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迴到家裏,安楠就被辛辣的煙味嗆得咳嗽起來。她推開兒子的房門,看見劉乙和馮晨坐在那裏,麵麵相覷,一言不發。雖然窗戶洞開,煙霧依然彌漫在空間。

    “誰的煙?”安楠板起了麵孔。

    “我的。”馮晨說。他的臉色非常難看,往常那種歡天喜地的勁頭一點兒也看不到了。

    “你爸爸媽媽不讓你抽煙,你就躲在這兒抽?”

    馮晨瞅了劉乙一眼,低頭不語。

    “他隻是消愁解悶。”劉乙說。

    “你呢?”安楠問。

    “我是舍命陪君子。”

    “你……”安楠抬手就是一掌。

    劉乙閃頭一躲,巴掌落在馮晨的臉上。

    馮晨坐在那裏,卻一動也不動。

    安楠幾步上去,伸手擰住劉乙的耳朵。

    “喲……”劉乙尖聲地叫了起來。

    馮晨突然站起來,向門外跑去。

    安楠驚奇地盯著他的背影,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

    “媽……”劉乙掙脫安楠的手,揉著耳朵埋怨起來。“你真不給麵子,馮晨家出事了!”

    “什麽事?”安楠問。

    “馮哥讓人殺了!”

    “怎麽讓人殺了?”

    “他去東北要錢。”

    “他是不是犯法了?”

    “叫人殺是犯法?殺人倒成了合法。”

    “你那個馮哥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比習江龍呢?”

    安楠一下子被兒子問住了。這個問題她從來也沒有想過,因為在她的心目中,這不是兩個等量,不可能在她的腦海裏出現在同一個思維的板塊上。現在兒子用這個問題向她挑戰,她不由得困惑起來。

    “和習江龍比,馮哥就是聖人。”劉乙說。

    “聖人能叫人殺了?”安楠說。

    “就是聖人!”

    安楠對兒子的 激烈抗爭頗為驚訝。她心裏一時間竟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兒子成熟了,還是她幼稚了,也不知道是兒子清楚了,還是她糊塗了,總之,她居然在兒子麵前有一種理虧心虛的感覺。這種感覺也許隻是一種蒙矓的心理過程,卻攪得她心神不寧。她一向認為自己是性格堅強的女人,沒有想到性格堅強也會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而且處在這種境地中,她的表現竟又如此笨拙幼稚。事實上,她感到一籌莫展。好像綠茵場上的守門員,她隻能被動地接球,根本不可能主動地出擊。對手可以使出渾身的解數來破門,她的全身解數隻是用來推擋。她閉上眼睛,輕輕搖搖頭,終於從劉乙身邊走開。雖然她一言未發,在她的內心,她第一次向兒子承認失敗。

    晚飯後,劉宏基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視,和安楠一起收看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安楠坐在沙發上,臉色有些憔悴,神情有些恍惚。她的目光雖然盯著屏幕,眼前閃動的卻是馮克非的那張笑臉。那笑似乎綿裏藏針,使人感到那是一種不祥之兆。安楠覺得馮克非這個人很難解讀。當她決定向領導反映習江龍的問題時,她不打算找章汝霖。因為她看得很清楚,章汝霖在習江龍身上傾注的希望完全是一己的私利,指望章汝霖在習江龍的問題上說句公道話,那是癡心妄想。馮克非則不然,他和習江龍並沒有利害關係,難道他僅僅是為了維護同僚的利益?這簡直太可怕了。如果每一個人考慮問題都隻圍繞自己身邊的幾個人,那麽我們這個社會還能稱其為文明社會嗎?從馮克非、章汝霖到習江龍,難道他們之間的關係隻能有目前這樣一種選擇嗎?安楠給自己沏了一杯濃茶,希望茶堿的力量可以幫助她鎮定情緒。

    “劉乙!劉乙……”

    突然,樓下有個女人扯著嗓門尖聲叫喊。

    劉乙連忙跑到陽台往下看。

    “誰?”安楠問。

    “柳青芝,就是馮嫂。”劉乙說。

    “她找你幹嗎?”

