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江龍做夢也沒有想到,奇跡產生的速度竟是如此不可思議。他把入盟申請交給丁曉一以後,沒過幾天,他就成為民盟省委直屬支部的正式成員。又過了幾天,由於丁曉一的推薦,他被補選為民盟省委常委。頭上的光環接踵而來,習江龍甚至感到有些應接不暇。不過,他並沒有滿足。這幾天,他把係的事情都托付給李淩峰和程帆,他自己天天在家裏趴在寫字台上,按照丁曉一的吩咐,以《關於當前學生思想工作的若幹問題》為題,起草一份文件,準備交給民盟省委,再通過民盟省委遞交省政府。丁曉一告訴他,民盟是參政黨,隻有積極參政,他的道路才會越走越廣。習江瑤坐在他旁邊的沙發上,正在校對剛打印出來的一部分稿子,是她幫丁曉一整理的迴憶錄。兩個人都在不停地抽著煙,房間裏煙霧騰騰,雖然窗戶洞開,煙霧還是釋放不出去。

    突然,門鈴響了。

    習江龍把門拉開,劉海林的麵孔出現在他麵前。

    “你來幹什麽?”習江龍問。

    “饞煙了。”劉海林衝著習江龍擠了個鬼臉。

    習江龍那雙對眼兒瞪了一下,便把劉海林領進去。

    “自己拿!”他指了指寫字台上的一包“春城”。

    “我要洋煙兒!”劉海林說。

    習江龍又把那雙對眼兒瞪了一下,然後拉開抽屜,拿出一包“希爾頓”。

    劉海林從煙盒裏拿出一支煙,夾在耳朵上,再拿出一支煙,點上火抽起來。

    “我很忙,你走吧。”習江龍說。

    “習主任,不要情報了?”劉海林問。

    “什麽情報?”習江龍問。

    “他們要上街遊行,到省政府請願。”

    “是嗎?”

    習江龍的一雙對眼兒瞪得滾圓。真是天賜良機,他怎麽能放過呢?

    “李夢田現在正在布置。”劉海林說。

    “什麽時候行動?”習江龍問。

    “明天。”

    “走,跟我見馮書記去!”

    說著,習江龍從衣架上拿下自己的外衣,匆匆忙忙地披上。

    “等等……”習江瑤突然把頭抬起來。“劉海林,你已經向領導反映了情況,你做得很對。記住,不要對任何人說,別讓別人罵你是叛徒。”

    “好。”劉海林點點頭。

    “你可以走了。”習江瑤說。

    劉海林看了習江龍一眼,沒有動。

    習江龍眨巴幾下那雙對眼兒,便拍拍劉海林的肩膀。

    “那就不去了,你走吧。”他說。

    劉海林一走,習江龍便有些沉不住氣了。

    “姐,怎麽辦?”他問。

    “多好的素材!可惜,不會剪裁就寫不出好文章來。”習江瑤說。

    “你是說,讓學生上街?”

    “為什麽不呢?”

    習江龍那雙對眼兒默默地盯著習江瑤的眼睛。

    “這些素材,隻要稍加剪裁,就是一篇驚世之作。”習江瑤又說。

    “他們上街也不阻攔?”習江龍說。

    “不是不阻攔,而是要掌握阻攔的時機。”

    “你是說,他們上街時,再去阻攔。那時還攔得住嗎?”

    “攔不住才能使這篇文章更燦爛。”

