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安楠收到了辛德雲的來信,信裏這樣寫道:

    安楠:

    這次武漢會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首先是我沒有想到婁先生會缺席會議,習江龍說,是學校黨委根據婁先生的身體狀況做出的決定,我不太相信。會議上,他宣讀了婁先生的親筆信,信的內容和婁先生的意思完全相反。他讀得很快,我隻記下大致的精神。前麵幾句是向會議表示熱烈祝賀,並說明自己不能與會的原因。後麵提出幾點意見,還說明由習江龍代他轉達。意見大致如下:

    一、我決定辭去理事長,讓身體和能力都比我強的人擔任。

    二、習江龍與我同時辭去秘書長。

    三、我建議,新一屆的理事長由謝昆先生擔任。謝昆先生在漢語言文學的領域裏頗有影響,擔任理事長非常合適。

    四、我建議,習江龍同誌擔任副理事長,他是我的學生,能夠準確地表達我的思想。學會的領導班子應當增加年輕一些的同誌,這樣學會才會有活力。這一我想諸位是不會反對的。

    五、我建議,新一屆的秘書長由譚秀芳同誌擔任。譚秀芳同誌是習江龍的學生,我的再傳弟子,她很年輕,又有魄力,有她和習江龍協助謝昆先生,我相信學會的工作會更有起色。

    我懷疑這封親筆信是偽造的,謝昆一口咬定,信的確是婁先生筆跡。他說,他和婁先生經常書信往來,婁先生的筆跡他認識。我跟習江龍要信看,他跟我搪塞,就是不肯把信拿出來。我曾經和周先生商量過這件事情,周先生感到十分為難,他本來就無意擔任理事長,我又拿不出證據證明習江龍造假,故隻好不了了之。會議上,習江龍處處以婁先生的弟子和代言人自居,給與會者造成一種印象,仿佛習江龍所說的話都是婁先生的親口諭旨。習江龍不停地上竄下跳,通過謝昆操縱了整個會議的進程。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他無所不用其極。參加會議的年輕人多半不了解習江龍的為人,他們便成為習江龍拉攏的主要對象。他還采取分化瓦解的辦法,把我們這些婁門弟子孤立起來。田東方和馬建元甚至罵我,為什麽見了婁先生一麵,不把婁先生的親筆信帶來。這件事情很明顯,如果婁先生不親赴會議,即使你來了,也無法對付他。習江龍就是利用這樣卑劣的手段當上了副理事長。縱觀習江龍的種種表現,可謂醜態百出,原形畢露,而我們這些人實在是太幼稚了!我們隻會用觀察常人的目光來看待習江龍,而忘記了習江龍是卑鄙無恥的小人,這種小人徒披一張人皮而已。

    此次會議習江龍的陰謀之所以能夠得逞,一,因為婁先生沒有與會,多數人認為習江龍就是婁先生的全權代表;二,人心不齊,各行其是,給了習江龍可乘之機;三,習江龍施展了他的慣用伎倆,在代表中吹吹拍拍,拉拉扯扯,許多年輕代表被他吹得暈頭轉向,像蒼蠅見了血似的圍著他團團亂轉,以為終於找到了登堂入室的門徑。知情者惟有歎息而已,但願此人此事在中國學界絕無僅有。

    安楠,很抱歉,我把難題推給了你,此事你斟酌一下,一定要把事情的真相委婉地告訴婁先生。至於如何和婁先生說,你可以和劉宏基商量商量,盡可能減輕這件事情對婁先生造成的打擊……

    安楠讀罷信,睖睜地坐在那裏。為了能夠出人頭地,習江龍簡直是在孤注一擲。偏偏這個賭徒的運氣那麽好,不論他怎麽下注,總是一帆風順,總是贏家。難道說冥冥之中有個神靈在保護著邪惡的勢力?

