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漢生把煙鬥握在手中,嘴裏不時地發出噝噝的聲音。他眯著兩眼,默默地注視著從自己嘴裏噴出來的煙霧。煙霧燎繞,在他麵前緩緩地移動著,並不時向四周攤開,然後又在他的頭頂上空盤旋。他似乎在梳理自己的思緒,梳理自己的情感,梳理自己幾十年來積累起來的生活經驗。像往常一樣,他的辦公室上堆滿了文房四寶,幾乎沒有一塊空閑的地方。剛寫完的一幀條幅墨汁還沒有全幹,內容是宋人陳鬱的一闕《念奴嬌》,全詞如下:

    沒巴沒鼻,霎時間做出漫天漫地。不論高低並上下,平白都教一例,鼓動滕六,招邀巽二,一任張威勢。識他不破,隻今道是祥瑞。    卻恨鵝鴨池邊,三更半夜,誤了吳元濟。東郭先生都不管,關上門兒穩睡。一夜東風,三竿暖日,萬事隨流水。東皇笑道,山河原是我底。

    李夢田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目光久久地盯著他手中的煙鬥,仿佛那閃著油光的棗木疙瘩是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文物。這個當過兵的年青人的確有些與眾不同,這不僅表現在他的體魄上,也表現在他老練的舉止和談吐上。在這間辦公室裏,司徒漢生和他不知發生過多少次爭執。每一次爭執都是由和風細雨開始,繼而便是暴風驟雨。一旦進入暴風驟雨階段,他便會忘乎所以,聲音大得即使站在樓道的另一端也能聽見。他和司徒漢生的爭執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這種結局卻從來也沒有破壞他們下一次爭執的興致。今天司徒漢生似乎一反常態,不想繼續以往談話的模式,所以他一直保持著和顏悅色的神態。從李夢田走進辦公室,他除了例行公事般的寒暄,還一直沒有接觸正題。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多數受傷的學生經過醫生的檢查治療,沒有什麽問題,不會影響他們的學業,隻有三個傷勢較重的學生現在還在醫院裏。在這三個住院治療的學生中,中文係居然占了兩個。

    “你寫的什麽?”李夢田耐不住沉默,首先發問。

    “詠雪詞。”司徒漢生說。

    “好像是一首諷刺詩。”

    “你說得不錯,諷刺宋理宗時的奸相賈似道。”

    “你好像另有所指。”

    “那就隨便你怎麽理解了。”

    接著,兩個人又沉默下來。司徒漢生沉默,是因為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突破口。李夢田沉默,則是因為他並不打算和司徒漢生討論什麽問題。兩個人在煙霧繚繞中,似乎暗中較著勁兒呢。

    “我知道你要對我說什麽。”終於,李夢田又耐不住沉默,主動開口說,“你也知道我會對你說什麽。這本來是一加一等於二的事情,何必變成二元方程式呢?”

    “什麽是二元方程式呢?”司徒漢生淡然一笑。

    “就是含有兩個未知數的方程式。”

    “我和你是未知數嗎?”

    李夢田沒有迴答,因為他隻是打比方。任何比方都不需要解釋的,需要解釋的比方一定是最蹩腳的比方。司徒漢生也沒有追問下去,因為他不願意把精力消耗在毫無意義的爭執上。他用大拇指按了按煙鬥,然後連續抽了幾口煙,再連續地吐出幾口煙。他的麵部表情顯得那麽愜意舒適,仿佛他所有的心願頃刻間都已經得到滿足。

    “我提一個問題吧。”李夢田說。

    “提吧。”司徒漢生說。

    “現在好像看不見抽煙鬥的人。”

    “你這話邏輯上犯有嚴重的錯誤。”

    “我是說,除了你以外。”

    “你不是主張人要有個性嗎?”

    “個性不等於刀耕火種。”

    “你對抽煙沒有發言權。”

    “你們那一代人真是不可思議,隻會固守舊有的價值觀念。”

    “改革開放不就是‘那一代人’搞起來的嗎?”