    習江龍忍不住笑了。他領悟地點點頭,李夢田的天堂功能終於可以利用了。

    天色已經黑了,方菡還沒有迴來。習江龍隻好自己打開房門,在裏麵等候。他擰亮床頭燈,把光線調得很暗,然後坐在床上,身子向後一仰,倚在疊起的被褥上,眯起了兩眼。方菡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她自己一個人在城裏租了兩間平房。習江龍經常在這裏和她幽會,這個秘密迄今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肚子突然感到餓了。習江龍爬起來,打開冰箱。冰箱裏隻有幾片又幹又硬的麵包和幾段香腸。他不想吃,便又拉開寫字台的抽屜,看看有沒有餅幹之類的東西。吃的東西沒有找著,卻翻出方菡的一本日記。習江龍馬上捧著日記,倒在被褥上,一頁一頁地看了起來。方菡是一九七八年考入中文係的。從那以後,她就一直纏著習江龍不放。習江龍完全明白這個老姑娘的一片癡情。他是個野心勃勃的家夥,政治方麵的強烈欲望使他沒有勇氣破壞“龍鳳呈祥”的局麵。好在方菡從沒有向他提出過非分的要求,兩個人的關係才稀裏糊塗地保持到現在。

    方菡性情浪漫,為人大度,對婚姻一向不太積極,她的這種生活態度完全符合習江龍的心意。對於習江龍這種野心勃勃而又極端自私的人來說,還有什麽樣的女人能比方菡更理想呢?他讀著方菡的日記,卻感受不到刺激,心裏不免有些失望。方菡的日記時斷時續,信筆由之,完全是心血來潮的產物。她的興奮點極其特殊,許多在常人看來非常重要的內容,她寫得極其簡略,簡直就是流水賬。比如“今日采訪xxx”,或者“今日到xx去采訪”,至於采訪的過程和內容絕大多數隻字不提,偶然提一下也隻有三言兩語。和習江龍的幽會則寫得像標題新聞一樣,除了時間、地點、人物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相關的信息。相反,越是瑣碎的事情她記得越是詳盡。比如買了一條時髦的連衣裙,從質地、式樣到產地、價格,她都不厭其煩地記錄下來,甚至與售貨員有關質量問題的討論也沒有遺漏。這樣的內容怎麽可能引起習江龍的興趣呢?突然,他的目光被一段日記吸引住了。這段日記不僅內容非常特殊,而且多次提到“習江龍”三個字。

    第一次參加了他們的沙龍,挺開心的。居然有個主題:“家庭和社會”。雖說是漫談,準備得都非常充分,自始至終沒有冷過場。真可謂“咳唾成珠玉,揮袂出風雲”。總之,大家各抒己見,直言不諱。要說知人論世,這倒是個挺不錯的方法。可是,他們為什麽要談論習江龍呢?話題怎麽引出習江龍的我記不得了,好像人人義憤填膺,個個同仇敵愾。似乎習江龍是個妖魔鬼怪,抑或是個殺人如麻的兇手。什麽“官迷心竅”呀,什麽“不擇手段”呀,什麽“往上爬”呀,庸俗至極!中國的男子漢太少,就在於“財迷心竅”的人太多,“官迷心竅”的人太少,真正敢於“不擇手段”地“往上爬”的人微乎其微。習江龍一不是黨員,二沒有靠山,完全憑個人的奮鬥,拚來了教授和係主任,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我想,一個人隻要不是有意地傷害別人,敢於“不擇手段”地“往上爬”,而且能夠爬上去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中國人真是可悲,自己未曾超凡脫俗,卻又總是不遺餘力地攻擊別人,以此獲得某種幸災樂禍的快感。真叫人掃興!

    習江龍看得耳熱心跳。“他們”是誰?難道是中文係的老師,或者是中文係畢業的學生?否則,他們怎麽可能對他發生興趣呢?說不定二者兼有。也許黃曉春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白麵書生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跳梁小醜。“跳梁小醜”在丹東出盡了風頭,難道不也是“不擇手段”地“向上爬”嗎?“向上爬”原本就是人生的主題之一,隻不過體現在每個人身上,手段、門徑略有差異而已,有的人是“百步”,有的人是“五十步”,彼此彼此,撕開麵皮,都是王八蛋。偏偏有些王八蛋怪得很,他們自己“往上爬”倒心安理得,就是容不得別人“往上爬”。於是,他們一麵肆無忌憚地攻擊別人“往上爬”,一麵又不遺餘力地“往上爬”。這種王八蛋才是世界上最可惡的王八蛋。習江龍搖了搖頭,又接著看另一篇日記。