    劉宏基把信拿過去,默默地看了一遍。

    “這封信的內容不能讓婁先生知道。”他輕輕搖了搖頭。

    “你說怎麽辦?”安楠說。

    “裝聾作啞,讓習江龍自己去解釋。”

    “習江龍到現在也沒迴來。”

    “他為什麽不迴來?”

    “聽係裏說,他又去廣州參加關於《文選》的學術研討會。”

    “他研究過《文選》嗎?”

    “八成是給婁先生發的邀請函,讓他半道截了。”

    安楠又把信看了一遍,她心裏非常難過。明明是習江龍在欺騙婁師賢,她卻不得不幫著習江龍圓謊,這使她內心無論如何也無法保持平衡。

    “辛德雲也不應該告訴我……”她說。

    “傻話!”劉宏基說。

    就在這時候,劉乙在自己的房間裏突然大聲地朗讀起來:

    公雞在路上遇見了狼。狼暗暗高興,想吃掉公雞。

    狼問:“好朋友,你上哪兒去?”

    公雞說:“看朋友去。”

    狼問:“我們兩個一起走好嗎?”

    公雞說:“怎麽是兩個?後麵還有一隻狗呢!”

    狼一聽,趕緊逃走了……

    “閉嘴!”安楠衝兒子的房門喊了一聲。

    劉乙嬉皮笑臉地從房間裏出來,兩手揉著屁股,一臉的滿不在乎。

    “公雞真聰明!”他說。

    “滾!”安楠給了他一巴掌。

    “我是想讓你們開心。”劉乙露出滿臉的得意。“告訴你們吧,習江龍就要垮台了!”

    “胡說!”劉宏基瞪了他一眼。

    “我親眼看見的!”

    “看見什麽?”“他和一個女人胡搞,讓孫阿姨逮了個正著,孫阿姨像母夜叉,一把薅住那女人的頭發,又打又罵,比《少林寺》還熱鬧。”

    “在哪兒?”

    “百樂餐廳。”

    安楠相信兒子的話,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對於如日中天的習江龍來說,這種桃色新聞不過是隔靴撓癢。

    “以後不許再去百樂!”劉宏基說。

    “怎麽啦?”劉乙說。

    “百樂停業了,聽說出了大事。”

    “不可能!”

    “真的嗎?”安楠疑惑地掃了劉宏基一眼。

    “昨天我路過那兒,門口掛個牌子:暫停營業。”劉宏基說。

    “小乙,到底怎麽啦?”安楠問。

    “我看看去……”劉乙說罷,轉身就跑。

    “小乙……”安楠喊道。

    劉乙早已衝出門外,和正在敲門的趙吉勤撞了個滿懷。

    “小乙……”趙吉勤叫道。

    劉乙卻一溜煙兒地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兔崽子……”趙吉勤衝著他的背影罵了一聲,便推門而入。“安楠,剛才婁峻來了沒有?”

    “他來幹嗎?”安楠說。

    “他剛才去找我,問我手頭有沒有婁先生的東西。”趙吉勤說。

    “現在就給婁先生準備後事?”劉宏基笑了。

    “不過,我還是感謝他。”趙吉勤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因為什麽?”安楠問。

    “你猜婁峻告訴我什麽?”

    “告訴你什麽?”

    “他說,老頭子生我的氣,是因為我寫大字報罵他,說當年他跟著姚謙整天下館子,逛窯子。”

    “婁先生聽誰說的?”

