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光卷煙廠在校園修建分廠時,已經遭到全校師生反對。隻是由於白色恐怖的震懾,誰也不敢開口說話而已。工宣隊撤走以後,全校師生對卷煙廠留下的這座堡壘無不恨之入骨,驅逐煙廠的唿聲一浪高過一浪。盡管每年都有大批學生畢業離校,驅逐煙廠的活動始終沒有停止過。學生把煙廠南麵的牆壁辟為“民主牆”,用大字報揭露批判他們認為應當揭露批判的東西。又把牆外的那片空地辟為“民主廣場”,用演講的方式自由地表達他們想表達的思想。每到課餘的時間,學生總是攢三聚五地湊在這裏。各種小道消息、馬路新聞在他們的口耳之間暢行無阻。李夢田當選學生會主席以後,索性把這裏作為學生會的活動場所。兩張桌子一擺,就可以進行演講。李夢田經過精心的組織,把過去的自由演講變成目的性很強的專題演講。演講者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甚至還有一些青年教師。演講的內容包括了社會政治生活的方方麵麵。這個“民主廣場”的存在,對煙廠形成了極大的威脅。工人們出出進進不得不小心翼翼,盡可能繞開“民主廣場”。

    不過,劉文治本人倒是經常到“民主廣場”溜達。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掌握學生的動態,以便采取應急的措施。每當他躲在人群後麵偷看大字報或者偷聽學生演講時,心裏總有幾分酸溜溜的,非常留戀當年那種耀武揚威的生活。他隻讀過兩年初中,從來也沒進過大學的校門。突然有一天,他率領一支人馬,大搖大擺地踏進大學的校園,把整所大學都控製在自己的掌心裏,那感覺隻有兩個字:“舒服”。特別是看到那些滿頭銀霜的教授們在他麵前俯首帖耳的樣子,他感到自己似乎變成了頂天立地的偉人。那時候,他隻要打個嚏噴,那些據說學富五車的家夥就會抖上半天。他曾經一聲令下,一夜之間就把數以百計的人關押起來,而這些人和他們的親屬沒有一個敢說出半個“不”字來。那日子即使給個神仙也不換。如今風光不再,好景難覓。雖然他身為分廠廠長,論級別不比工宣隊隊長低,那感覺卻和工宣隊隊長有著天壤之別。別說威風已經無處可抖,在學生麵前他甚至都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這一天中午,吃了午飯,他又來到“民主廣場”。當他的目光一觸及“民主牆”,不禁大吃一驚,整溜兒牆壁已經成了他的“專欄”。學生不知從哪裏搞到他的材料,公之於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張張大字報,有的揭露劉文治如何把老教授迫害致死,有的揭露劉文治如何造反的經曆,甚至有的揭露劉文治年輕時因盜竊行為曾被勞教三年的曆史……劉文治看得麵紅耳赤,心驚肉跳。他很奇怪,學生從哪兒搞到的材料呢?雖然他曾幾次與學生交鋒,學生也知道分廠的廠長叫劉文治,但絕大多數學生隻知其名,不知其人,他在學生中走過,一般不會有人把他認出來。學生對他的過去怎麽可能了解得那麽清楚呢?他越看心裏越是窩火。不一會兒,他便悄悄地溜迴去了。又過了一會兒,正在看大字報的學生突然聽見劈裏啪啦的聲音響起來,接著,“民主牆”上的木板窗扇同時被推開,牆上的大字報一下子全被撕毀。看大字報的學生頓時火冒三丈,紛紛擁到煙廠的大門口罵了起來。

    煙廠的大門開在東麵,劉文治事先已經采取措施,大鐵門關得非常嚴實。任憑學生怎麽叫罵,裏麵的人就是不肯露麵。

    學生越聚越多。不少研究生和青年教師也趕來了。有人把李夢田找來,他看到煙廠門外已經聚集了幾千人,非常高興,召集學生會的幹部匆匆地開了個會,然後在男生誌願者中募集了一支上百人的敢死隊,向煙廠發起猛烈進攻。他們搭起人梯,從大鐵門的上方翻越進去。

    劉文治見勢不妙,馬上組織工人揮舞棍棒進行阻擋。還有幾個工人索性拿出兩支消防用的高壓水龍槍,向大門的方向噴射。門外的學生雖然被擋住,但此時已經有幾十個學生翻了進來,他們奮不顧身地撲上去,和工人撕打成一團。

    “打倒劉文治!”

    “打倒劉文治!”

    “劉文治滾出來!”

    ……

    門外的學生憤怒地狂喊。

    由於學生和工人的衝突不斷,工廠對工人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規定,因而那些工人原本隻是千方百計地阻攔學生而已,不敢動手打人,手中的棍棒也隻是在空中虛晃。當學生撲上去,對他們拳打腳踢時,他們一下子被激怒了,馬上揮舞棍棒,大打出手。有一個學生衝過去搶水龍槍,旁邊的一個工人順手一棍就砸在那個學生的頭上。那個學生身子一晃,倒在地下,頭部汩汩地淌出了鮮血。

    “快救人!”