    今天開會,衝我來的。據說,省委有人批評黃曉春鼓吹資產階級自由化,而報道黃曉春的罪魁禍首是我。居然發出了質問,“《水城晚報》是誰家之天下”?為什麽要為自由化鳴鑼開道?報告很長很長,聲色俱厲,卻令人昏昏欲睡。真是奇怪,“自由、平等、博愛”是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口號,我們可以容忍孔夫子,可以容忍秦始皇,為什麽偏偏對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口號諱莫如深……

    習江龍還沒有看完,就忍不住笑出聲來。方菡一向以樂天派自詡,看上去她的確整天無憂無慮的,好像不曾有過什麽苦惱。她的日記卻清清楚楚地暴露出,在她的歡歌笑語背後,也隱藏著某些深深的憂慮。這個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姑娘,其實也有感情脆弱的一麵……

    他正想得天花亂墜,方菡迴來了。

    “你來了好久吧?”方菡說。

    接著,她摘下圍巾,脫下大衣,然後用雙手焐了焐凍紅的臉腮。

    “幹嗎啦?”習江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從床上爬起來,點了一支煙。

    “采訪唄!”方菡仰麵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習江龍來迴地踱著步,煙霧隨著他的移動,迅速地在空間擴散。

    “我的提包裏有今天的晚報,看看吧。”方菡說。

    習江龍從沙發上拿起方菡的提包,從裏麵翻出一份《水城晚報》。就在第一版有一篇綜合報道,報道了各界名流暢談對改革開放的看法。習江龍馬上注意到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語言學家習江龍認為:“改革,不光要有智慧的力量,還必須有意誌的力量。不能等待觀望。等中央文件,等領導批示,等機構改革,如果這樣,永遠都有等的理由。我們必須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大膽地去吃第一隻螃蟹。即使前麵是一座座刀山,一片片火海,我們也必須闖過去。可惜,恕我直言,現在真正勇於為改革獻身的人太少太少了。”……

    習江龍還沒有看完,一雙對眼兒便閃閃發光。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興奮地拍了幾下大腿。

    “知我者,方菡也。”他說。

    “我知道你需要它。”方菡說。

    “對,我需要!太需要了!”

    “你需要的遠遠不止這些。要我做什麽?”

    “很簡單的事情,也許隻是一舉手之勞。這事情不光我需要,其實你也非常需要,咱們倆都需要。”

    “別跟我兜圈子!”

    方菡不知道習江龍在說些什麽,神情顯得有點不高興。

    習江龍滿不在意地抽了幾口煙,才把談話轉入正題。

    “明天,學生要上街遊行請願,你報道一下。”他說。

    “報道什麽?”方菡問。

    “報道的主題是我,不是學生。”

    “是你組織學生上街?”

    “不,我在阻攔學生上街。”

    “你到底想幹什麽?”

    方菡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瞪起了兩眼。

    “怎麽和你說呢?簡單地說,我需要證明。”習江龍說。

    “證明什麽?”方菡問。

    “還記得煙廠吧?那時你們為煙廠的事情還派代表和省政府談判過,對吧?現在的學生和你們那時不太一樣,他們受政治氣候的影響,總想把事情鬧得天翻地覆。這本來跟我毫不相幹。最近,省裏有那麽個意思,想提升我為副校長。消息傳開後,有人眼紅,就造謠誹謗,居然說我是學生的後台。”

    “別理他們,這是經驗之談。凡是謠言,你越解釋越黑。”

    “不過,有時候是需要從某個角度證明的。”

    “怎麽證明?”

