……”

    “不,你改!我承擔責任。”

    習江龍心裏突然感到十分得意,讓譚秀芳壓縮安楠的稿子,這個主意妙不可言。他站起來,走到窗前,一雙對眼兒向窗外看了又看,然後攥緊右手,猛地擊打左掌的掌心。

    “不,四千字也多,一千!對,壓成一千!放在最後,作為附錄。”他說。

    “一千?”譚秀芳頓時目瞪口呆。

    “對,就是一千!”

    “習先生……”

    “你必須給她壓縮,聽見沒有?”

    “好……好吧……”

    譚秀芳哭喪著臉,走了。

    習江龍忍不住放聲大笑。他馬上拿起電話,告訴李淩峰,論文集後麵設個附錄,把那些“釘子戶”的論文全部壓縮成一千字,收進附錄裏,惡心惡心他們。論文集出版以後,當安楠看到變成豆腐幹的論文時,會怎麽樣呢?肯定會一個人躲進廁所裏向隅而泣。活該!這就是不合作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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