    “快救人!”

    ……

    門外的學生紛紛喊道。

    劉文治心裏也非常害怕,他連忙衝過去,想把雙方拉開。

    “住手!不要打啦!住手……”他喊道。

    但沒人聽他的,局麵已經完全失控。

    “打!”

    “打!”

    “打!”

    ……

    又有幾個學生倒在血泊中。

    不知誰報了案,派出所派來幾十名警察。他們擠進人群,在門外首先攔住企圖向裏衝的學生,並喝止兩支水龍槍的噴射。有個工人過來把大鐵門打開,警察連忙衝向鬥毆的人群。衝突終於被製止了。

    校醫聞訊紛紛趕來。他們對受傷的學生進行檢查,發現傷勢較重的學生有十一個人。不一會兒,救護車來了,這十一個學生被送去醫院。

    這時候,李夢田在門外帶頭唿起了口號。

    “嚴懲劉文治!”

    “把劉文治抓起來!”

    “打倒劉文治!”

    ……

    楊曉鋒也在人群中,他扶扶眼鏡,企圖衝進大門,被兩個警察攔住。

    “你們必須把他們抓起來,他們有意挑起事端!”楊曉鋒亮出他的大嗓門。“我一直在現場,看得很清楚,他們有意把窗戶推開,完全是有意的……”

    劉文治狠狠瞪了楊曉鋒一眼。

    “這是我們的廠房,我們想開窗就開窗。”他說。“你們想幹什麽?車間裏都是剛進口的設備,你們想幹什麽?”

    “你們就是有意的!就是有意的!這些窗戶你們從來就沒開過……”

    “我們是從來沒開過,今天想開了,怎麽啦?不行嗎?”

    “你放屁!”李夢田狠狠地罵了起來。“劉文治,你以為今天還是工宣隊的天下嗎?你還想在這裏發號施令嗎?休想!你是什麽東西!你出來!老子剝了你的皮!”

    門外的學生又七嘴八舌地嚷了起來:

    “劉文治!滾出來!”

    “打倒劉文治!”

    “把劉文治抓起來!”

    “劉文治償還血債!”

    ……

    警察見學生人多勢眾,擔心雙方再次發生衝突,便勸劉文治避避鋒芒。劉文治隻好帶領工人全都躲進車間裏,不敢露麵。四五個警察繼續把守著大門,防止學生再次發動進攻,同時,他們又派人通知學校領導,讓他們立即疏散學生。

    正在開會的章汝霖和馮克非得到消息後,立即宣布休會,帶領幹部們迅速來到現場。

    學生一看見他們,口號唿得更響。

    “打倒劉文治!”

    “還我校園!”

    “血債要用血來償!”

    ……

    各係的係主任、總支書記帶著各班的班主任一齊出動。躲在車間裏麵的劉文治從門縫裏見到這種情景,才算鬆了一口氣。

    司徒漢生沒有跟隨學校領導趕到現場,因為午飯後,他並沒有返迴會議室,而是躲在家裏練字。他對這種隔靴搔癢的會議很失望,憑經驗,他知道這種會議最後甚至連糖塊都沒有。他隻要在臨散會時再去點一下卯就完事大吉了。他得知學生和工人發生流血衝突的消息很晚,因此,當他來到現場時,衝突早已結束,大鐵門外麵和“民主廣場”上,隻有零零散散的學生呆在那兒,並時不時地衝煙廠吼兩嗓子,或者用磚頭瓦快往煙廠裏扔。煙廠的大鐵門緊緊關閉,聽不見任何響動。司徒漢生不禁皺起了眉頭。他踩著泥濘,走到大鐵門外,狠狠地敲了幾下門。

    “劉文治!我是司徒!”他大聲喊道。

    裏麵沒有人應聲。

    “劉文治!劉廠長!”他又喊了幾聲。

    學生聽到動靜,紛紛聚攏過來。

    有幾個男生也主動過來助陣。

    “劉文治!出來!”

    “劉文治!滾出來!”

