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雖然雪下得不大,好像梳頭時飄落下來的頭皮屑,陰霾卻在空中翻滾,拚命地向大地壓下來,那氣勢顯得異常森嚴可怖。來勢兇猛的北風以縱橫交錯的電線為琴弦,奏響了一支撕心裂肺的流行歌曲。伴著歌曲,一株株光禿禿的楊樹、柳樹、槐樹……可憐地東搖西擺,極不情願地舞起了老年迪斯科。屋頂上蒙上了星星點點的“頭皮屑”,路麵上蒙上了星星點點的“頭皮屑”,校園裏到處都是一片片鬆軟的“頭皮屑”。“頭皮屑”被風卷起,揚到人們臉上,涼颼颼的,頃刻間便化為水滴。據氣象預報,氣溫不過零下五攝氏度。由於這是初冬,人們對天氣的寒冷尚未適應過來,因而零下五攝氏度已經足以使人望而卻步。在這座水城裏,無論走到哪裏,處處都能感受到一個嚴峻的字眼兒——“冷”。即使那些最時髦的美男靚女,此時此刻也全然顧不得體麵,一個個都像縮頭烏龜似的,恨不得將腦袋和四肢都縮進標有名牌標誌的時裝裏。水城的夏天熱得天翻地覆,水城的冬天看來也會冷得光怪陸離。這年頭環境急劇惡化,罩在人們頭頂上的臭氧層據說一天天地薄下去,說不定世界末日真的在悄悄地向人類逼近。

    梁惠娥裹著厚厚的棉大衣,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真冷!怎麽學校也不供暖?在這個鬼學校,過冬就像過鬼門關……”她的嘴一直在嘮叨不休。

    其實“鬼學校”早已開始供暖,隻是那“暖”奄奄一息的,好像老太太嘴裏哈出的熱氣。如果穿著棉褲坐在暖氣包上,隻怕坐上兩個時辰,屁股也感覺不出絲毫的暖意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讓“鬼學校”年年都是全市節煤的先進單位呢!若幹年前,“鬼學校”因為冬天取暖省了煤,得到市政府的表揚,並領迴一麵錦旗。從此以後,節煤便成了“鬼學校”施政的重要環節。哪裏知道,第一年省了煤,第二年便會壓縮供煤指標;第二年省了煤,第三年接茬兒壓縮供煤指標。幾年下來,先進是先進了,每到冬天,鍋爐房隻能向外哈熱氣。章汝霖上任以後,發現先進和寒冷是一對冤家對頭,二者根本無法協調,便決計不要那麵先進的錦旗。可惜,為時已晚。當他為供煤指標四處奔波時,這才發現,供煤指標就像質量低劣的壓縮餅幹,壓縮時十分痛快,吃的時候卻怎麽也泡不開。於是,“鬼學校”每年供暖的季節一到,鍋爐房天天中午都要派人到幾個固定的房間測試溫度,隻要溫度達到十五攝氏度,就馬上封火降溫,否則,按計劃供應的那點兒煤無論如何也堅持不到來年春天。

    “學生也怪,整天和煙廠過不去,他們應該為暖氣而奮鬥……”梁惠娥繼續說。

    林義深披著呢子大衣坐在那兒寫東西。他每寫一會兒,就必須把兩隻手插進袖筒裏焐一會兒。

    “少牢騷幾句吧……”他說。

    “眼下除了牢騷,我們已經一無所有。”

    “有本事找校長去!”

    “校長應該競選。要是競選,誰能解決供暖問題,我就投誰一票。”

    兩個人正鬥著嘴,梁惠娥的目光突然被窗外吸引住了。

    “老林,你看……”她喊道。

    林義深連忙走過來。他的目光剛送出窗外,就看見甬路上有一個人雙手握著大掃帚,一路掃過來。

    “向先生……”他頓時像觸了電似的驚叫起來。

    “他又犯了病。”梁惠娥說。

    “向先生!”林義深打開窗戶,大聲招唿道。

    向景嶽似乎什麽也沒有聽見。他蹣蹣跚跚,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瘋瘋癲癲,手中那把掃帚東一下西一下地掃來掃去,根本沒有一點章法。雪不厚,他毫不費力就使那些白花花的“頭皮屑”揚了起來。

    林義深關上窗戶,三步並著兩步地衝到樓外,來到向景嶽麵前。

    “我是走資派,走資派……我低頭認罪,低頭認罪……我是走資派,走資派……我低頭認罪,低頭認罪……”向景嶽嘴裏沒完沒了地嘟囔著。

    “向先生……”林義深說。

    “我低頭認罪,低頭認罪……”向景嶽連連向林義深鞠躬。

    林義深見他穿得很單薄,連忙把自己的呢子大衣脫下來,披在他身上。

    “向先生,我是林義深!”

