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毛讀小學的時候,有一天她從郵差手中接過了一封信,她把信交給了母親,這封信如和風般吹皺了母親的心湖,似意外的韶光點亮了母親日複一日勞作的單調。三毛的母親繆進蘭當時也就三十五、六歲的年級。在抗戰時期她從上海隻身一人懷抱嬰兒到重慶投奔丈夫,又從重慶舉家逃難到南京,再從南京逃到台灣,這個婦人經曆了不少動蕩歲月的驚悸與心傷。初到台灣的幾年,生活是比較拮據的,一個大家庭裏有八個孩子需要吃穿、讀書,經濟的壓力與家務瑣事讓繆進蘭難展笑容,麵對緊張的生活,默默前行是她堅韌的抗爭。在三毛眼裏,母親是一個隻有在廚房裏才能找得到的女人。

    那是一封邀請繆進蘭參加同學會的信,她看完後久久地望著窗外發呆,她的心又迴到了同學當中,又迴到了操場上,她的眼裏又閃現出了藍球場上矯健的身姿,那是沉溺於現實生活中的婦人閃亮的迴彩。十幾年彈指一揮間,同學們都怎樣了,經曆過動亂的時局還能再聚首,怕也是一種福份,而這樣的機會她又失去了幾次呢?這一次她無論如何不能放棄了。同學會麵,是三月裏盛開的花吸引著在現實壓力下一顆疲憊的心。她的目光望著窗外長久地收不迴來。在三毛眼中,母親的眼神是那樣的遙遠,開始散發出一縷光彩,已不像平日裏隻知煮飯洗衣的媽媽了。

    一個大家庭十幾口人住在小小的日式平房裏,晚上睡覺時孩子們便在榻榻米上打地鋪。三毛聽見母親跟父親商量赴同學會的事。後來三毛才知道母親也讀過書,曾閱讀了不少小說,還是藍球隊的後衛。三毛驚異整天失陷在家務中的母親還有著這樣的過去,小孩子們哪裏知道母親為他們犧牲了多少。

    三毛發現,自從母親收到舉辦郊遊同學會的通知單之後,好似快活了一些,話也多了,還翻出珍藏的照片給孩子們看。那時,她母親隻有十八歲,穿著短襟白上衣和一襲黑褶裙子與同學和影,一身青春亮麗的學生打扮。其中有一張,三毛的母親與兩個女同學坐在高高的水塔上,風將母親的裙角輕輕卷起,頭發也在風中飄舞著,一副登高望遠,意氣風發的神態。三毛看著這張泛黃的照片,再看看在地上爬著的正在啃小鞋子的弟弟,心中升起了一陣慌亂和不明白,就跑掉了。小孩子不理解歲月如何將一位女孩變作了終日在家務瑣事中勞作的婦女,她不明白母親為了這個家心甘情願地將自己淹沒在時光的碎屑裏。那時她還小,還不會理解母親的偉大。

    在許多個夜晚,三毛補習迴來之後,看見母親彎著腰趴在榻榻米上一邊哄著小弟弟,一麵用報紙比著孩子們的校服裁裁剪剪。有時也叫孩子們到麵前來比試。從母親的微笑中,三毛知道母親是開心的,有好多天,母親都工作到很晚。

    對於新衣裳,三毛是興奮的。除了單調的學生製服外,家裏的一件毛絨背心是姐姐穿了再輪到她穿,她穿過之後再給弟弟穿的。新衣服是意外飄來的一個驚喜,三毛喜歡的是粉藍色,她靜靜等待著,等待一個彩色的自己。可有一天迴家之後,她發現母親正在做的是白色的衣裳。她便衝母親發火,母親毀掉了她心中粉藍色的夢,母親低著頭沉默著。三毛不會知曉大人所承受的經濟的壓力。她母親在支撐著家庭重擔的時候還要麵對孩子的氣惱。在那個年代,澀澀的滋味是生活的感應。在歲月的長河中,似乎總有一段青澀的記憶。

    看著乖順的姐姐穿上新衣並不難看時,三毛也就勉強接受了。因為聚會有冰淇淋吃,所以三毛也期待起母親的同學會來。三毛看見母親低著眼把參加同學會的事向大伯母說過一兩次,大伯母一次也沒答理,可她母親很堅持。於是,三毛的母親開始快樂的等待起來,還會講中學時代的故事給孩子們聽。說著說著,她母親的眼光就赿過了窗戶,穿過了窗外的輕輕晃動的紫薇花,緩緩沉入到遙遠的迴憶當中。

