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二十一年的春天來得很早。


    年節剛剛過完,地上的積雪就全都消融,西北風也換了東南風。雖然眾人身上仍舊穿著厚厚的棉襖,但人們已經更願意走出家門了。


    趙璨搬家的日子已經定下,就在二月初八。


    之所以能夠這麽快速,還是因為皇帝慷慨,給的安家銀子不少。


    而皇帝能夠這樣大方,說起來還多虧了平安。從去年秋天開始,內庫成立皇家道路公司和水泥公司。原本皇帝以為一開始肯定賺不到多少錢,本就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就算倒貼錢也應該做的,賺不到錢也不要緊。


    卻沒想到,這才隻過了小半年的功夫,水泥廠和道路公司交上來的銀子數量,就已經遠遠超過了皇帝的心理預期。


    尤其是水泥廠那邊。因為可以出售給私人,所以不少豪商富戶看到水泥的好處之後,便爭相購買,生產出來的水泥,可以說是供不應求,收入頗豐。


    這還隻是西北一地。等到今年各處的水泥廠開辦起來之後,收入的錢財恐怕會是一個難以想象的數字。


    這件事目前還隻有皇帝,平安和田太監知道。


    這主要是為了避免朝臣們知道後反悔,有想要將兩個公司給弄迴去。對於皇帝來說,國庫的錢雖說名義上也是自己的,卻是不能動用的。誰不希望自己手裏的錢更多些?


    即便他可以拿出內庫的錢來貼補國庫,但那也要擺足姿態,讓朝臣們都領這份情才行。如此他自然就占據了主動地位,而不是被朝臣挾製了。


    手裏有錢,皇帝自然心情好,給兒子們生活費自然就更大方了。就連平安,也借著過年的機會得到了一筆十分豐厚的賞錢。要不是理念不合的話,平安覺得,皇帝其實有時候也挺可愛的。


    如果沒有趙璨,沒有更好的選擇,也許平安會選擇跟皇帝慢慢周旋,企圖改變他的思想,實現自己的報複。但是現在,既然有更好的辦法,他也就不願意費這個功夫了。


    因為跟三觀不合的人相處,有時候特別挑戰人的忍耐度。


    其實如果趙璨希望的話,正月裏他就能夠搬出去了。之所以沒有選擇這個辦法,一來是因為畢竟正月裏搬出去不好聽,仿佛皇宮裏已經容不下他,或者他迫不及待想要搬出去似的。更重要的是,趙璨要在搬出去之前,跟平安演一出戲。


    就是之前平安提議的,主動放出流言,讓人懷疑他們的關係。這件事情在宮裏做比出宮之後更方便,因為出宮之後,趙璨會更自由,皇帝對他也就更加疑心。


    之所以沒有定在年前,主要是為了讓大家過個好年,不給他們添堵。


    而且過年後,有個十分合適的日子:元宵節。


    這是新年之後的第一個重要節日,習俗在這一天夜晚出門賞月,燃燈放焰,天上的圓月星辰與地上萬家燈火交相輝映。後來逐漸發展成賞花燈,猜燈謎,鬧元宵,因此又被稱作燈節。


    到了本朝,因為太/祖文皇後喜愛熱鬧,這花燈節越發隆重。尤其是京城,從十四日到十八日,夜夜都有燈會。節日期間朝廷不禁夜,百姓們可以通宵在街上盡情歡慶。


    除了民間自己製造的花燈之外,官府也會在禦街兩側搭建許多的燈樓,燈塔,全部由花燈拚接而成,蔚為壯觀。屆時皇帝禦宮門,與民同樂。


    而在宮中,因為嬪妃宮人們並不能夠出宮玩樂,所以當年文皇後索性讓內官監和司設監每年紮出許多的花燈,在節日到來之前掛滿宮中,再於元宵夜邀請官眷入宮賞燈猜謎,品嚐元宵。這個風俗後來也流傳下來了。


    之所以要挑選這個日子,是因為它的另一個用處。


    大概是因為景色獨特,加上氣氛自由,不少平日裏難得出門的閨秀們也會在這一日由家人陪伴上街遊玩。所以漸漸的,這元夕之節也就演變成了青年男女們戀愛約會的節日。


    這日平安本來應該在宮中值守,為了能夠脫身,特意跟其他人換了班次——除夕夜他替對方值夜,今日對方替他。


    雖然說是做戲,但實際上,平安對於能夠跟趙璨一起出門玩耍,也是十分期待的。尤其還是在這樣一個日子裏。在現代的時候,他也去逛過燈會,因為大部分都是高科技的成果,所以場麵十分壯觀,絢爛美麗。不過在鋼筋水泥的城市之中,總覺得失卻了那種原滋原味。


    況且,那時候他是一個人,現在身邊卻還有另一個人,心情又怎麽會一樣呢?


