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這次送戒指的事件引發了對孩童時期的三毛精神上的一次扭傷。就在啞巴要給金子的當天,老師突然到三毛家做家庭訪問。第二天三毛又被叫進辦公室裏談話。老師很慈愛地問她啞巴有沒有對她不軌。三毛懵了,不諳世事的小孩那裏明白軌不軌的。但她知道鬼是不好的東西,老師冤枉了啞巴,也委屈了她。

    很氣憤,太氣了,就哭了起來。也沒等老師叫人迴座,氣得衝迴課桌趴著大哭。那天放學,老師拉著我的手一路送出校門,看我經過等待著的啞巴,都不許停住腳。

    啞巴和我對望了一眼,我眼睛紅紅的,不能打手勢,就隻好走。老師,對啞巴笑著點點頭。

    到了校門口,老師很兇很兇的對我說:“如果明天再跟那個兵去做朋友,老師記你大過,還要打——。”我哭著小跑,她抓我迴來,講:“答應呀!講呀!”我隻有點點頭,不敢反抗。(三毛《吹兵》)

    兒童心靈裏一棵純真的小樹被折斷了,在那天下午發出了一聲輕脆的傷鳴。

    啞巴隻能看著三毛走,他隻有望著他的小朋友,他精神家園裏女兒的寄托在黃昏裏傷心地小跑。

    三毛從小就是執拗的,但那時老師是一座山,她小小的個性隻能打折了放在書包中。任何情感的交流如若超赿了世人眼中固有的框架就會受到猜疑,一個小孩的純潔也無法打破成人設定的界線。兒時的三毛追求自由友情的翅膀就撞折在世俗的樊籠內。這一事件對三毛是有影響的,她反抗的性格隻是因為年少而無奈的飄零,在初中的另一次更嚴重的事情中,她寧折不彎的秉性便完全體現出來,從而也受到了反力地重創。

    三毛一生都在同各種條條框框、世俗偏見鬥爭。她不看重學曆,隻崇尚知識,她不在乎別人的性別、年齡,隻注重友情,她不乞求金錢,隻願實現自己的夢想,她不願固守一份不喜歡的職業,隻願追求心靈的無疆,她不管別人質疑的眼光,隻願袒露無愧的直白,連她的愛情,都沒有國界。她是追求自由的鬥士。

    第二天,啞巴一見三毛就笑著迎上去,三毛卻逃進了教室。啞巴隻有在外麵眼巴巴望著,三毛低著頭不敢看。大朋友與小朋友之間的距離很近,也很遠。三毛違心地躲進了老師設定的框架內,不敢出來。

    上學時,三毛在路上等同學一起走,進校門時一哄而入,拋下那眼巴巴的目光跑進教室,放學也是快跑,遠遠地躲著啞巴詢問的眼神。三毛是愧疚的,也是無可奈何的,她無力反抗老師的權威。終有一次在提水的路上與啞巴相遇,啞巴接過三毛的水送她迴教室。在路上,啞巴用指甲在地上焦急地畫了十幾個大大的“?”號,眼睛紅紅地不斷畫著問號。

    “不是我。”我也不寫字,急著打自己的心,雙手向外推。啞巴這迴不懂,我快速的在地上寫:“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還是不懂,也寫了:“不是給金子壞了?”我拚命搖頭。又不願出賣老師,隻是叫喊:“不要怪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用喊的,他隻能看見表情,看見一個受了委屈小女孩的悲臉。

    就那樣跑掉了。啞巴的表情,一生不能忘懷。(三毛《吹兵》)

    “不是我”三個字對三毛來說是多麽沉重,那是在威嚴的壓迫下無處行走的反抗餘脈,那樣的哀弱,那樣的難過。那是幼小心靈在真誠友誼麵前無奈的抱愧,那樣的傷心,那樣的遺憾。啞巴不解的痛苦表情化作了歲月裏一張愧疚的書箋,成為三毛心中永不磨滅的記憶。

    部隊要起程了,同學們在教室裏唱著“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杜鵑花開在小溪旁……”,然而友誼的花開在什麽地方呢!

    三毛著急的目光透過玻璃在人群中拚命尋找,啞巴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軍隊一拔拔的開走了,啞巴如一首無聲的歌似乎隻有在記憶中迴響了。這時同學們唱起了更活潑的歌曲,大家情緒高昂,教室裏的空氣都快被點燃了,同學們就差跳了起來。就在此時,風琴聲戛然而止。啞巴高大的身軀猛然出現在老師眼前,麵對著這個突然將歌聲打斷的漢子,老師歇斯底裏地大叫著讓他出去,就象喝斥著田裏不肯行走的老牛。

    三毛忙跳出了教室,急叫著打著手勢將啞巴喚了出來。啞巴將一個大紙包交給三毛,然後兩手用力握著她的手,嘴裏咿咿呀呀地告別著,說的什麽沒人知道,惜別的眼神隻有三毛能懂。最後啞巴整齊的立正,認認真真地對三毛敬了一個軍禮。三毛呆住了,望著啞巴紅紅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啞巴走了,堂堂漢子低著頭哀傷地走著,肩上好象有負不起的重擔,似乎走不出對小孩兒憂傷的牽掛。

    紙包上有地址和姓名,裏麵裝著的是牛肉幹,是過年才能分到一兩片的東西。紙包被老師沒收了,正好校裏的土狗路過,老師便舉著紙包讓牛肉幹從裏麵滑下,片片牛肉幹從空中墜落,土狗跳起來吃,啞巴的一片關心之情就碎成了一塊塊的掉在了地上。老師臉上露出慈愛的微笑,在她眼裏,啞巴與狗,不知孰輕孰重。為什麽啞巴異常珍惜與三毛的忘年友誼,因為隻有三毛才把他當朋友。

    多年以後,三毛在《水滸傳》中看到一個情節,在楊雄欲殺潘巧雲時,潘巧雲向石秀唿救,石秀迴答:“嫂嫂,不是我”,那一句“不是我”不禁讓三毛悲從中來,讓她想起這一生負人的開始,那三個字是她當時無力承載的苦楚,這柔弱的反抗的低吟化作了多年來積聚內心的深深的自責。童年裏與一個啞巴的交往,成為她終生無法釋懷的負疚。啞巴的身影化作了記憶裏一雙水桶永不停擺的晃動,化作了一片鋪滿芭蕉葉的天空,化作了操場上坐蹺蹺板的無聲的剪影。那是歲月裏一首沉靜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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