    同學會的那天清晨,三毛早早地就起來了,急急地穿上並不很滿意的新衣等待著。當母親發現三毛想賴課時,就逼她換上校服去學校。姐姐陪三毛走到校門口,講好下午兩點來接她。三毛不放心地看了姐姐一眼,姐姐對著她又是微笑又是點頭,她這才安心。

    中午,天開始變臉了,接著下起了小雨。上課鈴響過了好一會兒,三毛才看見母親拿著一把黑傘匆匆忙忙地半跑著而來,姐姐在母親身前身後蹦跳著跟隨。小孩子隻知道玩,哪明白大人此時的心焦。換好了衣裳的三毛和媽媽、姐姐坐到了三輪車夫老周的車上。

    繆進蘭穿著一件暗紫色的旗袍,腳穿一雙白色高跟鞋,身上灑著飄逸的香水,完全不同於整日在廚房裏操勞的那個婦人,這一身打扮是她與清寒生活的對抗,是她對未來人生的美好前瞻,是嚴寒的冬季裏那一抺不屈的綠色。三毛和姐姐穿著一身新嶄嶄的白裙,如兩個童話裏的小公主。天空雖然下著雨,可母女三人是緊張而又期許的。

    繆進蘭與大女兒各抱著一個大鍋,裏麵分別裝著紅燒肉和羅宋湯。那是她前一夜偷偷燉了許久才做好的,她把對同學的想念都融入到濃濃的湯中。吃,是她表達愛的一種方式。

    雨,赿下赿大了,老周全身是雨,仍然彎著腰用力地踩車。繆進蘭不時地將雨篷拉開,對老周說對不起。接著一下又一下地看表,滴嗒的時間全然不顧她的焦灼,消然流淌著。三毛的姐姐看見鍋內的湯浸染到包裹的白布上時,急得都快哭了,說媽媽唯一的旗袍就要弄髒了。

    時間已經過了,繆進蘭隻有乞求上天了,她叫女兒與她一起禱告。然而美好的願望似乎總會落空,當三毛看見那輛參加同學會的軍車時,車子已經在緩緩地開動。繆進蘭一下將擋雨的油布拉掉了,她眼睛直直地望著漸漸加快的軍車,車上不僅載滿了同學與同學們的孩子,還有她滿滿一腔別離的友情,有她對現實生活的一次美好抗爭,而這一切正在雨中,正在她的眼前慢慢的離去,似乎那樣的近,又那樣的遠。她好像能聽見同學們親密的交談,她似乎能聽到同學們開心的笑聲,而她,被在眼前的、唾手可得的友誼所遺忘。世界仿佛靜止了,汽車上各色的傘就似水中的錦鯉,那樣的鮮活與快樂。著急的三毛用手打著老周的背,叫追。老周沒命地狂蹬起來,可是人力車如何追得上汽車,這隻是一次無望的最後的搏取。

    雨水,不講一點情麵的往我們身上傾倒下來,母親的半身沒有坐在車墊上,好似要跑似的往前傾,雙手牢牢的還捧住那鍋湯。那輛汽車又遠了一點,這時候,突然聽見母親狂喊起來,在風雨裏發瘋也似的放聲狂叫“——魏東玉——嚴明霞、胡慧傑呀——等等我——是進蘭——繆進蘭呀——等等呀——等等呀——。” (三毛《紫衣》)

    無法忍受的繆進蘭放聲叫了起來。她為了今天做了精心的準備,她為了這一刻用掉了許多無眠的夜色,她為了此時做了不少默默的爭取,而現在,馬上,這一切將顯得毫無意義。她大聲地唿喚,想撕破這厚實的雨,拚命地喊,隻為了喚醒青春的記憶。她放聲呐喊,隻為打破現實悵惘的迷障。而無情的大雨,湮沒了她最後的期許。同學們,帶著曾經的歡笑,打著雨傘遂漸在迷霧般的雨中模糊起來,緩緩地迷失在濃重的風雨中。那首歲月的老歌,如一葉浮萍赿飄赿遠了。對學生時代的緬懷與追憶最終消失在濺起的雨水中,對生活浪花的一次向望在風雨中輕輕的飄零。

    汽車轉了一個彎,終於失去了蹤跡。隻遺下雨中的一襲紫衣在車上無力地探首,雨水迷朦了她的雙眼。三毛與姐姐在母親的狂喊聲中,怯怯的在車上縮著,如兩個迷途中打濕了翅膀的天使。在三毛印象中,那一個雨中的星期天是模糊而空虛的。

    迴到家裏,三毛的母親就急著為孩子換衣、燒洗澡水,在忙碌中,母親好像已忘了剛才揪心的遺憾。同學會沒有參加,生活依然要繼續。天底下的母親似乎都是偉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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