    “你是江龍嗎?江龍嗎?”

    “我是林義深!”

    “林義深……你是走資派嗎?走資派嗎?”

    “我就是林義深!”

    向景嶽抬起頭,呆滯的目光盯在林義深的臉膛上。過了好久,他突然扔下掃帚,伸出雙手撫摩林義深的頭。

    “你的頭還在嗎?還在嗎?”

    “在!在……”

    “我的頭呢?頭呢?”

    “也在!”

    “好,好……”

    許多人聞訊起來,圍在向景嶽周圍。圍觀的人多半是年輕人和孩子,在他們聽來,他們似乎是在聽外星人說話。

    向景嶽看見一個人,就伸手摩一個人的頭。

    “你的頭還在不在?在不在?”他說。

    “在!在!”被摩的人覺得好玩,馬上迴答。

    “你的頭還在不在?在不在?”

    “在!在!”

    ……終於又摩到林義深。

    “你的頭在不在?在不在?”

    “向先生……”

    “是不是落地了,落地了……”

    林義深苦笑一聲。他把向景嶽的掃帚踢到路邊,又伸出雙手攙扶向景嶽的胳膊。

    “向先生,走,咱們迴家……”他說。

    向景嶽的孫子冬冬和外孫女圓圓、琳琳都上學了,家裏沒有人,冷冷清清的。林義深把向景嶽扶到床邊,讓向景嶽坐下,他自己也拖張椅子坐在旁邊。向景嶽的瘋病有二十個年頭了。那是一九六六年的冬天,全校牛鬼蛇神被紅色造反團關進牛棚不久,第一場雪就降臨了。那雪從夜裏就開始下,下到第二天上午還沒有停止的意思。大朵大朵的雪花漫天飛舞,把天地之間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大地被覆蓋了,房屋被覆蓋了,校園被覆蓋了,隻有被狂風撕裂的大字報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發抖。紅色造反團的廣播站用高音喇叭反複播放根據毛澤東《七律•冬雲》譜寫的歌曲:

    雪壓冬雲白絮飛,

    萬花紛謝一時稀。

    高天滾滾寒流急,

    大地微微暖氣吹……

    林義深那時還年輕,他帶著自己的孩子在校園裏堆雪人。突然,他看見習江龍押著一群“牛鬼蛇神”走來。接著,在習江龍的號令下,“牛鬼蛇神”紛紛揮動掃帚、鐵鍬,開始清掃積雪。林義深看得很清楚,向景嶽就在其中,而且離習江龍隻有兩米遠。向景嶽手中拿著一把掃帚,幹得非常起勁。由於積雪太厚,向景嶽掃了幾下,隻把表層的雪揚了起來,竟然揚了習江龍一臉。習江龍怒不可遏地撲過去,揮起手中的皮帶,狠狠抽打向景嶽。向景嶽的頭被打破了,殷紅的鮮血淌在潔白的積雪上。就這樣,習江龍還強迫他每掃一下雪,就喊一聲“我是走資派,我低頭認罪”。從此,向景嶽每年見了第一場雪常常發病,一發病就瘋瘋癲癲地拿起掃帚滿校園掃雪。

    “向先生,你兒子呢?女兒呢?”林義深問。

    向景嶽坐在床沿上,一聲也不吭。

    林義深搖了搖頭,心裏對向景嶽的兒女極為不滿。已經二十年了,他們能不知道老人有這種病嗎?知道老人有這種病,一下雪就該迴來看看,否則,萬一老人有個三長兩短,隻怕良心上也說不過去。他把房間收拾幹淨,然後給老人生起火爐。

