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的後禪院中,自己到寺院馬監牽了匹馬,追了上來。

    他從聽到消息的一開始,心中便有些不安。倒不是擔心這兩個年輕人之間會如何,而是另一種不安。

    出於謹慎的緣故,他從前便不止一次地叮囑過趙無恙,外出至偏僻地時,身邊至少要隨三兩個侍衛,決不能落單行動。今天他卻顯然沒把自己的話當迴事。一路追過去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他便有一種隱隱不安的感覺——隻因對手不但狡猾,隱藏極深,而且幾乎無孔不入,隻要你露出破綻,對方就像一頭時刻隱藏在暗處的兇獸,伺機便跳出來發動致命一擊。所以當他遠遠看到趙無恙的身影從對麵疾馳而來時,方才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去。但是還沒來得及徹底鬆口氣,隨即便被他的狼狽樣給驚住了。

    “怎麽迴事?”

    他驅馬,停在了趙無恙的對麵,視線落在他一邊受傷的肩膀上。

    趙無恙低聲把方才的事說了一遍,“師傅,那個人雖蒙麵,但我認得出來,他應就是從前在你送我北上路上時追殺過我們的那個蒙麵頭領……”

    他說話的時候,注意到徐若麟的眉頭越皺越緊,神情也變得嚴厲起來,不禁有些慚愧,微微低下了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囁嚅地道,“師傅,我曉得我錯了,我不該……”

    徐若麟打斷了他的話,“你立刻迴去,到寺裏把傷口處理下,然後等著我迴來。我先去事發處看看。”說罷,催馬從他側旁而過。

    趙無恙呆了片刻,忽然覺到自己肩膀處一陣抽痛,呲了下牙,終於繼續往前。到了寺院後,不欲讓旁人看到自己此刻的樣子,命知客僧領到了處無人的禪房,剛換去濕透了的衣服,還在處理肩上的劍傷,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道柔和的女子聲音,“殿下可在裏頭?”

    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正是自己的師母初念。

    本來,倘能見到她,他自然樂意。但是現在自己這副狼狽相,連旁人,他都不想讓他們看見,更何況還是她?急忙看向僧人,示意他說自己不在,不料外頭的一個和尚已經應了聲是。他聽見她腳步聲越來越近,臉龐一陣發熱,極力穩住自己忽然跳得厲害的心,急忙拉了□上衣衫,別別扭扭地起身站了起來。

    第八十二迴

    初念方才左等右等,終於等到蘇世獨迴來了,自然問她經過。蘇世獨也沒隱瞞,道出了原委。初念聽得心驚肉跳,得知趙無恙受傷了,哪裏還坐得住,叫她與自己一道去探望

    下。見她麵帶愧色躲躲閃閃的樣子,便也沒勉強,自己向知客僧問了話後,便趕了過來。被和尚領了進來,他正立在門裏,樣子有些拘謹。也並未多留意別的,視線隻落在了他的肩上。見他似要朝自己見禮,輕輕哎了一聲,“殿下別動,快坐迴去!”

    趙無恙本想叫她一聲師母的,此時便默默坐了迴去。初念從前不止一次見識過徐若麟身上的傷,此時見了血,倒也算穩得住。定下心神,挽起衣袖,從和尚手中接過布巾,蘸水擰幹後替他輕輕擦拭傷口附近的血汙,纖指挑出金創藥,輕輕抹在傷口處。傷口觸藥,有些蟄得慌。趙無恙動了肩,她忙替他輕輕吹了下,口中道,“忍著點,馬上就好……”最後接過紗布,小心地將傷處裹了,這才籲了口氣,道:“隻能暫且這樣處置了。等迴宮,趕緊讓太醫再好生看下。”

    在初念的眼裏,十六歲的趙無恙如自己的弟弟繼本一樣,更何況自己如今還成了他的師母,輩分生生地又被抬高一輩。替他做這些,自然是心隨意動,絲毫沒多想別的。她卻哪裏知道這少年人的心事。自她挽起袖子替他處理傷口開始,他便開始不自在起來了。漸漸聞到她靠近自己時散自發膚的那股若有似無的幽香,又覺她往自己的肩膀處吹氣,用那樣溫柔的語調與自己說話,整個人更是砰然心跳。等到她包完傷口直起身時,他已經臉龐發熱,整個人僵在椅上了。聽她籲氣,最後那樣說了一句,終於迴過神來,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慌慌張張地道,“是,我曉得……”