    “不知道。”

    “小乙,請她上來再說。”劉宏基說。

    劉乙連忙下樓把柳青芝領上來。

    “這是我爸和我媽。”劉乙把安楠和劉宏基介紹給柳青芝。

    安楠把電視關上。她打量著柳青芝,不禁皺起了眉頭。這不光因為柳青芝打扮得油頭粉麵,花裏胡哨,還因為柳青芝一進門,就帶進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嗆得她頭暈目眩,心裏直想吐。

    “你請坐!”劉宏基說。

    柳青芝的舉止有些拘謹,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上,目光滴溜溜的,不時向四周牆壁掃視。

    “小乙,你馮哥……”她一開口,眼角便淌下兩行淚水。

    “我知道……”劉乙說。

    安楠倒了一杯水,遞給柳青芝。

    “你慢慢說。”她說。

    柳青芝雙手捧著杯子,好像十分幹渴的樣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然後用右手的手背把嘴一抹,又開始流眼淚。

    安楠又給她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幾上。

    “有話慢慢說,不要著急。”劉宏基說。

    “我愛人叫人殺了……”柳青芝說。

    “兇手抓到了嗎?”

    “不知道。”

    安楠不時地用眼睛瞅瞅柳青芝。她心裏很是疑惑,柳青芝為什麽突然來找劉乙呢?劉乙畢竟是個孩子,能幫她什麽忙?莫非百樂餐廳又重新開張,因為人手不夠,打算吸納劉乙?如果那樣,她要和劉宏基好好商量商量,這種環境看來不應當讓劉乙再摻和進去。然而,看柳青芝的樣子,也不像要找劉乙幫忙。難道是找劉宏基幫忙?劉宏基是個書呆子,能幫上什麽忙呢?

    “真是禍從天降。”劉宏基說,臉上透出深深的同情憐憫。他大概和安楠一樣,心裏不斷地猜測柳青芝的來意。隻是他不像安楠那樣,把心裏的疑惑都寫在臉上。他是個很講要臉麵的人,不論客人是因為什麽事情來的,他都不願意在禮節上留下話柄。

    “他走了,讓我們娘兒倆怎麽過呀……”柳青芝說,眼淚隨著話音湧出了眼眶。

    “小馮多大了?”劉宏基問。

    “三十八。”

    “唉,可惜……太年輕了……”

    柳青芝一個勁兒地用手絹擦拭眼睛,擦拭嘴角,擦拭鼻子,還要時不時地發出幾聲節奏性很強的抽泣。

    “有孩子嗎?”劉宏基又問。

    “有。”柳青芝說。

    “多大了?”

    “才九歲。”

    “太小了……為了錢,真是喪心病狂……”

    劉宏基在言談中,無意識地帶出個“錢”字,柳青芝的精神馬上為之一振,說話的語調也利落多了。

    “可不嘛……人剛死,他們馮家就上門,不依不饒……”她說。

    “因為什麽?”劉宏基問。

    “還不就是錢嘛!好像馮濤這幾年掙的錢應當全歸他們……”

    “這不怕,有法律。”

    “他們也說有法律。”

    “還有法院嘛。”

    “我哪兒也不去,讓他們搶,搶,人都死了,我還在乎什麽!”

    “大人好說,得為孩子著想。”

    “其實家裏有什麽?空空的……今年百樂生意不好,老賠本兒,沒掙什麽錢。馮濤耳根兒軟,誰都找他,他也不問生旦淨醜,都那麽大手大腳……誰要他給誰,把個家給窮了,給枯了,給空了,最後隻剩下我們孤兒寡母,你們都是知書達禮的人,你們說,我們娘兒倆怎麽辦?”

    安楠聽到這裏,已經預感到情況有點不對頭。莫非劉乙闖了什麽禍?她看了看劉乙,劉乙挺平靜的,沒有一點驚惶失措的樣子。

    “馮嫂,你找我們,到底為了什麽?”安楠再也沉不氣了,她索性單刀直入地把問題挑明。

    柳青芝嘿嘿地笑了兩聲,又拿起杯子喝水。

    “大嬸……”她說。

    “我叫安楠。”安楠說。“安老師,劉老師,你們都是教授,大人不見小人過……是這樣,小乙呢,借了我們六百塊錢,我現在手頭實在緊,就……就……”

    安楠大吃一驚。劉乙借這麽多錢幹什麽?六百塊錢對一個孩子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可劉乙的生活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平時偷偷摸摸抽的還是廉價的“家家樂”。她盯著柳青芝的麵孔,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

    “你是說,他借了你的錢?”她問。

    “對。”柳青芝點點頭。

    “借了多少?”

    “嘿……也不多……”

    “我沒借!她騙人!”劉乙突然嚷了起來。

    “小乙,你可真沒良心!”柳青芝說。

    “你就是騙人!”劉乙說。

    “小柳,他借錢幹什麽?”安楠問。

    “他說有急用。”柳青芝說。

    “什麽急用?”

    “這得問他。”

    “你胡說!那錢才二百,都買了蜂王漿了!”劉乙喊道。

    “買蜂王漿?”柳青芝裝出驚訝的樣子來。

    “是給你買的!”