    “向先生,你冷嗎?”他問。

    “他們逼著我,逼著我……在雪地裏,在雪地裏……我說,我的心就像雪那樣潔白,那樣潔白……他們就用皮帶抽我,抽我……”向景嶽的目光盯著爐火。“現在沒人敢。”

    “那裏麵沒有江龍,沒有……真的,真的沒有江龍,沒有江龍……他們都說是江龍,是江龍……沒有江龍,沒有江龍……”

    “怎麽沒有?我看見的。”

    “他待我好,待我好……就像兒子,就像兒子……”

    向景嶽滿足地咧開大嘴笑起來。林義深發現他的門牙幾乎掉光了,心裏異常難受。過去的向景嶽可不是這樣。在一九六六年以前,向景嶽身體非常結實,五冬六夏總是紅光滿麵的。帶領學生上山種樹,他刨的樹坑又快又深,係裏的男生沒有不心服口服的。那時候的向景嶽,冬天從來不穿棉衣棉褲。每天清早不圍著四百米跑道跑上十圈是不吃早點的。婁師賢常常對他的身體羨慕不已。從一九六六年開始,向景嶽垮了。垮的速度之快,令人嗟歎不已。他的肉體在萎縮,他的精神也在萎縮。凡是認識他的人,都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年的中文係係主任向景嶽。

    “咱們學校的古代漢語教材,古代漢語教材,是我帶著他編寫的,編寫的……那時候他還分不清平上去入,平上去入……我教他的,我教的……讀《左傳》,讀《毛詩》,讀《廣雅疏證》……他很聰明,很聰明……”向景嶽說。“過去我是係主任,現在他是係主任,他是係主任……”

    “向先生……”

    “他經常來看我,經常來看我……”

    林義深扶著向景嶽,讓他躺在床上。

    向景嶽漸漸地開始平靜下來。

    林義深看了看他的臉色,總算鬆了一口氣。他把爐蓋打開,用火鉤捅捅火,再添加點煤。一會兒,爐火畢畢撥撥地燒得很旺。屋裏變得暖和起來了。林義深又用火鉤從下麵捅捅爐子,讓爐火燒得更旺。

    “我不要緊,不要緊……”向景嶽說。

    林義深聽出向景嶽說話已經恢複正常,這說明向景嶽的瘋勁兒已經過去,他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婁先生好嗎?好嗎?”向景嶽問。

    “我看沒問題。”林義深說。

    “他不應該走在我前麵,我前麵……”

    林義深沒有作聲,他那光禿的腦殼汗珠點點。

    “鳳尾竹,鳳尾竹……”向景嶽突然用手指著地下那盆已經枯萎的鳳尾竹一個勁兒地搖頭。“它死了,死了……”

    “挺可惜的。”林義深說。

    “這不是好兆頭,好兆頭……人頭要落地,要落地……”

    “你怎麽知道?”

    “我算過,算過……坤下乾上,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則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內陰而外陽,內柔而外剛,內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這是兇卦,兇卦……”

    “你說誰?”

    “守愚先生,守愚先生……”

