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楠還是第一次登門拜訪林義深。婁師賢住院以後,不知為什麽,她心裏產生了要和林義深交談的念頭。林義深晃著光禿的腦殼,滿臉慈眉善目的樣子透著十足的憨相。一見到安楠,他先是驚訝,繼而臉上便露出一種很不自然的微笑。他的妻子梁惠娥不在家,安楠心裏感到塌實了許多。

    林義深把安楠讓進他的書房,又手忙腳亂地拿出糖果招待安楠。

    “安老師,你來一定有事情,請講。”他說。

    “婁先生住院了。”安楠說。

    “喲,是嗎?”

    “你知道婁先生為什麽倒下嗎?因為習江龍騙了他。”

    安楠把辛德雲的信拿出來給林義深看,並且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述說了一遍。

    林義深伸手撓了撓光禿的腦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婁先生應該了解他的。”他說。

    “你也了解他,我沒說錯吧?”安楠說。

    林義深又伸手撓了撓光禿的腦殼,尷尬地笑了。

    “安老師,我雖然退了,可我還是學術委員會的主任,章校長和我說,學術委員會主任我可以再幹幾年。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會盡力而為的。”他說。

    “林先生,我隻是問幾個問題。”安楠說。

    “什麽問題?”

    “習江龍的教授和係主任是怎麽得到的?”

    “這……這很難說清楚……”

    “是不敢說清楚吧?”

    林義深的腦門和鼻子尖都沁出了汗珠。他掏出手帕,擦了又擦,卻總是趕不上汗珠外滲的速度。

    “這不怪我……”他說。

    “怪誰?”安楠問。

    “我真的不清楚……”

    “千夫所指,無病而死,林先生難道一點顧忌也沒有?”

    “你是說我……”

    “林先生,沒有你的支持,習江龍一事無成。你為什麽要支持他呢?”

    “這不可能……這怎麽可能呢?”

    “如果你堅決反對,學校不可能任命習江龍為係主任;如果你還講一點公道,他不可能評上教授。”

    “婁先生投了習江龍一票,真的……要是沒有婁先生這一票就好了……”

    安楠覺得很奇怪,林義深為什麽強調“婁先生投了習江龍一票”呢?也許他感到理虧了,感到內疚了,他抬出婁師賢隻是為了自我安慰,為了推卸責任。他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是他打開了潘多拉盒子。

    “林先生,我們還是談關鍵問題。公平地說,習江龍在係裏就過不了關,婁先生參與係裏的評審嗎?”“安老師,你別太敏感……”

    “就算你不想得罪人,把矛盾往上推,那麽二級評委習江龍就能過關嗎?二級評委的評審婁先生也沒參加,是不是?”

    “安老師……”

    “為什麽習江龍能順利過關,你能告訴我嗎?”

    “我……我去坐壺水……”

    林義深站起來,匆匆地鑽進廚房裏。

    安楠默默地觀察著林義深倉皇失措的舉止,心裏疑竇叢生。林義深為什麽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打開潘多拉盒子呢?林義深一向謹小慎微,奉公守法,是個有口皆碑的正人君子。他與習江龍非親非故,對習江龍也從來沒有什麽好印象。偏偏是他幫助了習江龍。這種違背邏輯的現象究竟說明了什麽?難道林義深有什麽難以啟齒的隱情?或者說,他有什麽把柄抓在習江龍手裏?

    “安老師,再等一會兒,我給你沏茶。”林義深在廚房裏忙了一會兒,又出來了。

    “林先生,我不需要茶水。”安楠說。

    “你吃糖,這是梁惠娥買的。”

    “林先生,是不是你推薦習江龍當係主任?”

    “安楠,要是我推薦你,你幹嗎?”

    “這不是一迴事。習江龍的得票率真的是百分之八十嗎?”

    “誰誰說的……係主任不是什麽香餑餑,我推薦誰誰也不幹……”

    “林先生,你不要左右言他。”

    “唉,不就是一個係主任嗎?讓他幹幾年也沒什麽,反正兔子尾巴長不了。”

    “林先生,你好像變了。”

    “沒有吧……”

    林義深的臉又紅了。

    安楠笑了。林義深到底有什麽把柄被習江龍抓在手中呢?林義深是個潛心研究學問的學者,他不擅長社交,平時很難看到他和別人發生糾紛。他和習江龍不在一個教研室,兩個人的關係可以說是井水不犯河水,習江龍能抓到他什麽把柄呢?說到把柄,恐怕這應當是習江龍的專利,誰想抓習江龍的把柄,那比喝一碗豆汁兒還容易。習江龍怎麽可能抓林義深的把柄呢?

    “安老師,我的確對不起你……”林義深尷尬地笑了笑。

    “你指什麽?”安楠說。

    “我答應過婁先生,這次一定解決你的職稱。”

    “後來,你又答應習江龍,是吧?”

    “有些事情是沒辦法說清楚的……”

    “林先生,我隻想知道,你為什麽要那樣做?”

