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早已枯黃。樹葉早已落光。一些身穿灰色馬甲的清潔工在校園裏四處出動,他們用大掃帚把厚厚的枯草敗葉聚集成堆,然後點上火,就地焚化。頃刻間,煙霧彌漫了整個校園,空氣中散發著濃鬱的糊味兒。秋風不時地打著旋兒地卷過來,把灰燼揚到空中,送向四麵八方。這些灰燼無縫不鑽,無孔不入。隻要稍不注意,它們就會在潔淨的被褥上留下斑斑點點的蹤跡。家家戶戶隻好門窗緊閉。這已經是每年秋天的慣例,似乎是人人都必須經受的洗禮。人們歎息,人們惱怒,人們詛咒,人們抗議,但一切都無濟於事。煙霧和灰燼在人們無奈的議論聲中,成了秋天的象征。今年學校禁止除草,狗尾草長得格外茂盛,枯草的數量比往年又多出幾倍。這些枯草焚化出的灰燼也比往年猖獗了許多。它們伴著秋風起舞,伴著秋風旋轉,伴著秋風吟詠,伴著秋風狂歡,仿佛在向世人鄭重宣告,它們即使粉身碎骨,也是大自然的主人。

    安楠對滿天的灰燼視而不見,她手裏攥著紗巾,卻忘了蒙在頭上。從係裏出來後,她幾乎是一口氣跑到靜園三號樓的。灰燼毫不客氣地向她湧來,落在她的頭上,落在她的肩上,甚至落在她的眉毛上,她絲毫也沒有察覺出來。剛登上台階,她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隻好倚在門框上,閉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書房裏響起婁師賢爽朗的笑聲。

    “哦……哦……昨天晚上,馮書記來了,他提了個問題,哦……哦……”婁師賢說。

    “什麽問題?”性急的鄭凱問。

    “哦……哦……他說,‘橫眉豎目’這個詞挺怪,‘豎目’還好理解,人的眼睛本來是橫的,一生氣豎起來了。誇張歸誇張,能懂。‘橫眉’就不好懂,哦……哦……人的眉毛本來就是橫的,這不等於說了句廢話嗎?”

    屋裏的人都笑了。

    “哦……哦……我告訴他,‘橫眉’沒錯,錯的恰恰是‘豎目’。”婁師賢說。“‘橫’不是‘橫豎’的‘橫’。《說文•木部》:‘橫,闌木也。’這是‘橫’的本義。段玉裁注:‘闌,門遮也。引申為凡遮之稱。凡以木闌之皆謂之橫也。’引申有不順、不屈服的意思。‘橫眉’是說內心的不順、不屈服在眉宇間表現出來。過去有條成語說‘橫眉厲目’,‘橫’和‘厲’是同義詞,都是不順、不屈服。後人把‘橫’當做‘橫豎’的‘橫’,就想當然地把‘厲’寫成‘站立’的‘立’,變成‘橫眉立目’。再後來又憑想當然把‘立’改成‘豎’,這就是‘橫眉豎目’的來源。哦……哦……”

    安楠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她實在不忍心向婁師賢兜頭潑去這盆冷水,讓婁師賢掃興。剛才她到係裏去,係秘書王春曉交給她一封電報,是辛德雲從武漢拍來的。電文很簡單,一共隻有十一個字:

    婁名譽謝長習副譚秘詳信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難道是真的嗎?辛德雲會不會是開玩笑呢?安楠感到自己的頭一陣陣發脹。她拚命控製自己的感情,想使自己冷靜下來,但她做不到。她已經估計到習江龍會在武漢會議上施展陰謀,武漢會議的結果仍然出乎她的意料。如果婁師賢出席會議,這一切還能發生嗎?婁師賢這人別看脾氣倔,組織觀念特別強。習江龍正是抓住了他的這個特點,才成功地把他排斥在會議之外。當婁師賢接到黨委不同意他出席武漢會議的通知時,安楠非常著急,她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看法告訴婁師賢,希望婁師賢堅持出席會議,不要讓習江龍鑽了空子。無奈婁師賢根本聽不進去。在他看來,黨委的意見是不能隨便懷疑的,再說也沒有任何證據說明習江龍和這件事情有什麽關係。當然,婁師賢拒絕到武漢赴會,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想給別人增加麻煩。婁師賢和婁峻商量過,希望婁峻再請一次假,陪他去一趟武漢。婁峻拒絕了,他說,廳裏最近工作很忙,他根本抽不出身子。兒子不在身邊,婁師賢感到諸多不便,他可不想讓他的學生取代兒子的作用。安楠見狀,心急如焚。

    “婁先生,球星離開球場還要舉行告別賽,你就權當是告別賽吧。平時大家都很忙,難得見上一麵,你不去,大家會失望的。”安楠說。

    “哦……哦……”婁師賢說。

    “你不去,就不怕習江龍搗鬼嗎?”

    “哦……哦……”

    “萬一他借用你的名義幹壞事呢?”

    “哦……哦……”

    “你實在不想去,我去!”