    “因為吃不上飯,被迫搞了一下,這也值得誇耀?”

    司徒漢生沒有繼續反駁李夢田,他有意避開李夢田的話鋒,盡量不使談話陷入僵局。他了解李夢田,這是一個思想極其活躍的年青人,論辯是這種年青人的興趣,也是這種年青人的特長。如果隻是進行空對空的導彈互射,十個司徒漢生也不是一個李夢田的對手。他找李夢田談話,目的十分簡單,就是阻止他們將要采取的自以為非常聰明、實際上非常愚蠢的行動。在煙廠的圍牆上,已經貼上了“我們的鮮血不能白流”、“血債要用血來償”之類的大標語。司徒漢生相信,這些口號絕非危言聳聽。作為學生會的主席,李夢田肯定正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風暴。經過一番簡單的對話,司徒漢生突然意識到,和這位自以為是的家夥談話,什麽“婉轉”、“含蓄”都是毫無意義的,不如單刀直入、一針見血,或許可以收到快刀斬亂麻的效果。

    “李夢田,開門見山吧,什麽時候罷課?”他問。

    “我說過要罷課嗎?”李夢田笑了。

    “你的確沒說過,不過,流血事件終於發生了,你能不想法把鬥爭引向深入?”

    “‘想法’?佩服!”

    “佩服什麽?”

    “一個詞就把我們的正義性全部否定。”

    “你們明明知道那兒有窗戶,為什麽還要貼上大字報呢?”

    “我們是在我們學校的校園裏貼大字報,不是在寶光卷煙廠的工廠裏。在這個範圍內,他們沒有發言權。”

    李夢田說這句話時,有意把“我們學校”四個字咬得很重。

    司徒漢生忍不住笑了。從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他算得上“老運動員”了,有時候他站在整人的位置上,有時候他也站在被人整的位置上。無論整人還是被人整,那心態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希望自己的行為能披上合法的外衣。李夢田的這點把戲怎麽能瞞過他的眼睛呢?他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擦拭著煙鬥,似乎煙鬥沾上了什麽髒東西。不一會兒,他又從自己的坐位上站起來,緩緩地踱到窗前,把沉重的身子倚在牆上,探出上半身,往窗外看了一眼。

    “貼大字報是違法的。”他說。聲調雖然不高,吐字卻十分清楚。

    “那就抓人好了。”李夢田說,語氣帶有明顯的譏諷。

    “你忍心讓十幾個同學為你流血?”

    “不是為我。”

    “為誰?”

    “為大家,也包括你。”

    “不,就是為你。”司徒漢生說著,冷冷一笑。“你真的是為了一個煙廠嗎?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沒說錯吧?”

    李夢田低下頭,掰著自己的手指,沒有迴答司徒漢生的問題。

    這時候,李淩峰從外麵推門而入。學生和工人的衝突發生以後,學校和工廠的領導決定坐在一起商談解決問題的辦法。李淩峰是作為中文係的代表,參加這個會議的。會議剛剛結束,他馬上來向司徒漢生匯報。

    “怎麽樣?”司徒漢生問。

    “達成四條協定。”李淩峰說。

    “和劉文治?”

    “不是。他們煙廠的黨委書記和廠長都來了,馮書記親自和他們商談。”

    “哪四條?”

    “你看……”

    李淩峰拿出筆記本,翻了幾頁,在司徒漢生麵前展開,並念出聲來:

    一、雙方積極同省市政府交涉,盡快把煙廠從學校遷出;

    二、煙廠遷出前,可在學校的西圍牆開一個門,煙廠的人隻能從這個門進出;

    三、煙廠朝著學校方向的窗戶一律關閉,不得以任何理由打開;

    四、學生的醫療費由煙廠支付。

    “西圍牆離煙廠還有一百多米呢。”司徒漢生說。

    “雙方說好了,煙廠負責在西圍牆開門,再從門到煙廠修一條夾道,和校園隔開。這樣,工人和學生就可以徹底脫離接觸。”李淩峰說。

    司徒漢生把煙鬥裏的煙灰磕進煙灰缸裏,又從煙袋裏捏出煙絲裝進煙鬥裏,然後用大拇指把煙絲壓了壓。學校乃至中文係和煙廠的商談已經舉行過多次,比較而言,這次商談有點新意。具體說,就是第二條和第三條。不過,這兩條措施對一心要製造麻煩的李夢田來說,能起多大作用呢?