    為此平安還特意做了一身新衣裳,天還沒黑就打扮一新,急匆匆的出了門。走到路上,看到周圍三三兩兩,顯然也是過節去看燈的人,平安忽然察覺自己現在的心情似乎太過急切了些。


    嗯,就像是剛剛談戀愛的毛頭小子,迫不及待。


    但是這麽說似乎也沒有什麽錯誤。第一次戀愛——趙璨的確是平安的初戀無誤。毛頭小子——這具身體今年二十一歲。每一條都十分符合。


    隻是這會兒就出門未免早了些,他跟趙璨約定的時間是酉時末,這會兒過去,恐怕要等很久。


    但平安還是繼續往前走,就算要多等一會兒,到那裏去等,也更令人放心些。他現在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麽以前看電視,男女主人公會會提前很久到達約會地點,還會在對方問起的時候,掩飾一樣的說:“沒有,我也才到。”


    隻因這等待的心情,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但很快,平安就開始慶幸自己出門得早了。


    從穿越過來到現在,平安都極少有這種上街瞎溜達的時間和閑情,就更別提是過節的時候出門了。所以他之前雖然猜到今晚街上一定很熱鬧,卻也沒有想到,人會多成這個樣子。


    有個成語怎麽說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一開始他還可以看看前麵,選定自己要走的方向,很快就變成被人群裹挾著往前走了。


    大楚朝竟然有這麽多人!


    平安簡直懷疑整個京城的人都跑到這條街上來了。——不過實情估計也差不多。除了實在是騰不出手來的人,大家都會想要過來看看,畢竟一年就隻這麽一次。而且過了這個節日之後,就又要開始一年的忙碌了。


    難怪平安在現代的時候,總聽說古代的人在上元節踩踏死亡,或者丟孩子什麽的,這麽擠,的確是根本顧及不到的。就算手牽手,也可能被人流擠開。


    因為事前對場麵的預估太過不足,所以平安跟趙璨約定在禦街附近碰麵。但越是往裏走,他越是擔心,自己這樣子,真的能夠走到約定地點嗎?


    應該再早些出門的,平安後悔不迭。趁著所有人都還沒出門的時候去占好位置,才是正確的選擇啊!


    除此之外,他還要替趙璨操心。他出宮之後還能夠走的動路嗎?在這樣擁擠的人流之中,他有可能逆流走過來,找到自己嗎?


    但雖然心裏有種種擔憂,平安還是腳步不停的跟著大家往前走。


    好在到目前為止,人流的方向跟他的目的地是一致的。隻是等到了那附近的,還得他自己想辦法從這人山人海之中擠出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平安根本看不清前麵的路,前後左右都是人。有時候他感覺根本不是自己在往前走,而是被人擠著推著,不由自主的往前去。


    平安隻好將自己的眼睛放在沿途路過的房屋上,希望能夠借此辨別出現在到了什麽地方。


    還真讓他看到了幾個辨識度比較高的建築物,眼看著就要到自己的目的地了,平安連忙橫向往外擠。前麵就是個十字路口,走在最邊上的話,脫離隊伍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


    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來的時候,平安已經不複剛剛出門時的風流倜儻模樣了。新作的衣裳被扯亂了不說,還沾上了髒汙,除此之外,頭上的帽子歪了,紮好的髻也有些散亂,鞋上還被人踩了兩個大大的腳印。


    平安:“……”


    幸好趙璨不在身邊,讓他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就太丟人了。


    整整發髻,理理衣裳,拍拍鞋子,把自己打理得勉強能見人,平安才沿著街邊繼續往前走。沒多久就看到了他跟趙璨約定的酒樓。


    雖然對於京城人口數量沒有準確的預估,但是對於節假日餐廳的火爆程度,平安卻是早有準備。所以他早早就在這裏訂了位置,幸好如此,否則他跟趙璨就隻能站在門口碰麵了,想想都覺得慘。


    平安快走幾步,到達酒樓門口。正要進去時,肩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平安。”


    轉過頭,就見趙璨笑盈盈的站在他身後。


    平安眼睛一亮,努力按捺住自己開心興奮的情緒,做出驚訝意外的表情,“七殿下?”