    林義深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沒有迴答。停了一會兒,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頭上的汗珠,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安楠,當年劉宏基也挨過鬥,你懷疑過他嗎?”他突然問。

    “沒有。”安楠搖搖頭。

    “你想過離開他嗎?”

    “我為什麽要離開他?”

    林義深又沉默下來。

    安楠的眼前突然掠過習江瑤的影子。她心頭一驚,仿佛一切都明白如畫。盡管林義深什麽也沒說出來,她卻覺得林義深什麽都告訴她了。

    “林先生,也許我不該問……”她說。

    “我知道,不是逼到頭上,你不會找我的。”林義深說。

    “你到底為了什麽?”

    “也許為了解脫。”

    “你解脫了嗎?”

    廚房裏傳出水壺的尖利的哨音。

    林義深連忙起身去提水。

    安楠看了看窗外,發現外麵起風了。風勢挺猛,塵土揚得很高,整個天空已經變成黃澄澄的顏色。路邊的幾株柳樹東搖西擺,仿佛立著幾條醉漢似的。安楠蒙蒙矓矓地意識到,自己的登門造訪似乎有些唐突。為什麽要向林義深興師問罪呢?他和所有的人一樣,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的個體。不論他做錯了什麽,那都僅僅是他自己的感覺而已。這種感覺對他來說,也許是珍貴的,隱秘的,是值得用心嗬護的。為什麽要追根究底地問個不休呢?讓這個可憐的人守住自己的難言之隱吧。潘多拉盒子已經打開,即使逼出他的隱私,難道魔鬼還能重新返迴盒子裏嗎?

    從林義深家裏出來,安楠又一次邁進黨委辦公室的門檻。盡管她已經領教了馮克非的工作方法和態度,知道這位黨委書記是個好好先生,她還是決定向馮克非反映問題。她沒有選擇的餘地。如果馮克非阻止不了習江龍的行動,那就意味著習江龍如同進入無人之境,可以為所欲為。她的感覺又告訴她,馮克非解決問題的概率幾乎等於零。她的心情就是如此的矛盾。像上次一樣,馮克非非常熱情地接待了她。依舊是用上等茶葉給她沏了一杯香噴噴的茶水,依舊用他那笑容可掬的麵孔給她帶來些微的希望。安楠毫不猶豫地把辛德雲的來信拿出來,希望這封信能給馮克非留下深刻的印象。馮克非戴上花鏡,認真地把信看了一遍,甚至連信的背麵也沒有放過。

    “安老師,這封信能說明什麽呢?”他把信放在辦公桌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文人相輕嘛。文人要是僅僅相輕倒也沒什麽,一旦鉤心鬥角地掐起來,簡直叫人啼笑皆非。省作協有兩位老作家,他們的小說在五十年代很有影響。最近他們也相輕了,都是七老八十的人,鬧起來居然那麽荒唐。其中一位給公安廳寫信,繪聲繪色地揭發另一位如何如何強奸幼女。事情後來鬧到省委,省委書記哭笑不得地說:‘算啦,別和他們講什麽法律了,分頭做做工作就算了。’你看,這就是文人。”

    這段莫名其妙的趣聞讓安楠聽得一頭霧水。她不明白馮克非用這種牽強的比附想說明什麽。

    “這都是事實。”她說。

    馮克非向她伸出一隻巴掌,臉上透著幾分得意和自信。

    “你看,衝著你的是掌心,上麵沒有一根汗毛;衝著我的是手背,上麵都是汗毛,最長的幾乎能有兩公分。現在我們倆開始爭論了,你說馮克非的手沒有汗毛,我說馮克非的手長滿了汗毛。咱們倆說的都是事實,到底誰錯了呢?”

    馮克非這番話又塞了安楠一腦袋漿糊。她疑惑了,難道她不是在同一位黨委書記交談,而是在看一個自以為是的演技拙劣的演員在舞台上做秀?

    “馮書記,事情不像手心手背那麽簡單。”安楠說。

    “這一點我們沒有分歧。”馮克非說。

    “辛德雲信中講的事情都是可以調查的。”

    “學會的事情,我們能幹預呢?”

    “你可以了解一下習江龍的曆史和為人。”

    “你們係搞過民意測驗,習江龍得票率為百分之八十,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這個數據靠不住。”

    “安老師,這也是事實。”

    “民意測驗的結果是林義深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弄出來的。”

    “這不可能。”

    “你可以問問林義深,也可以問問王春曉。”

    “林義深是個老實人,我們還是相信他的。再說,民意測驗不是選舉,隻供參考,不起決定作用。”

    “什麽東西起決定作用?”

    “組織部門要認真考查的。”

    “組織部門的考查為什麽黑白不分?”