    初念倒是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一怔過後,見他眼睛隻盯著地麵,想起蘇世獨先前與自己說話時,眼中隱然含淚的樣子,暗歎口氣,道:“殿下,方才的事,世獨已經跟我說了。她今日舉動實在過於魯莽,險些釀成大禍。本該要受重責。隻我方才見她樣子,似乎也是知錯了。殿下可否原諒她這一迴?一來,她再過幾日便要迴芷城了,二來,有了此次教訓,我想她往後再不敢這樣意氣用事了……”

    趙無恙慌忙道:“你放心,我不會和她計較的。再說,真論起來,我也有不對。我不該先惹她的。”

    初念微笑,點頭道:“我曉得殿下自小就心地寬仁。那我代世獨謝過殿下了。”

    趙無恙一張臉漲得通紅,搖手道:“師……師母別客氣……”

    他聽到她誇自己,心裏一陣甜,又一陣緊張,舌頭正在嘴裏打結,忽然聽見外頭響起一陣雜亂的踏踏腳步聲,一抬頭,見今日隨自己出來的禮部聶侍郎和另幾個侍衛已經氣喘籲籲地先

    後闖了進來。想是聽到了他遇刺的消息。一看見他肩部有傷的樣子,個個臉色發白,先後便跪了下去。聶侍郎連連告罪,“殿下若是有個閃失,臣等萬死不辭其罪啊!”

    初念見這裏來了外臣,自己不便再逗留,朝趙無恙點頭一笑,便先退了出去。趙無恙目送她背影,略微發怔,並沒怎麽留意還跪在自己腳前的聶侍郎等人。等她走得不見了蹤影,這才摸了下自己的肩,微微嘶了一聲,有些不耐煩地道,“我沒事,你們都起來吧。別一點事就弄得大驚小怪的!”

    ~~

    徐若麟縱馬到了先前事發的地方。湖岸邊還留著方才那場意外的痕跡。他下馬環顧了下四周。因這裏離行宮遠,左手側是大片爬滿了枯敗灌木與野草的荒原,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塊,倒確實個是極好的藏身之所。

    他循著那刺客一路滴下的血跡,跟至數十步外的野地中時,血跡突然中斷。顯然,那個幾乎能稱得上是他“老朋友”的敵手,其警醒完全不在他之下。應該是他當時跑到這裏時,覺察到了身後一路滴淌的血跡會暴露自己的去向,臨時采取了止血措施,所以血跡消失。此人的狡猾之處,還在於他逃跑時選擇的路徑。因昨日剛下過一場雨,泥地還濕軟。所以他不走能留下自己足跡的泥地,而是踏著草叢過。附近的草叢,原本就到處成片地枯折伏地。即便再遭踐踏,也很難辨認出具體的路徑了。

    徐若麟迎著四麵而來的野風,再次四顧。

    雁過半空,地上尚且可能留下幾根細羽。一個人,他再狡猾,再謹慎,隻要他停留過,就絕不可能做到完全的了無痕跡。這是他的經驗。更何況以他推測,那個刺客顯然是在暗中窺探了一段時間後,最後才現身動手的。他想象著,倘若自己是那個刺客,他會藏身在哪個對自己最有利的位置上。

    他的判斷最後被證明無誤。並沒費多大力氣,他很快便找到了刺客在等待時停留過的地方了。

    這是一塊半人高的岩石,距離趙無恙落水的地方不到十丈。既有隱蔽性,又具有很好的視野。或許是刺客當時心情有些激動,由或者是太過專注於自己前方的目標,他竟然忽略了自己的腳下——石塊之後,正好是一片泥地,於是留下了一串淺的足印和一雙清晰的深深足印。

    徐若麟蹲在了這雙清晰的足印之前,仿佛察看珍寶一般地盯著,目不轉睛。終於,他微微閉上眼睛,眼前也隨之浮現出了當時的那副景象:刺客耐心地蹲在這裏,一動不動,至少持續了將近一刻鍾。