    趙璨點了點頭,“平安你也出來看花燈麽?”


    “是。”平安道,“殿下一個人麽?”


    趙璨往皇宮的方向看了一眼,含笑道,“我是偷溜出來了。平安可要替我保密才是。”看了看他,又問,“你這是要進酒樓去?”


    平安點頭,“聽說這家的湯圓做得極好,所以過來嚐嚐。”


    “這麽說你一定定了位置?”趙璨立刻道。


    雖然是約定好的做法,但平安還是難免覺得好笑,他點點頭,問,“殿下若是無事的話,也請進來一起用些湯圓吧。”


    “如此,就卻之不恭了。”趙璨道。


    兩人進了門,平安低聲問,“真的有人跟著你?”


    “這個日子出門,沒人跟著才是奇了。”趙璨道,“不必管他,咱們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不一時他們的湯圓就送上來了。大大的白瓷碗裝了滿滿一碗,再送上兩個小碗讓他們分吃。這是平安特意交代廚房做的,餡料挑戰人類極限,隻要能想到的東西都有。一端上來,平安便對趙璨道,“快嚐嚐。”


    如果不是他眼中閃著的光芒過於狡黠,分明就是十分期待趙璨倒黴的模樣,趙璨還真的會被他這種殷勤給瞞過去了。


    他掃了一眼桌上的碗,“你做了什麽手腳?”


    “殿下冤枉我了。”平安笑眯眯的說,“我隻是怕你餓著而已。”


    然後為了表示自己的確是沒有做手腳,平安還拿起勺子,舀了一個湯圓放進嘴裏。他運氣不錯,這是個芝麻餡兒的,甜度適中,芝麻的香味十分濃鬱。


    趙璨懷疑的看了平安一眼,猶豫了一下,才動手舀了一個。咬開之後,他差點兒再次吐出來,勉強咽下去之後,忍不住用那種一言難盡的表情盯著平安,“這是怎麽迴事?裏麵的包了什麽東西?不是實心的嗎?”


    “實心的叫元宵。我們點這個啊……叫做什錦湯圓,裏麵包什麽的都有,具體如何我也不知道。”平安眉眼含笑的解釋完了,然後好奇的問趙璨,“你吃到的是什麽餡?”


    趙璨咬牙半晌:“……芹菜餡兒。”


    平安抿著唇忍笑,半晌才眨眨眼說,“不能挑食。”七皇子殿下不喜歡吃芹菜,平安記下了。這個跟他一樣,他也受不了那個味道。


    見趙璨不動,他又繼續勸,“再吃啊,總有你喜歡吃的吧?要是實在咽不下去,就吐出來好了。”說著將自己麵前的空碗往前一送,吐在這裏。


    趙璨實在不知道平安想幹什麽,不過,想想這一碗裏都是各種不同餡兒的湯圓,其實也挺有趣的。平安總是喜歡搗鼓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趙璨都已經習慣了,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設定。


    他甚至還讓小二送來了一隻痰盂,然後將平安的碗還給了他。


    兩人你一個我一個的品嚐著碗裏的湯圓。因為不知道會吃到什麽餡兒的,每一次都像猜謎一樣,感覺十分有趣。到最後,反倒是趙璨自己樂在其中了。


    不過中間也有好幾個他實在接受不了的異端,咬了一口就被吐了出來——這是趙璨發明的吃法,先輕輕的咬一下,嚐嚐味道,能接受就吃掉,不能接受就直接倒在痰盂裏。


    他一邊吃,一邊道,“說罷,你折騰這個東西,有什麽寓意?”


    “嗯……”平安想了想,盜版了《阿甘正傳》隨口胡謅道,“酸甜苦辣鹹,人生就像是這碗裏的湯圓一樣,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吃到的會是什麽口味。是不是很有寓意?”


    趙璨沒有立刻迴答,又慢慢的吃了一枚湯圓,然後才點頭說,“這話雖然聽著普通,細細思量,倒的確是有些餘味無窮的意思。”


    他說著放下勺子,一本正經的道,“我覺得這五味湯圓,倒的確是很有趣味。待會兒讓廚房做一份,我帶迴去孝敬給父皇。嗯……還有各位兄弟,都該品嚐一番才好。”


    平安:……你一定不是想要讓他們也跟你一樣出醜對不對?!