    “婁峻說,是習江龍說的。”

    安楠恍然大悟。她發現婁師賢和趙吉勤之間的關係疏遠時,曾多次追問婁師賢其中的原因。從婁師賢的口中,安楠知道作祟者是習江龍,也知道習江龍造了不少謠誣陷趙吉勤,但究竟是哪一刀砍得那麽恨,婁師賢卻守口如瓶。安楠是個討厭是是非非的人,她本來不願意卷進矛盾的漩渦裏,由於習江龍欺人太甚,她不得不經常在婁師賢麵前戳穿習江龍的謊言,為趙吉勤鳴不平。畢竟沒有牽住牛鼻子,即使她確鑿無疑地戳穿了習江龍編造的謊言,婁師賢也沒有一點兒想原諒趙吉勤的意思。她感到非常納悶,婁師賢一向以厚道著稱,為什麽對趙吉勤變得那麽刻薄呢?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習江龍是對準要害部位下的刀子。文化大革命初期,的確有大字報揭露說,婁師賢年輕時,經常和姚謙逛窯子。婁師賢非常惱火。不過,誰也說不清楚,那張大字報是誰寫的。

    “說不定是習江龍自己寫的。”劉宏基說。

    “現在也弄不清楚了。”趙吉勤說。

    “不一定,你們可以找司徒。”

    “找他?”

    “習江龍寫的大字報,都是曲先生抄寫的。司徒最喜歡曲先生的字,他攢了不少曲先生抄的大字報。”

    “對,對,說不定他能揭開謎底。”安楠說。

    “走,找司徒去!”趙吉勤說。

    安楠和趙吉勤推開門時,發現地下、桌子上、沙發上、床上到處都堆滿了陳舊的大字報,兩個人不由得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笑了。

    “我在整理這些破爛兒。”司徒漢生說。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喜歡收藏的人也是五花八門。有人收藏郵票,有人收藏火花,有人收藏筷子,有人收藏石頭,有人收藏酒瓶,甚至有人收藏馬桶。司徒漢生原先是以愛好煙鬥著稱,前不久,他又因為收藏曲武抄寫的大字報成了新聞人物。《水城晚報》首先報道了這個消息,繼而電視台也跑來湊熱鬧。司徒漢生告訴記者,他平生就是喜歡曲武的書法,不論走到哪裏,隻要發現曲武的字,他便駐足觀摩。十年動亂中,曲武經常被習江龍強迫抄寫大字報。司徒漢生沒事就溜達出去,專門找尋曲武抄寫的大字報。起先他隻是站在那兒用手指在掌心裏臨摹。漸漸的,他的膽子越來越大,瞅著四周無人,就撕下一片揣在懷裏,迴家繼續臨摹。久而久之,他的癮頭更大了,經常夜間出動,把曲武抄寫的大字報整張整張地揭下來。紅色造反團曾幾次興師動眾地調查大字報被撕毀的事件,均不了了之。就連紅色造反團因為大字報被撕毀而發表的《莊嚴聲明》也成為司徒漢生的收藏品。現在,司徒漢生又琢磨出新的點子,他買了許多白紙,裝訂成八開大小的本子,然後把曲武的字一個個剪下來,按《現代漢語詞典》的編排順序貼在本子上。這樣,不僅檢索方便,而且同一個字都歸集在一起,也便於分析優劣,揣摩得失,可以更好地掌握曲武運筆的規律。連日來,他剪貼曲武的字上了癮,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司徒,你要是揚州人,就是揚州九怪了。”趙吉勤說。

    司徒漢生也笑了。他停止手中的工作,把沙發上的大字報全部推到地下,騰出地方讓趙吉勤和安楠坐下。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包香煙,扔給趙吉勤。他自己拿起煙鬥,裝煙點火,噝噝地抽了起來。

    “鬼迷心竅的人總喜歡冒險。”他說。

    “曲武近在咫尺,你為什麽不去拜師?”趙吉勤問。

    “我隻是找樂兒。”

    “你幹嗎把大字報都剪了?”安楠不免有些擔心。

    “我隻剪零碎的,沒多大意思的,完整的、內容值得保留的都沒動。”司徒漢生說。

    “在哪兒?”安楠向四周看了看。

    司徒漢生從床底下拖出一捆大字報,把繩子解開。

    趙吉勤把上麵的一份大字報攤在地下,和安楠一起看了起來。

    最高指示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勒令

    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死不改悔的走資派、資產階級反動權威向景嶽聽著:我紅色造反團狂飆支隊、一反到底戰鬥隊、井岡山戰鬥隊、全無敵戰鬥隊、抓鬼隊、千鈞棒戰鬥隊、雲水怒戰鬥隊、風雷激戰鬥隊、代代紅戰鬥隊、革命到底戰鬥隊、東方紅戰鬥隊、追窮寇戰鬥隊、衛東彪敢死隊、將革命進行到底敢死隊聯合舉行批鬥你的大會,勒令你必須於明日上午八時正到207教室報到;逾時不到,嚴懲不貸。勿謂言之不預也!