    這麽長的一段時間裏,他的體重將他的靴底深深壓入鬆軟的土層裏。然後,他發現趙無恙陷入泥潭,而蘇世獨拋他而去。再等待片刻後,他終於按捺不住現身動手。然後蘇世獨去而複返,刺客猝不及防之下負傷,倉促而逃。他逃的時候,沒有時間去處理,或者,壓根兒他就沒注意到自己留下的這雙足印。這才讓徐若麟此刻有機會蹲在這裏,這樣細致地察看敵手在這場行動中留下的唯一一處能引起他興趣的痕跡。

    ~~

    聶侍郎等人見太子神色不悅,也不敢再多說什麽了,麵麵相覷,正要開口請他迴宮,正這時,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迴頭,見徐若麟來了,都鬆口了氣,忙迎上去見禮。

    徐若麟神色平和地一一迴禮,請人暫時避讓了下,等跟前隻剩趙無恙一人了,這才看向他,淡淡道:“傷處可處置了?”

    自小到大,自己犯錯時,這個師傅從不會疾言厲色地出聲嗬斥。但是趙無恙知道,當他露出此刻這種表情的時候,那就表示他其實很是不快。

    他的心微微咯噔了下,“是。方才……師母來過了,替我……包紮了……”

    徐若麟微微挑了下眉,沉聲道:“殿下,你已成人,又是這樣的身份,本來也不該我再多說什麽。隻你既然還叫我一聲師傅,我便倚老多言一句。今日之事,你知道你錯在何處嗎?”

    趙無恙有些羞愧,不敢對他的眼神,垂下頭,低聲道,“我不該一時性起去惹蘇家的那個丫頭,這才差點釀出大禍。師傅我知錯了,往後我再不會這樣了。”

    徐若麟搖了搖頭,“無恙,”他忽然改叫迴了從前他對這少年的稱唿,“這自然是錯,卻並非大錯。你的大錯,在於你至今還沒明白你身負的責任以及你為了這責任,該付出些什麽。你是太子,地位尊貴不言而喻。但你想過沒有,似你今日這樣撇下侍衛和一眾隨你出來的官員私自出行,萬一你出了大事,被那刺客得手,接下來的,會是什麽?你的母親蕭皇後往後該如何?你的父皇會如何做想?暫且不提他們,光是今日隨你出來的侍衛胡勇、秦太他們,他們在你眼中,或許隻是一個不起眼的人名,隨時可以被別人替換。但這些人名的背後,卻有妻有母。倘若你出了大事,等著他們的就是陪葬。”頓了下,他忽然又問道,“無恙,你到底想不想做皇帝?”

    趙無恙仍低著頭,一語不發。

    “看著我,迴答我!”

    徐若麟驀然喝了一聲,聲音不高,其中的怒氣卻隱

    隱可覺。

    趙無恙一抖,終於抬起頭,對上了對麵男人那嚴厲的目光,顫聲道,“想。”

    “很好,”徐若麟點頭,“既然你想,那麽你就必須明白,上天對人是非常公平的。你得到一樣東西,你同時也要失去一樣東西。皇位也是這樣。隨心所欲的昏君易當,卻必定不得善終。你若想當一個明君,那就必須克己修身。哪怕你心中再不願,這也是你當盡的職責。你要給我牢牢記住,今日你對你身邊的每一個人負責,包括你自己,日後才能對整個天下負責!”

    趙無恙臉再次漲紅了,怔怔望著徐若麟,忽然道:“師傅,我曉得了……我確實錯了……”他仿佛迴到了小時,雙膝曲起,就要朝他下跪認錯時,已經被徐若麟一把攔住。

    徐若麟凝視著他,神色漸漸轉為溫和,道,“無恙,你這麽大了,師傅本不該還這樣教訓你。也怪我不好,至今還沒查出對方來曆,以致叫你時刻身處險境。師傅向你保證,一定會盡快的。”

    趙無恙目中微現閃爍瑩光,吸了下鼻,點頭道:“師傅你也放心,我明白你的一番苦心。往後一定不會再像今日這樣任性了。”

    徐若麟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拍了下他的上臂。

    ~~

    趙無恙被一眾侍衛和官員護著迴城後,徐若麟去找初念,正遇到她焦急地出來,還沒開口問究竟,初念已經宛如見到救星,立刻朝他飛奔而來,“我方才從無恙那裏出來後,見青鶯還沒迴,便與凝墨她們去找,附近都看過,卻一直不見她人!這裏地方大,她會不會是迷路了?你趕緊多叫些人再去找!”