    “哦……哦……你不能去……”

    安楠感到非常悲哀。她早就感覺出來,婁師賢特別關心《訓詁方法專題研究》的寫作和出版。當初撰寫《訓詁學通論》時,婁師賢並沒有表現出像現在這樣的焦慮。那時直到全書殺青,出版的事情還沒有落實,焦慮一下倒也情有可原。現在則不然,由於婁師賢的身份,大地出版社隻能無條件地把這本書納入出版計劃。加上出版社內部有了自己的學生楊晉東,這本書的出版可以肯定會一路順風,根本沒有必要焦慮。婁師賢之所以焦慮,原因隻有一個,他擔心自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看不到這本專著的問世。為了滿足婁師賢的願望,安楠已經嘔心瀝血,傾盡全力,《訓詁方法專題研究》就要大功告成。武漢會議隻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對這本書的出版沒有太大的影響。但婁師賢卻不這麽看,安楠也毫無辦法。她知道,如果她和婁師賢在武漢會議上都不露麵,辛德雲勢必孤掌難鳴,習江龍就有了可乘之機。連日來,她心裏一直惴惴不安。她希望自己的判斷失誤,希望習江龍沒有喪盡天良,希望會議的結果能符合婁師賢的心願。退一萬步說,即使習江龍不支持周大鏞擔任理事長,隻要他能兌現自己的諾言,辭掉秘書長的職務,婁師賢也不會說什麽。安楠怎麽也沒有想到,習江龍的陰謀遠遠地超出了她的預料。這個結果婁師賢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難道習江龍就一點也不考慮這個問題嗎?

    “安老師,你怎麽不進去?”

    黃嫂突然出現在在安楠的身後,手裏還提著一網兜的蔬菜。

    安楠迴頭看看她,沒有迴答。

    “門沒有鎖,進去吧。”

    黃嫂伸出一隻手,把門推開。

    “誰?”婁師賢在裏麵問。

    “先生,是安老師!”黃嫂說。

    “哦……哦……安楠嗎?”婁師賢說。

    “安老師,等一等……”

    黃嫂放下手裏拎的菜,轉身拿來一把笤帚,幫助安楠清掃頭上和身上的灰燼。

    安楠突然有些後悔,為什麽接到電報後一定要往這裏跑呢?也許應該再考慮考慮,和劉宏基商量商量,找到一種更好的辦法。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世界上哪裏有更好的辦法呢?會議的細節和過程或許可以隱瞞婁師賢,會議的結果根本無法保密。這件事情對婁師賢將遭成打擊是毫無疑義的,隱瞞隻能加重對他的打擊。婁師賢對學會一向非常關注,如此重大的事情怎麽可能隱瞞他呢?

    不一會兒,黃嫂把她頭上、身上的灰燼都清掃幹淨。她也搶過笤帚,幫著黃嫂清掃身上的灰燼。

    “安楠……”婁師賢在裏麵叫道。

    書房的門半開著,閃出婁師賢那老態龍鍾的身影。安楠實在沒有勇氣向裏麵邁步。

    “安老師,你快進去吧,先生急了。”黃嫂連忙把笤帚奪迴來。

    安楠隻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婁師賢怕冷,書房裏像往年一樣,早已生起了火爐。火爐裏炭火燒得正旺,屋裏熱烘烘的,使人覺得身上一陣陣燥熱發癢。

    “江龍有消息嗎?”婁師賢問。

    “你自己看吧。”安楠說。

    她把電報拿了出來,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婁師賢拿起電報,隻看了幾眼,麵色便陡然變得慘白。

    “婁先生……”安楠叫道。

    婁師賢的目光呆呆地盯著天花板,嘴唇發紫,不停地哆嗦著,唿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電報從他手裏滑了出來,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下。

    他的反應如此激烈,使安楠心裏不免有些慌亂。

    楊曉鋒連忙把電報撿起來,鄭凱和李常勝也都湊了過去。

    “婁名譽謝長習副譚秘詳信。”楊曉鋒念道。

    “什麽意思?”鄭凱問。

    “婁先生是名譽理事長,謝昆是理事長,習江龍是副理事長,譚秀芳是秘書長。詳情見信。”楊曉鋒說。

    “真他媽混蛋!”鄭凱說。

    “我早說過他會偷梁換柱,他肯定會的。”李常勝說。

    “安老師,怎麽辦?”楊曉鋒問。

    “安楠……買機票……”婁師賢從牙齒的縫隙間吃力地擠出聲音來。

    “幹嗎?”安楠問。

    “哦……哦……我要去武漢……”

    “現在去還有什麽用?”