    但是讓趙璨這麽一說,平安忽然覺得那場麵一定很美。想想看,他將湯圓打包帶迴宮裏,獻給皇帝。然後皇帝把兒子全都叫來,一人賞賜一碗。皇子們首先得祈禱自己之前沒有吃過東西,否則還不一定能吃得下這麽一大碗。然後嘛,就要看個人演技如何,能不能在那種場合,還能保持風度,不動聲色了。


    趙璨出來,當然不可能是一個人來的。招招手就有人上前聽命,去讓後廚準備這“五味湯圓”去了。


    平安咂咂嘴,“不能親眼看到哪個場麵,真是遺憾。”


    趙璨眼睛裏都沁著笑意,“你該祈求父皇不會知道這五味湯圓是你弄出來的東西。”


    平安想了想那個場景,不由渾身一僵。皇帝如果繃住了還罷,要是在兒子們麵前出了醜——平安簡直不敢想象自己會有什麽結局。


    吃完了湯圓,從酒樓離開,兩人匯入龐大的人群之中。


    人流中誰也看不清楚誰,趙璨悄無聲息的捉住了平安的手。在這黑暗之下,人海之中,他們有了足夠的安全感,就算兩人再親近,恐怕也看不出什麽端倪來,畢竟周圍的人看上去也都差不多。


    這麽想著,平安湊到趙璨身邊,跟他擠在一起。


    這時候趙璨才低聲問,“你方才沒說實話吧?那湯圓到底是怎麽迴事?”


    什麽五味湯圓,也就拿出去糊弄一下別人。


    平安笑得一臉得意,“你一共吐掉了七種口味的湯圓,那些都是你不喜歡吃的吧?”


    趙璨那麽聰明,自然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這是覺得對他不夠了解,所以故意用這種方法,想要試出他的喜好來?倒的確是很有用。不過……趙璨不會告訴平安,除了那七種之外,其實還有些口味他並不喜歡,隻是也不至於難以下咽,於是就吃掉了。


    ——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如此,上位者不可展露自己的愛好,更不可喜形於色。所以明明一個人吃不了多少東西,可皇子份例,卻是八菜一湯,而且基本上沒有點菜的權力。這是為了讓人辨不出他的喜好,從而在其中做手腳。


    所以他吃飯的時候,隻能“雨露均沾”,每一樣都吃一些。


    至於他喜不喜歡?誰會在意呢?


    畢竟在宮裏,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於是在那個皇宮裏長大的人,都會變得無懈可擊,沒有任何弱點,更沒有所謂的“喜歡”或是“不喜歡”。他們每個人都像是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天潢貴胄,高高在上,卻仿佛處處平庸,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但是趙璨已經習慣了。就算平安開口問他,你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他恐怕也迴答不出來。因為對他來說,這個問題並沒有意義。所有的東西都必須吃下去。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平安才會選擇用這種辦法來做判斷。


    趙璨心中一片柔軟。


    平安已經讓他刮目相看很多次了,那時候平安做的基本上都是跟他沒有關係的事情,卻仍舊令他情不自禁的矚目。而現在,平安將這份心思用在了自己身上,他才發現,原來他是這麽這麽好的一個人。


    好到他想要對全世界宣布這個人是屬於自己的,卻又舍不得給任何人看,恨不能將他藏起來。


    趙璨將平安網自己這邊拽了拽,在平安幾乎站立不穩的時候,鬆開了牽著他的手,轉而扣住了平安的腰,幾乎將她整個人禁錮在自己懷裏。因為人潮擁擠,倒也看不出有任何問題。


    “別走散了。”趙璨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帶著唿吸的熱度。


    平安忍住了想問“走散了你會找到我嗎”這種腦殘問題的欲/望。畢竟腦殘這種病,他並不希望自己傳染。


    他往後靠了靠,就靠上了一個寬厚的胸膛。這一刻平安覺得心跳似乎都陡然加快了。而在耳邊,還有另一個強健有力的心跳聲,規律的響動著,讓他產生一種十分奇妙的安全感。就像這懷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等等,耳、邊?


    平安艱難的轉過頭,視線正對上趙璨弧線漂亮的下頜,還有紅潤飽滿,弧度優雅,看起來就很好吃的唇……平安捏了自己的胳膊一把,命令自己清醒過來,不要被惡魔誘惑。


    他明明記得,以前自己比趙璨高了大半個頭的!


    那時候的趙璨看上去雌雄莫辯,又軟又可愛,最重要的是,比!他!矮!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趙璨居然不知不覺的就長高了那麽多,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了?而他居然對此毫無所覺,一迴過神來,對方已經比他高了!


    時光果然是把殘酷的殺豬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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