    “劉文治……”

    “你們幹什麽?”司徒漢生瞪了他們一眼。

    那些男生哧哧地笑了。司徒漢生注意地看了看,裏麵沒有中文係的學生,難怪這些學生不怕他。想不到李夢田的組織工作做得那麽好,他已經把全校學生發動起來了。這樣下去,亂子怎能不發生呢?司徒漢生對劉文治很不滿,林義深擔任係主任時,曾經和劉文治達成過口頭協定,就是“民主牆”上的窗戶不要打開。林義深下野沒幾天,劉文治為什麽要撕毀協議呢?他明明知道學生不斷地製造事端,為什麽還要火上澆油?司徒漢生拿出煙鬥,裝上煙絲,點上火,默默地抽了起來。他心裏非常惱火,把一個煙廠從校園裏遷出去居然就這麽困難?是啊,在當權者眼裏,這畢竟算不上燃眉之急,多少能夠給他們樹碑立傳的大型土木工程還在等待他們審批呢……

    一陣旋風卷過來,那旋風帶起的塵土徑直撲向他的麵孔。風越刮越大,樹木被吹得東搖西擺,仿佛頃刻間便會拔地而起。夕陽不見蹤影,隻有鳥兒在樹枝間唧唧喳喳地鳴叫不已。圍在門外的學生叫罵了一陣,見裏麵始終無人應對,便紛紛離去,隻剩下司徒漢生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那兒。

    終於,裏麵有扇門吱扭一聲打開了,探出一顆包裹著繃帶的腦袋。

    “司徒……”那個人喊道。

    司徒漢生仔細辨認一番,才看出就是劉文治。他忍不住嘲弄地笑了起來。

    劉文治看看門外隻有司徒漢生一個人,這才從車間走出來,來到大鐵門,又用手抓住門上的鐵環。

    “司徒,我實在不敢開門……”他仍然心有餘悸。

    司徒漢生默默地打量著他,心裏暗自冷笑,當年那種盛氣淩人的樣子怎麽都不見了呢?那時的劉文治,身上總是穿著藍色的工作服,以提醒人們,不要忘了他是工人階級的代表。在大會上講話也總是“我們工人階級”如何如何。

    “司徒,我們了解你的情況,也知道你在大風大浪中一向立場堅定,所以呢,中文係清理階級隊伍的工作你要配合工宣隊……”劉文治說。

    司徒漢生隻是默默地笑著,不肯開口。

    “要不,你負責一個項目組。”劉文治又說。“習江龍的專案組,怎麽樣?習江龍的問題很嚴重,材料也清楚,聽說你最恨他,正好嘛!”

    司徒漢生還是默默地笑著,不肯開口。

    劉文治一直弄不懂,司徒漢生那麽痛恨習江龍,為什麽要他負責習江龍的項目組他不幹呢……

    “今天的事情你得承擔責任。”司徒漢生說。

    “你看看我的頭……”劉文治指了指頭上血跡斑斑的繃帶。

    司徒漢生仔細看了看,便把拿在右手的煙鬥放到左手的掌心裏。

    “你們的學生總說‘血債要用血來償’,我流的血怎麽辦?”劉文治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司徒漢生眯起眼睛笑了。突然,他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抓下劉文治頭上的繃帶。

    “司徒……”劉文治企圖阻擋,但已經來不及了。

    “哈哈哈哈……”司徒漢生忍不住放聲笑了起來。

    原來劉文治頭上根本沒有受傷。

    “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劉隊長,你在大會上不是經常這麽說嗎?”司徒漢生又用右手拿迴煙鬥,送到嘴上吧嗒起來了。

    劉文治的臉頓時變成一塊豬肝。

    “司徒,嘿嘿嘿……我們的工人的確也受傷了,這一點兒也不假。”他說。

    “你迴答我的問題,為什麽打開窗戶?”司徒漢生問。

    “車間裏光線太暗,是工人要求的……”劉文治說。

    “你們的設備已經擋住窗戶,要打開窗戶是很費事的。怎麽,設備已經挪開了嗎?”

    “沒……沒有……我們自己的窗戶,難道沒有權利打開?”

    “我們有過協議,你忘了嗎?”

    “工人不知道協議,等我發現窗戶打開了,已經晚了。”

    “算了,我知道你為什麽要打開窗戶。你腦子裏長的不是大腦細胞,是狗尾巴草!”

    劉文治讓司徒漢生罵得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司徒漢生抬起一隻腳,往鞋底磕了磕煙灰。

    “想想看,學生為什麽突然批你?你中了圈套,懂嗎?”他說。

    “是嗎?”劉文治也非常後悔。“他們拚命地往裏衝。我也是急的……司徒,你想想,咱們車間都是剛剛進口的機器,萬一讓他們毀了,誰承擔責任?”“你們打傷了學生,誰承擔責任?”

    “那不能算我們打傷的……”

    “是他們自己打傷自己?”

    “最多……最多算是誤傷……”

    “誤傷?你出來!”

    “幹嗎?”

    “陪我去醫院看看學生去,看看是不是誤傷。”

    “司徒……”

    “少費話!你要是敢不出來,明天我親自帶著學生平了你們的廠房!”司徒漢生突然發起了脾氣,

    “好,好,我陪你……”劉文治嚇得差點兒摔倒在地。

    又一陣旋風刮來,在司徒漢生身體周圍繞了一圈,便急速上升。黃色的塵土彌漫了整個校園,把地麵上所有的東西都罩得模糊不清。司徒漢生隻是把眼睛眯起來,站在那兒紋絲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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