    “你怎麽學會撒謊了?”

    “就是給你買的!”

    “在哪兒?”

    “在驢肚子裏!”

    “喲喲喲,教授的兒子這麽沒教養……”

    安楠十分惱怒,伸手打了劉乙一個嘴巴。原先她以為劉乙僅僅是厭學,現在看,或許有更為嚴重的問題。她感到很奇怪,劉乙為什麽和他哥哥劉一相差得那麽遠呢?劉一從小就不用父母操心。學習成績在學校一直名列前茅,後來又憑著自己的實力考上了名牌大學。劉乙哪怕能把哥哥的十分之一學到手,也不至於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

    “你到底借沒借?”劉宏基問。

    “沒借就是沒借!”劉乙說。

    “喲,我原以為教授最講道理,看來全他媽一個德性!”柳青芝冷冷地笑了。

    “口說無憑,你讓我們怎麽相信你呢?”劉宏基說。

    “有借條呀!”柳青芝說著,從口袋裏把借條拿了出來,用兩隻手把借條張開。

    安楠湊過去仔細地看了看,借條上寫道:

    今借到柳青芝人民幣六百元整。

    劉乙

    借條上的字的的確確是劉乙的筆跡,安楠感到無話可說了。

    劉乙也湊了過來。他一看,傻了眼了。當初明明寫的是“二百元整”,怎麽竟變成“六百元整”?他再仔細看看,發現自己當初寫的“二”是一點一橫,柳青芝又在下麵加了兩個點。

    “你改了!你改了!明明是‘二’,是‘二’……”劉乙嚷了起來。

    “小乙,你可太不仗義了!”柳青芝說。

    “就是二百我也沒借!沒借!那錢是給她買蜂王漿的……”劉乙氣得攥起了拳頭。

    “喲,你撒謊也撒不圓,既是給我買蜂王漿,幹嗎還寫借條?難道這借條是假的不成?”柳青芝也把嗓門提高了。

    安楠仔細看了看借條上的“六”字,下麵兩點偏下,和整行字不勻稱,好像後來加的。她把劉乙書包裏的作業本全拿出來,一本本地翻,想找出一個“六”字來核對筆跡。無奈劉乙的作業本全是空白,一個字也沒寫。看來隻有把官司打到法院,對筆跡進行鑒定,才有可能使真相大白。

    “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她看了劉乙一眼。

    劉宏基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安楠,把錢給她,少囉唆!”他說。

    安楠看了劉宏基一眼,知道劉宏基想快刀斬亂麻,盡早擺脫柳青芝的糾纏。她也讚同劉宏基的想法,人家有白紙黑字的證據,有什麽辦法呢?難道為了六百塊錢也值得把精力耗在法院上?於是,她默默地拿出六百塊錢,交給柳青芝。

    柳青芝把借條還給安楠,這才起身告辭。

    柳青芝走了以後,安楠把借條往茶幾上一放,臉色陡然大變。

    “小乙,你到底闖了什麽禍?”她問。

    “我真的沒借,真的,馮晨可以作證。”劉乙說。

    “借條是誰寫的?”

    “我寫的。”

    “沒借錢為什麽寫借條?”

    劉乙就把所謂借錢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

    安楠聽得目瞪口呆。她呆呆地盯著借條,好像一口誤吞了一百隻蒼蠅。

    “這麽大的事情,為什麽不迴家商量?”劉宏基狠狠地瞪了劉乙一眼。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劉乙低下了頭。

    “如果送禮是必要的話,二百塊我們還拿得起。”

    “我要用自己的錢……”

    “不迴家商量就不能隨便借錢!”

    “怎麽不能……”

    “安楠!你幹嗎還不揍他?”

    安楠氣得把巴掌舉了起來。她的巴掌還沒有落下來,就被劉乙伸手抓住。

    “受騙就該挨打嗎?”劉乙嚷了起來。

    “為什麽不該打?”劉宏基說。

    “你們就沒有受騙?你們受騙比我還多,比我還重,你們為什麽不挨打?婁師賢也受騙了,媽媽也受騙了,你們讓習江龍騙得摔了多少跟頭?為什麽不挨打?你們也該打!你們先挨打……”安楠默默地盯著兒子的麵孔,舉到空中的巴掌不知不覺地放了下來。

    “你又慣他,他已經無法無天了!”劉宏基說。

    “你們放心,六百塊算我借你們的,我一定還上!”劉乙說。

    安楠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跌倒在地。

    “媽……”劉乙連忙撲過來,眼淚不覺潸然而下。

    “天道不公,地道不公,人道也不公……”安楠睜開眼睛,感到眼前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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