    林義深感到莫名其妙,他仔細想想,在他認識的人裏,沒有名叫“守愚”的人。

    向景嶽突然撲上來,雙手飛舞,狠命抓了起來。

    “向先生……”林義深慌忙把他抱住。

    向景嶽的右手在林義深光禿的腦殼上一下子抓出了一道血口子。

    “你去告訴守愚先生,去告訴……”他說。

    “我去,一定去……”林義深說。

    他舔了舔流到唇邊的血。鹹乎乎的,甜絲絲的,腥刺刺的。他感到喉嚨枯得發澀,發緊,發癢,發燒。他真想哭出聲音來。

    “有酒嗎?”林義深一進門,劈頭就問。

    習江瑤放下手中的雜誌,站了起來,從五鬥櫥上拿起一個高腳玻璃杯,給林義深倒了一杯葡萄酒。

    林義深把酒一口喝下。

    習江瑤發現他頭上有傷,馬上從寫字台的抽屜裏拿出紅藥水,站在他身邊,用藥棉蘸著紅藥水輕輕地擦拭林義深頭上的傷口。

    “怎麽啦?”她問。

    “唉……向先生今天又發作了。”林義深長歎一聲。

    習江瑤給林義深塗完傷口,便開始擺設棋盤。

    “他為什麽向你發作?”她問。

    “我是代人受過。”林義深說。

    林義深看了習江瑤一眼,習江瑤的目光隻是盯著棋盤,似乎對他的話並不那麽在意。

    “來,你執白。”她說。

    林義深拿起了一枚白子兒,似乎有些遲疑。

    “向先生年年發瘋……”他咕噥道。

    他本來是來發泄的。然而,一見到習江瑤額前那一綹白發,他便噤若寒蟬。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因為什麽變得如此脆弱,好像大觀園裏的林黛玉,已經到了弱不禁風的程度。習江瑤像往常一樣,深藏在高倍近視鏡後麵的目光是溫柔的,和善的,從來也沒有露出過劍拔弩張、咄咄逼人的鋒芒。向景嶽的不幸在他胸中燃起的怒火不知不覺就被熄滅了。他呆呆地盯著棋盤,許久才走出第一步棋。

    “你手軟了吧?”習江瑤笑了一聲。

    林義深這才發現自己下的子兒對習江瑤有利。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棋盤。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使用平穩的平行型布局展開對弈。

    “昨天,我想寫詩。想來想去,隻想出一句,不冷不熱難為水。”習江瑤說。

    “什麽意思?”林義深問。

    “水之為水,熱則為汽為雲,冷則為水為冰。氣態、液態、固態,三種形態循環往複,以至無窮。譬之為人,則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也。”習江瑤一邊說,一邊迅速拿起一枚黑子兒掛角。

    林義深連忙用二間高夾來對付。接著,他又突然飛出一棋,迫使習江瑤接後,然後他從容地搶占了一個好點。習江瑤愣了許久,隨即便笑了。

    “雄風不減當年。你這一步走得格外新奇。”習江瑤說。

    “這不是我的目的。”林義深說。

    “你好像越來越計較勝負。”

    “你呢?”

    “一場遊戲而已,勝了我不會增加什麽,敗了我不會損失什麽。”

    “進入角色的人,沒有希望失敗的。”

    林義深琢磨著習江瑤說的話,他感到習江瑤的形象越來越模糊了。這個女人簡直是一團解不開的謎。盡管這個女人的言行一如既往,彬彬有禮,井井有條,但她的感情好像一包怪味豆,酸辣苦甜鹹,五味俱全。如果細細品味,那酸已非酸,辣已非辣,苦已非苦,甜已非甜,鹹已非鹹。林義深感到自己仿佛在作繭自縛。

    “你好像在埋怨我……”習江瑤說。

    “整天搖著鵝毛扇的人可不會長壽。”林義深說。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你知道誰叫‘守愚’?”

    “婁師賢,字守愚。”習江瑤理了理鬢角笑了。

    “哦,是婁先生……”林義深用手掌在光禿的腦殼上狠狠拍了兩下。

    “幹嗎問這個?”習江瑤感到有些奇怪。

    林義深沒有迴答,他把目光重新投向棋盤。

    “真冷!你這間房子好像四麵透風。”他說。

    “夏天就是蒸籠。”習江瑤說。

    她點上一支煙,一邊抽著,一邊有條不紊地往棋盤裏擺子兒。看她的神情,她很愜意。似乎生活已經給她帶來極大的滿足。

    “你領先不過十目,小心點兒!”習江瑤說。

    “看起來你沒什麽長進。”林義深輕輕歎了一聲。

    “說具體點。”

    “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

    “你說我嗎?”習江瑤放下手中的棋子兒,把頭抬了起來,一邊大口地噴煙吐霧,一邊伸手理了理那綹灰白的頭發。“我是孤雲野鶴一老嫗,‘知其白,守其黑’,‘知其雄,守其雌’,如此而已。”

    林義深嘿嘿地笑了兩聲,尷尬地撓了撓光禿的腦殼。眼前晃動的那一綹灰白的頭發摧毀了他的全部信心。他終於發現,雖然習江龍作惡多端,他卻沒有權利對他進行譴責。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狗尾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朗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朗奚並收藏狗尾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