    “明天的《水城晚報》應當報道,習江龍如何阻止學生上街遊行。還要配幅照片,畫麵上,習江龍張開雙臂,拚命地阻攔學生前進。”

    方菡聽罷,沒有吭聲。

    “怎麽樣?”習江龍那雙對眼兒死死地盯著方菡的眼睛。

    “給我一支!”方菡向習江龍伸出一隻手。

    習江龍連忙拿出一支煙給她,並且用打火機給她把煙點著。

    方菡抽了口煙,又老練地吐了出來。

    “這是演戲!”方菡說。

    “政治本來就是一門藝術。”習江龍說。

    “手段不太光明。”

    “依你,光明點兒,聽憑他們造謠生事,結果呢?”

    “不就丟了副校長嗎?甚至丟了係主任。”

    “好吧,這些都不算什麽。副校長總得有人幹,係主任也得有人幹。誰來幹?他們!除了他們還能有誰?他們大權在握,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個人倒也無所謂,黃曉春呢?恐怕要下十八層地獄。學生呢?重則被開除,輕則受處分,更糟糕的是,畢業時,他們肯定會被趕到邊疆和山區。我這樣做,目的不光是為了證明什麽,也是為了保護大多數人。隻要我證明了我的清白,我的地位就保住了;我的地位保住了,我就有了權力;我有了權力,就可以讓大家享受安全。”

    “你真的這麽想?”

    “那當然。要成就一番事業,就得忍辱負重。你以為我僅僅是為了洗白自己?我承認洗白自己是一個目的,但不是惟一的目的。洗白自己是為了爭官,爭官的目的是為了爭權。這些邏輯推理都是正確的。一般的人的推理往往推到這裏就停止了,他們要是能把推理進行下去,很有可能得到正確的結論。”

    “看起來,我要拒絕你,天理難容。”方菡笑了。

    習江龍分外得意。他慶幸自己事先偷看了方菡的日記,無意之中了解了方菡的內心世界。根據從日記中得到的信息,他對症下藥,有的放矢,要不了幾迴合,便輕而易舉地征服了這個倔強的老姑娘。這一切方菡自然都蒙在鼓裏。她相信習江龍,就像相信她自己一樣。雖然她是個精明強幹的女人,在幾年的新聞采訪過程中,又積累了比較豐富的觀察他人、窺探他人心理活動的經驗,偏偏在習江龍麵前,她的精明和經驗都化為烏有。盡管習江龍說謊已經成了家常便飯,盡管習江龍編造的謊言常常是破綻百出,方菡竟然從來也沒有覺察出來。

    “還剩下最後兩個問題。”方菡把煙掐滅,又躺在床上。

    “什麽問題?”習江龍問。

    “學生明天肯定上街嗎?”

    “肯定。”

    “你可真神!”

    習江龍得意得滿臉泛起了紅光。這個老姑娘真是個寶貝!比起黃臉婆,老姑娘不僅內容豐富,而且形式也絢麗多姿。奇怪,黃臉姿似乎從來也不生病。假如黃臉婆突然患了癌症,或者上班時鑽進汽車輪胎下,生活才會更加稱心如意。

    “那麽,最後一個問題呢?”他問。

    “給我脫鞋。”方菡說。

    習江龍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他不想在這裏耽擱太久,但他又不敢讓方菡掃興。他正猶豫著,方蒸衝他瞪起了眼睛。

    “怎麽,我不配?”方菡問。

    “不,不……”習江龍隻好乖乖地把方菡腳上的兩隻皮鞋全部脫下來。

    “還有襪子!”方菡一邊說,一邊把兩隻腳抬了起來。

    習江龍的心砰砰跳了起來。他雙手顫抖著,機械地把方菡穿的尼龍絲襪子慢慢脫下來。不一會兒,兩隻潔白如玉的、小巧玲瓏的腳呈現在習江龍麵前。習江龍突然感到自己的大腦變成一片真空,他伸出雙手,輕輕地撫摩方菡的腳。方菡躺著一動也不動。習江龍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感,他把方菡的兩腳猛地抱在懷裏,又把方菡的兩隻腳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臉上。

    “還有呢!”方菡說。

    “什麽?”習江龍問。

    “給我脫衣服!”

    習江龍把方菡的兩隻腳輕輕放下,然後撲到床上,把方菡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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