    “你們的古代漢語講的《張釋之傳》是《史記》還是《漢書》?”司徒漢生看了李夢田一眼。

    “《漢書》。”李夢田說,目光透出幾分疑惑。

    “漢文帝說,他的墓葬用北山石做外槨,把絲綿和苧麻剁碎拌漆,填塞內外棺的縫隙,這樣他的陵墓就打不開了。後麵張釋之怎麽說?”

    “南山雖錮猶有隙。”

    “對,對,南山雖錮猶有隙。”

    “這隻是權宜之計。”李淩峰說。“他們煙廠也說了,迴去對工人加強教育,讓他們避開學生,不要和學生衝突。”

    “李夢田,你都聽見了嗎?”司徒漢生一邊點火,一邊說。“你以為隻有你關心煙廠的事情?馮書記也好,章校長,哪一個不希望煙廠早點兒遷走呢?”

    “既然如此,那好啊,我們沒有分歧了。”李夢田說。

    “這件事情交給學校來辦,行不行?”

    李夢田又低下頭,不肯迴答司徒漢生的問題。

    “在你眼裏,中文係是一堆爛蘋果,學校是一堆爛蘋果,市政府是一堆爛蘋果,省政府是一堆爛蘋果,所以必須靠你這個救世主采取一些極端的手段。”司徒漢生說。

    “至少裏麵有爛蘋果。”李夢田說。

    “有幾個爛蘋果就值得罷課?”

    “要是全爛了,罷課還有什麽意義?”

    “李夢田,你們真的要罷課?”李淩峰問。

    李夢田沒有理睬他。

    “罷課是違法的,你知道嗎?”李淩峰說。

    “就算我們要罷課,我們也不是第一個,違什麽法?”李夢田白了李淩峰一眼。

    “誰是第一個?”

    “誰是第一個你問誰。”

    李淩峰這才意識到李夢田是指習江龍。他知道司徒漢生和習江龍的關係並不和諧,在司徒漢生麵前,他當然不敢針對習江龍的問題發表意見。

    “想想看,你們在大學總共四年,時間多寶貴!罷一天少一天,學校不會因為你們罷課給你們補時間的,最後受損失的是你們自己。”他說。

    李夢田站起來,拖把椅子坐在辦公桌旁,拿起司徒漢生的毛筆,蘸著墨汁,在舊報紙上亂畫起來。畫來畫去,他畫出了許多重迭的幾何圖形。

    李淩峰不敢和李夢田糾纏下去,他把筆記本上的四條協議撕下來,交給司徒漢生,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司徒漢生迴到自己的坐位上,不停地吧嗒著煙鬥。不知為什麽,當李夢田影射習江龍時,他感到一陣陣心虛。中文係最近發生的一係列事情,如果李夢田全都知道,他會無動於衷嗎?他會像對付煙廠那樣對付習江龍嗎?如果他能針對習江龍的問題組織罷課,那倒是一個不錯的行動。即使不能解決什麽問題,至少也可以讓庇護習江龍的人出一身冷汗。中文係真正的大問題是吳彤、劉海林和習江龍……可惜,這裏麵沒有搶劫銀行,沒有殺害人命,沒有貪汙公款,沒有走私洋貨,誰又會那麽認真地過問一下呢?

    “我敢肯定,你和我一樣,也發現了爛蘋果。”李夢田說。“隻是你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沒說錯吧?”