    馮克非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他離開自己的坐位,在屋裏來迴踱了兩步,又坐到另一張沙發上。

    “事情真是奇怪,隻要共產黨想用一個人,這個人就一定會遭到群眾的反對,甚至被描繪成魔鬼。”他說。

    “我要是共產黨,我會馬上意識到,我一定用非其人。”安楠說。

    “你是黨員嗎?”

    “不是。”

    “難怪你這麽說。”

    “馮書記,你可以深入中文係了解一下情況。”

    安楠頓時激動起來,從當年的舒誌輝,她一直談到向景嶽和曲武,中間又聯係到習江龍的其他劣跡。馮克非聽得非常認真,時不時地還在本子上記點什麽,安楠自然情緒高漲,竟一口氣說了一個多小時。

    馮克非的神情顯得異常平靜。

    “馮書記,這種人的得票率怎麽可能達到百分之八十呢?”安楠講完了便問。

    馮克非沒有迴答這個問題。也許他感覺出“得票率為百分之八十”的說法靠不住,因而有意迴避這個問題。

    “這些都是曆史,現在應當向前看。”馮克非說。

    “他的得票率能達到百分之八十嗎?”安楠緊緊抓住這個問題不放。

    “我們隻是用習江龍擔任係主任,並沒有說他是聖人。安老師,要說過去的錯誤,誰沒有呢?我們不也擁護過‘文化大革命’嗎?我們不也喊過‘打倒劉少奇、鄧小平’嗎?以五十步去笑一百步,恐怕不太公平吧?”

    馮克非的話讓安楠大吃一驚,她盯著馮克非那張笑容可掬的麵孔,心裏一陣陣發涼。她本來是鼓足了勇氣才走進這間辦公室的,沒有想到失望來得如此迅速,如此突然。馮克非的這種理論她還是第一次領教。看起來馮克非並不是什麽好好先生,他對習江龍的支持幾乎到了不遺餘力的程度。安楠踏進這扇門之前,心裏很擔心馮克非是個好好先生,現在她反倒盼望馮克非是個好好先生。她伸手從辦公桌上把信拿過來,慢慢地按原先折疊的痕跡把信再折疊起來。

    “馮書記,這封信應當怎麽處理?”她問。

    “你沒有給婁先生看嗎?”馮克非問。

    “沒有。”

    “你做得對。流言止於智者,是不是?”

    安楠聽了這句話,氣得真想破口大罵。

    “馮書記,習江龍肆意傷害婁先生,我是要求你幫助婁先生的,你為什麽總護著習江龍?”她說。

    “事情沒那麽嚴重吧。我不否認,習江龍也有很多不足之處。比方說,他沒有和婁先生溝通好,也沒有和學會的其他人溝通好,這的確是他的錯誤,這一點我會提醒他的。”馮克非說。

    “如果習江龍的棍子抽在你身上,你就不會認為是‘不足之處’了。”

    “當年我也挨過棍子。我在化工所時,有一個人鬥過我,還當過什麽‘司令’。後來大家都不肯原諒他,我勸說大家,給他一個機會吧。怎麽樣?不久,他就獲得國家科學技術發明一等獎。出國進修,外國人重金聘他,他毫不動心。我就不讚成曲武的態度,個人的恩怨何必斤斤計較呢?”

    “我覺得你……有些武斷。”

    “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就不會認為我武斷了。”

    “什麽事情?”

    “這次評職稱前,我們收到一封匿名信,是告你的。”

    “我聽說過。”

    “知道內容嗎?”

    “說我和台灣特務勾結。”

    “那隻是其中的一條。真正可怕的內容是說你和舒誌輝有不正當的關係,據說你們在大學期間就胡搞。你剛才說舒誌輝是因為習江龍才遭受那樣的打擊,匿名信裏卻說是因為你才遭受的打擊。舒誌輝從青海迴來以後,你們倆又暗中往來。舒誌輝因為無法和你結合,鬱悒不得誌而死。”

    安楠氣得渾身發抖。劉宏基曾經說過匿名信的事情,但劉宏基對這則桃色新聞卻一無所知。寫匿名信的人使用了非常卑鄙的手段,捕風捉影,無中生有,已經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程度。

    “安老師,你聽了很生氣,是吧?”馮克非繼續說。“我和章校長的看法一樣,這完全是惡意中傷,決定不予理睬。你沒評上教授,和匿名信毫無關係。是二級評委表決時,你的票數不夠。你迴去問問劉宏基,我說得對不對?對這封匿名信,我們也沒有調查,你能說我們武斷嗎?”

    “這封匿名信不能和辛德雲的信相提並論。”安楠說。

    “道理是相通的嘛。”

    “身正不怕影斜,我不怕調查,習江龍敢說‘不怕調查’嗎?”

    “沒有那個必要。退一萬步講,即使習江龍在武漢會議上搞了點手段,弄了個副理事長,這有什麽不好?這難道不是我們學校的榮譽嗎?”

    馮克非說到這裏,快活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尖,聽起來有些刺耳。安楠呆呆地盯著他,心裏不免感到有幾分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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