    徐若麟見她說話時,連語調都有些顫抖了,忙扶住她肩膀安慰道,“你別急。不會有事的。你先迴屋去定定神,我這就叫人去找——”

    他話還在說著,初念一抬頭,遠遠便看見門外的直道上正慢慢過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青鶯。她邊上四五步之外,卻走著個年輕男人。身量頎長,姿容清粹。身穿件青布衣衫,正與身側的那片竹林相映成翠,卻很是麵生。怔了下,扯扯丈夫的衣袖。

    徐若麟順她視線迴頭,也是一怔。他最近和這人幾乎天天打交道,自然一眼便認了出來,正是內官監太監袁邁。隻是他今日沒穿官服。足踏皂靴,一身青布衣衫而已。

    徐若麟也顧不得驚訝了,轉身迎上去,目光掠過自己的妹妹,又望向袁邁,還沒開口,袁邁已經朝他拱手見禮,笑道:“徐大人,方才下官從藏經閣出來,

    正遇到令妹迷路。問了身份,曉得她是你的妹子,便順路將她帶了來。既送到了,下官還有事,這就先告辭了。”

    第八十三迴

    徐若麟忙請袁邁止步,轉頭招唿初念:“夫人,這位便是我先前對你提過的內官監袁總管。”

    初念時常出入皇宮,對宮裏的宦官算是熟悉。均麵淨無須,嗓音略帶尖細。沒想到此刻麵前的這個人竟就是太監袁邁。不但如傳聞中一樣,年輕軒昂,且方才聽他說話,除了聲音略帶些啞沉外,竟也無一般宦官慣常有的陰柔之氣。想起丈夫那次提到,說他是十六歲被俘後才送進的宮。想來便是這個原因,形貌聲音這才不似那些自小便入了宮的宦官。按捺下心中的驚詫,隨了徐若麟的招唿到前,向袁邁見禮道謝,“方才我正四下找四妹。多謝袁總管費心了。”

    袁邁還禮。略微一笑,道:“嫂夫人不必客氣。不過是順路而已。”

    徐若麟笑道:“再數月,待一切準備妥當,袁總管便要領旨率船隊下西洋了。此舉便是用開天辟地來形容也不為過。若論到忙人,現如今袁總管自稱第二的話,滿朝恐怕就無人敢列第一了。今日何以會有雅興,你竟也到了此處盤桓消遣?”

    袁邁麵露微微苦笑,搖頭道,“徐大人何以也拿我開起了玩笑。不過倒是被你說中,今日我來此,確實是另有事。護國寺藏經閣裏,佛宗典籍浩瀚如海。僧録司上報,說許多傳自安息國的經文典籍或殘缺不全,或訛譯誤譯,不可謂不遺憾。正好我此次出洋,安息亦在目的之列。萬歲便命僧録司將需要核校的經文名錄及經中疑遺之處加以整理摘抄,由我帶去,到了安息國後請當地高僧矯枉。鴻臚寺通譯司數名通曉梵語的官員在此已經熬了多日。我今日過來,正是想看下進度如何了。”

    徐若麟聞言收了笑,正色道:“此乃教行遷善之舉,功績千秋。袁總管任重而道遠。徐某十分佩服。”

    袁邁謙遜道:“我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不敢當這讚譽。”

    徐若麟不以為然,“袁總管不必自謙。此番下西洋,大小寶船近百艘,人員數萬,浩浩蕩蕩,史無前例,袁總管你便如這支海上龐大艦隊的統率,要將我大楚國威揚遍四海,此乃足以載入史冊的壯舉。你素來謀智兩全,自小便又誌存高遠。我知道萬歲之所以下此決心,你功不可沒。他選中你為這艦隊的統率,也可謂知人善用。隻是此行路上,你肩上重擔更是不輕。徐某說佩服二字,無半點虛意。”