    現在輪到司徒漢生不迴答問題了。他有自己的苦衷,即使睜開兩隻眼睛,又有誰能把事情說清楚呢?身為總支書記,他束手無策,不閉上一隻眼睛又能怎麽辦?倘若他不知深淺,一定要睜開兩隻眼睛,眼前隻是一片混沌,能見度極差,甚至不及閉上一隻眼睛看得清楚。

    李夢田越畫越起勁了。

    司徒漢生掃了他一眼,覺得很奇怪。

    “喂,你在幹嗎?”他問。

    “你看呢?”李夢田說。

    司徒漢生掏出手帕,開始真正地擦拭著煙鬥。煙鬥擦拭得很亮,照得出人影,他還是擦個不停。

    “這是一根線,沒有起筆,沒有收筆,人人看得見,卻又不認識。”李夢田說。

    “你用這樣的線把自己纏起來,還能解開嗎?”司徒漢生說。

    “這根線纏的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所有的人,包括你。”

    “是嗎?”

    “司徒老師,你幹嗎不能像習主任那樣豁達一些呢?”

    “怎麽個豁達?”

    “我們隻是希望給我們同情,給我們理解,這個要求過分嗎?”

    “習老師給了嗎?”

    “他對我們的行動表示了支持,隻是囑咐我們注意策略。”

    司徒漢生頓時感到怒不可遏,難道習江龍真的把手伸到學生裏麵嗎?如果他的手真的伸到學生裏麵,毫無疑問,他隻是為了一己的私利。利令智昏,投機取巧,心狠手毒,六親不認,這是習江龍為人的最大特點。司徒漢生對習江龍的這一特點了如指掌。一九五七年夏天,就在這間屋子裏,陳建成把習江龍帶了進來。

    “司徒老師,習江龍說,舒誌輝經常寫日記,內容都很反動。”陳建成說。

    “對,對,他天天寫,反動……”習江龍說。

    司徒漢生對這條線索並不感興趣。他知道陳建成這個人心胸狹窄,一心要把舒誌輝置於死地。從心裏說,司徒漢生比較喜歡舒誌輝,他不希望再給舒誌輝增加新的罪狀。當然,這些念頭他隻能存在心裏,一旦開口,他的真實想法就會變異。

    “好,好,你們做得對。有辦法弄到他的日記嗎?”他說。

    “習江龍有辦法。”陳建成說。

    “對,對,我有,我有……”習江龍說。

    僅僅過了兩天,陳建成和習江龍又出現在這間屋子裏。

    “司徒老師,這是舒誌輝的日記……”

    他雙手呈上四個日記本。

    司徒漢生大吃一驚。盡管他並不希望偷舒誌輝的日記,但習江龍的行為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看來,這是政治立場堅定的表現。直到一九六六年,習江龍揭竿而起,把向景嶽推進地獄,司徒漢生才看清了習江龍的麵貌。他清醒地意識到,習江龍殺向景嶽的迴馬槍和殺舒誌輝的迴馬槍,本質毫無區別,都是惟利是圖,落井下石。想想習江龍的一貫表現,令人毛骨悚然。

    司徒漢生掃了李夢田一眼,不由得長歎一聲。

    “李夢田,你太年輕了。”他說。

    “年輕不好嗎?”李夢田笑了。

    “你騎著自行車向前走,前麵兩百米就是懸崖,有個人對你說:‘停下來,前麵危險!’另一個人對你說:‘大膽往前走,前麵是人間勝境。’你怎麽辦?”

    “繼續向前走,如果真有懸崖,再停不遲。”

    “你考慮到慣性的作用嗎?”

    “我可以減速。”

    司徒漢生默默地注視著李夢田,心裏不免有一種失落感。雖然他成功地避免了暴風驟雨式的爭執,但和過去一樣,他根本沒有說服李夢田。他知道自己沒有三頭六臂,失敗並非了不起的大事,隻是那種理不直、氣不壯的感覺讓他心灰意冷。他把煙鬥銜在嘴上,吧嗒了兩口,不想再說什麽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狗尾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朗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朗奚並收藏狗尾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