    徹底砸爛三反分子向景嶽的狗頭!

    向景嶽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戰無不勝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萬歲!

    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十二月二十八日

    “向景嶽”三個字都用紅筆打了叉,其中“景”字橫寫,“嶽”字倒寫。

    “這是習江龍的傑作。”司徒漢生說。

    “你怎麽知道?”安楠問。

    “狂飆支隊是紅色造反團作戰部的代稱,習江龍就是作戰部的高參。”

    “有沒有揭露婁先生的?”

    “有。”司徒漢生肯定地點點頭,隨即從床底下又拖出一捆大字報,從中找出兩張,擺在地下。

    趙吉勤馬上蹲下來,仔細地觀看。這份大字報可能貼得太結實,隻是揭下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殘破之處很多,讀起來不順口。不過,大致內容還能看出來,就是揭露婁師賢的所謂“醜惡曆史”。

    □□□□□□□□□□□□□□□□□□□□婁□□□□□□反革命□□□□的用心□□□□□我們紅色造反團經過數月□□□□□,調查了許多知情者,終於□□□□□□□□□□□“教授”的醜聞查實,現公之於□□□□□□□□群眾,讓廣大革命群眾看清□□□□□□□□□□婁□□□□□嘴臉。從中我們也可□□□□少奇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下,集合了一群什麽樣的牛□□□□他們招降納叛,互相勾結,□□□□妄圖複辟變天。我們無產階級□□□一定要剝開他們的畫皮,和□□

    □□□□到底。

    一、婁師賢何許人也

    □□□□□□資產階級家庭,從小就過□□□□□□□□張口的生活,是個四體□□□□□□□□紈褲子弟。他的反革命□□□姚謙也是揮金如土的花花公子□□□經常出入煙花巷,過著燈紅酒綠□□□□□。他們倆合夥包下了當時的□□□□□經常經宿不歸。姚謙給他□□□□□□□在旁邊。□□□□□一邊講課,還一邊□□□

    “婁師賢”三個字也打上了紅叉,其中“師”字橫寫,“賢”字倒寫。

    “安楠,你看見了嗎?”趙吉勤氣唿唿地點了一支煙。

    “他把功勞讓給你了。”安楠笑了。

    “這份我準備剪的。”司徒漢生說。

    “不能剪!”趙吉勤說。

    “內容不清楚。”

    “你應該把大字報拿給婁先生看。”

    “為什麽?”

    “習江龍說是我寫的,應該讓他知道真相。”

    “這好辦,婁先生出院後,我拿給他看。”司徒漢生說。

    “婁先生能信嗎?”

    “曲先生可以證明。”

    “司徒,你應該早給婁先生看了,那樣,婁先生疏遠的就不是老趙,而是習江龍。”安楠說。

    “現在給他看也不晚。”司徒漢生說。

    “司徒,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過去你好像挺看重習江龍。”

    “不是‘好像’,而是‘特別’。”

    “為什麽?”

    “那時我太蠢了,以為通過政治運動可以考察一個人的思想表現。後來,我慢慢地明白過來,政治運動就好像談戀愛。戀愛階段人的表現都含有水分。”

    司徒漢生把眉頭皺得很緊,他不停地吧嗒著煙鬥,目光久久地盯著窗外。

    安楠看了趙吉勤一眼,心裏非常後悔,為什麽不早點來找司徒漢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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