    “哦……哦……”

    “會議已經結束了!再說,你也隻有一票。”

    “哦……哦……”

    “現在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安楠一時動了氣,控製不了自己感情。“自從你認了這個幹兒子,一切秩序都被打亂了,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接踵而來。趙吉勤是你一手帶出來的學生,你聽信謠言,把他整得狼狽不堪。習江龍作惡多端,有目共睹,你卻視而不見,什麽都聽他的。習江龍在你麵前撒謊又不是第一次,你吃一百斤豆子不知豆腥氣,喝一百口海水不知海水是鹹的……你……你……就是不接受教訓,一遍又一遍,就是不接受教訓,好像離了他你就沒法過……”

    婁師賢一聲也不吭,隻是喘得更加厲害。

    此時此刻,安楠反倒非常盼望習江龍能出現在婁師賢的麵前。習江龍巧舌如簧,他會告訴婁師賢,這一切都是陽差陰錯的結果,而造成陽差陰錯的所有關節,習江龍會編造得有條有理,娓娓動聽,至少讓婁師賢聽了心服口服。即使習江龍的謊言編造得破綻百出,隻要沒人戳穿,哄騙天真爛漫的婁師賢還是綽綽有餘的。習江龍很有藝術天賦,在婁師賢麵前總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哪怕是彌天大謊,他也敢指天誓日,甚至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都賭進去。不過,安楠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一次事件恐怕習江龍無法說服婁師賢,因為無論如何,婁師賢都不會答應讓習江龍出任副理事長。

    這時,婁峻靸著拖鞋進來了。

    “安楠,我正要找你。你來一下。”他說。

    安楠隨他來到門外。

    “今天楊晉東來過,問稿子的進度。”婁峻說。

    安楠感到很奇怪,楊晉東是她的學生,知道《訓詁方法專題研究》是她負責執筆,怎麽可能來催問婁師賢呢?婁峻在搞什麽鬼?

    “以後你讓他找我。”她說。

    “看樣子他們挺急。”婁峻說。

    “再急也得一個字一個字地寫。”

    “安楠,和你商量商量……”婁峻幹咳了幾聲。

    “商量什麽?”安楠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是這樣的……我和婁璿、婁琳商量過,這這……實在不好意思……”

    “到底怎麽啦?”

    “就是《訓詁方法專題研究》……你能不能不署名?”

    “為什麽?”

    “唉,這……這怎麽說呢……”

    安楠感到哭笑不得。

    “你還是先看看婁先生吧!”她說。

    “我爸怎麽啦?”婁峻迅速往裏麵看了一眼。

    安楠不理他,返身進了屋。

    婁峻也跟了進來,他用目光向周圍掃來掃去,一下子就發現了放在茶幾上的電報,他馬上伸手拿過去看。

    “江龍當上副理事長?不出我所料。”他說。

    “哦……哦……你知道……”婁師賢問。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嘛。”

    “哦……哦……”

    “他這人吃魚什麽時候吐過刺?我以前和你說過嘛,習江龍說話,你得反著聽,倒著聽,就是不能正著聽,順著聽。”

    “哦……哦……”

    “爸,這事你還怨不著江龍,他可沒騙你。”

    “哦……哦……”

    “他辭了秘書長沒有?辭了,對不對?”

    “哦……哦……”

    “他到底錯在哪裏?”

    “哦……哦……”

    “婁先生不讓他幹秘書長,當然也不會同意他幹副理事長。”楊曉鋒說。

    “你說得沒錯。問題是有沒有和習江龍說清楚?要是說了,他不聽,那是他的錯;要是沒說,那就不能埋怨他。”婁峻說。

    “哦……哦……他……他怎麽和你說……”婁師賢問。

    “他能跟我說什麽?這裏麵可沒我什麽事。”

    “哦……哦……”

    “爸,反正你已經退了,就別再操心了!”

    “哦……哦……”

    “木已成舟,說什麽都晚了,何必自尋煩惱!”

    “哦……哦……”

    “算啦!算啦!吃一塹長一智吧!”

    婁峻說罷,放下電報,反背雙手,搖搖晃晃地走了。

    安楠雖然對婁峻的話有些反感,她也不得不承認,婁峻的話有幾分道理。習江龍當初和婁師賢約法三章時,已經暗中下了套。他主動要求辭掉秘書長,又有意舉薦周大鏞為理事長,目的無非是引誘婁師賢上鉤,以掩飾他的真實目的。騙子行騙固然十分可恨,而上當者也難辭其咎,沒有資格怨天尤人。尤其讓安楠感到可氣的是婁師賢在受騙之後表現出的麻木和遲鈍。習江龍使用的騙術不僅非常小兒科,而且經常重複地使用,就是這樣低級的騙術,在婁師賢麵前卻能屢屢奏效,以至於安楠不能不歎息,說不定習江龍是上天派下來專門懲罰婁師賢的克星……

    “安老師,你看……”李常勝突然叫了起來。

    安楠被他的叫聲驚醒。她迴頭一看,嚇了一跳。婁師賢仰麵倒在藤椅上,麵如死灰,目光呆滯,嘴角溢出了一些白沫。

    “婁先生!”安楠唿喚道。

    “哦……哦……”婁師賢發出低低的呻吟。

    “快!扶婁先生上床休息!”安楠說。

    於是,四個人一齊動手,把婁師賢攙迴寢室,把他放在床上。

    “哦……哦……安楠……”

    “婁先生,我在這裏!”

    “安楠……”

    “婁先生……”

    “哦……哦……小子鳴鼓……鳴鼓攻之……可也……”

    婁師賢說罷,便昏迷過去。

    安楠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她讓楊曉鋒把婁峻叫下來,一起把婁師賢送進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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