    袁邁默然。

    他如今官至四品內官監太監。除了司禮監的崔鶴,宦官中便以他為尊了,掌管采辦著皇室的大件器物。倘若他如別的宦官一樣貪財,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如今的地位從中斂財漁利,隻是,這並不是他的理想。

    他小時出身貴族,天資聰穎,又有隨父祖遊曆四方的經曆,眼界心胸自然比常人要高出一截。惜乎命運多舛,最後竟連男子尊嚴也被剝奪殆盡。好在他知命。從前短暫的委靡過後,很快便振作起來。他自小便有走遍四海的理想,入宮為宦後,這想法並未徹底打消。趙琚的上位,讓他看到了這個想法實現的可能。也正如徐若麟方才所說,皇帝之所以這麽快便下定決心派遣艦隊出洋,與他數次上書的遊說密不可分。

    叵測的洋流、令人望而生畏的颶風、可怕的疾病、還有隨時可能出現的其它各種意外……

    他自然清楚,自己即將要踏上,是一條充滿了危險的道路。但是他願意承擔,並且也相信自己,能勝任這個“總管”之職。

    “徐大人,下官知道你的意思,”袁邁笑,“你是叫我在宣耀國威的同時,也要鑒習外夷之長技。下官牢牢記在心上,必定不敢忘記。”

    徐若麟也哈哈笑道:“袁總管實乃我的知音。天下之大,倘若咱們隻坐井底觀天,遲早便成夜郎自大。別的不說,倘若沒有當初傳教士帶來的一柄火銃,也就沒有我朝軍隊今日的火器之利……”

    兩人在一邊自顧說著話,青鶯早已經到了初念身邊。初念低聲詢問方才之事,青鶯眼睛盯著自己腳背,低聲道:“我方才打發凝墨先迴來,自己一人走路時,見這裏景色好,多看了幾眼,一時沒留意路,竟迷了方向,幸好遇到了袁總管,他便送了我迴來……”

    初念見她說話時,神色略微異常。以為她是方才受驚所致,便也沒再多盤問,隻安慰她道:“沒事就好。方才我以為你走丟了,正要叫你哥哥去找……”

    她兩人正低聲說話,那邊徐若麟與袁邁已經敘話完畢,相互拱手要道別。青鶯略微咬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忽然微微上前半步,對著袁邁輕聲道:“多謝袁總管帶路。”

    袁邁看她一眼,笑道:“方才你兄嫂已經謝過了,姑娘不必再多禮。”

    青鶯道:“那是兄嫂的謝意。我自己的,也不能少。”說罷朝他端正行禮。

    袁邁一笑。

    他方才從後頭的藏經閣出來時,見山景怡人。平日也難得有這樣的空閑,便信

    步而行。正行到一處交錯路口時,不想忽然在前頭遇到一個年輕女子。看她打扮,像是富貴人家的小姐。這樣的小姐,出來時身邊沒下人跟隨,本就有些奇了,何況她神情驚慌,正四處張望,仿佛迷了路的樣子,便開口詢問了一句。

    他剛開口,那少女前一刻的驚慌表情便消失了,一下變得嚴肅起來,用緊張戒備的目光盯著自己。他便主動報上了自己的身份,又向她出示了隨身所攜的內監腰牌,這才見她緩和了下來。

    太監並非真正的男人。她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便不用擔心男女之防了。猶豫了片刻,才終於說自己是魏國公府的,迷了路。袁邁這才知道她竟是徐若麟的妹子。便在前,領了她往後禪院去。一開始,她瞧著還是有些拘謹。漸漸攀談了起來,沒說幾句,袁邁便覺出來了,她年紀雖不大,卻頗有詩書滿腹氣自華的風範,對她印象不錯。所以當她問起明年船隊下洋之事時,他便盡量細致地替她解答了一番。此刻見她這樣一本正經地朝自己道謝,心裏覺得魏國公府的這個四小姐倒頗有趣。含笑朝她點了下頭,與徐若麟夫婦道了聲別,便被徐若麟送了出去。

    出了這樣一番曲折意外,也沒心思再繼續遊玩了。徐若麟送袁邁離去後,一行人便也迴城。入城時,天已經黑了。徐若麟將初念等人送到了國公府,對初念道了聲自己還有事,叫她早些先歇了,自己便匆匆離去。

    初念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麽,但估計和今天的事有關。隻外頭剛迴來,大家都疲乏。青鶯默默地自己迴了院,蘇世獨更是一語不發,低頭哭喪著臉隨青鶯去了。初念送果兒迴房後,自己也迴房了。收拾好上床後,腦子裏便不停想著今天發生的事。

    趙無恙這樣遇刺,這消息此刻必定已經傳至宮中。接下來,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嗎?還有蘇世獨。今天的事,趙無恙雖也有錯,但比起來,她的舉動更不合宜。甚至可以說,太子之所以會身處險境,與她脫不了幹係。趙無恙雖在她麵前說不會追究,但是皇帝、皇後呢?

    初念一時心煩意亂,在床上翻來覆去。

    ~~

    初念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的時候,徐若麟此時,正在都督衙門裏。除了小半個月前被派去燕京的鄒從龍,楊譽、黃裳和常大榮都在。此刻,屋子裏燈火通明,他們三人正圍在桌案之前,盯著上頭放置的東西,一動不動。

    他們看的,是今天徐若麟後來命人鏟了過來放在一塊平整木板上的整片泥巴,上頭的兩個腳印,保持得非常完好

    。

    “看出什麽了?”

    徐若麟終於問道。

    三人對望一眼,默不作聲。常大榮躊躇了下,道:“徐大人,太子今日遇刺,萬歲震怒異常,沈廷文被召至禦書房,據說被萬歲痛斥了一頓。沈廷文親自帶五城兵馬司的人去事發地搜索,又命全城加強戒嚴……這腳印,照大人方才所說,應是刺客所留。我瞧不出有什麽異常,就是男人留下的足印而已。隻既然是與刺殺案有關的,大人為何不交給沈大人?”

    徐若麟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將一柄燭台挪到了那攤泥巴前,指著上頭的兩個足印,道:“因為刺客長時間停留在這塊泥地上,所以這片泥地,便忠實記錄了有關此人的一些訊息。你們看,這雙靴子的靴底,前後雖然已經磨損厲害,幾乎平了,但仔細看,在足心湧泉穴之下的這部分,仍能辨出一些波狀的水紋。我這麽說,你們能想到什麽嗎?”

    三人咦了一聲,借了燈火把頭湊下去再仔細看,果然在徐若麟所指的部位,看出了一小片凹凸狀的波紋印痕。

    “五城兵馬司!”

    楊譽脫口道。

    “不錯,”徐若麟點頭,“尋常百姓,鞋底多平實。五城兵馬司的人負責治安火禁等事宜,發放製服製靴。製靴與尋常靴子看起來無二。但為防打滑,他們的製靴靴底,織造局特意命工匠鏤出這樣的波紋。京中諸多衙門,隻有他們的製靴是這種樣式,獨一無二。”

    “下頭的士兵並無這樣的待遇,隻有七品以上的吏目,才有資格穿這樣的製靴!”常大榮道,“徐大人,你的意思是說,刺客會是五城兵馬司的人?”

    因為駭異,他的聲調都有些變了。

    徐若麟並未直接迴答,隻是指著左邊那個靴印,繼續道,“我還有發現。因為刺客停久了,他身體重量壓在足下,泥地又鬆軟,所以這個足印約有半寸深。你們再看,足印一周的邊緣都很清晰,是直直向下的。唯獨左側外腳跟的這地方,邊緣模糊而平滑,呈斜坡狀。這說明什麽?”見他三人不解,便道,“每個人,走路都有自己的姿勢,因為著力點不同,所以鞋子的磨損之處也因人而異。楊譽,”他看向了他,“我記得你通常最先會破腳拇指的那塊地方,黃裳卻易將靴底磨平,且通常是右邊的那隻靴子先早於左邊的壞掉。”

    楊譽和黃裳對望一眼,抓了抓頭,心想怎麽連這個他都知道?

    徐若麟並未停,續道,“而這個刺客,很明顯,他走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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