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平安的任務不可能隻是傳旨。否則的話隻要司禮監派一個人,再領一隊守備軍就可以了。

    這件事交給皇城司來做,自然是因為皇帝想要知道別的。

    所以平安之前才會那樣問,而王立心又那樣答,他便知道,皇帝對趙璨還是不那麽放心,所以派他過去,就是為了查清楚這三年趙璨在江南的行事。

    至於派自己去的目的,平安覺得,固然是因為前任幹得不好,而在自己在值房那邊做得不錯。但更重要的原因,怕是他出自司禮監。——三年前趙璨離開時,他就在司禮監。

    至於皇帝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跟趙璨私底下的接觸,是否因此才特意選擇了自己,平安也有些拿不準。

    但無論如何,平安首先要去到江南,見了趙璨再說。

    王從義的動作很快,第二天就點起了人手,前來稟報平安。皇城司這裏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再多的恐怕即便吩咐了,也沒人會理會。平安當日就去找王立心領了聖旨,然後出宮。

    奉皇命出宮的感覺很不一樣。平安切切實實的體會到了一件事: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是位置越高越自由,包括身體和靈魂都是這樣。

    剛剛進宮的時候他萬念俱灰,以為自己恐怕此生都沒辦法離開,現在才不過五年時間,他就正大光明的離開了皇宮。

    平安確定自己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

    他在京城沒有宅子,自然也沒什麽可耽擱的,跟著王從義直接去了皇城司在京中的署衙——這才是皇城司真正的大本營。宮裏的那個院子,多半隻有平安一個人用,以及存放一些不必銷毀的重要記錄和檔案,以便需要時查證。

    平安並沒有在這裏遇到另外兩位皇城司指揮。他確定對方一定知道自己走馬上任的消息,但卻毫無所動。平安便知道,這兩個人,自己恐怕是指揮不動的。他們又不像宮裏那三個,還因忌憚王立心,要來走個過場,做做樣子。

    他暫時沒理會這件事。這些全都可以等這次差事結束之後再來處理,因為平安很清楚,決定自己能不能夠坐穩這個提舉位置的,不是這些人聽不聽自己的話,而是皇帝滿不滿意。

    於是見過了自己將要帶走的五十人小隊,平安便帶著人直接出發。他們現在出京,正好趕到京郊的縣城裏住宿。

    然而這個時間,是按照騎馬來算的。到了出發的時候大家才發現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平安根本不會騎馬。

    王從義本來打算給平安找輛馬車過來的,但被平安拒絕了,“來不及講究這些了。”他說,“你們誰的馬術好,隨便來個人帶著我便是。一邊走一邊學,想來走到江南,也就學會了。”

    這個小隊的隊長錢成站出來道,“大人,屬下帶著您吧。”隊長以下的官職,全部都是從普通親事卒中挑選優秀者擔任,所以錢成的馬術,的確是i這些人中最好的。

    平安點頭,錢成便換了個雙人馬鞍,將他拉上馬。雖然坐在錢成前麵,未免降低了氣勢,但平安還是很興奮的宣布:“出發!”

    幸好這趟差事並不趕時間,所以可以慢慢走。一路上錢成指點著平安騎術技巧,順利的在天黑前抵達了他們準備過夜的縣城。

    下馬的時候平安才發現不對勁。他的兩條腿基本上已經站不直了,一直在打顫不說,大腿內側恐怕已經磨破了皮,一走路就是一陣疼痛。

    這些皇城司的老手自然都看出來了。平安本來就臉嫩,加上出了醜,也沒有幾個人真心信服他,不由偷笑起來。平安也顧不上,讓王從義將自己扶進屋裏,脫下褲子一看,他自己都倒吸一口冷氣。兩股之間的位置已經磨得鮮血淋漓,一碰就疼痛非常。

    媽蛋真的好疼啊!!平安本來就怕疼,碰一下眼淚都快出來了。

    王從義急忙從自己的行李中翻出藥膏來,給他抹上,然後問,“提舉大人,屬下替你將飯菜端上來吧?”

    “算了,我不想吃。”平安抖著聲音道,“你先出去吧,替我把門帶上。”然後一臉生無可戀的倒在了床上。

    他知道出宮了日子肯定會辛苦一些些,卻也沒有想到會這麽辛苦啊!騎著馬風吹日曬的一天,皮膚都曬紅了不說,現在連腿也磨破了。疼就算了,雖然的確很難忍,但無論如何總能忍過去,可是明天怎麽辦?

    這一路去江南,又怎麽辦?

    今天他都沒要馬車,總不成明天反而要認輸,去坐馬車吧?這樣做當然也不是不行。但今天的堅持就失去意義了,同時也失去了一個收服人心的大好機會。

    大家會看不起弱者,但當對方表現出遠超於一般人的毅力和堅持時,也難免會令人產生欽佩的情緒。平安如果能堅持到江南,那麽現在這個小隊的人,肯定都能歸心。就這麽放棄,實在可惜。

    躺了一會兒,平安忍不住歎氣,小聲嘀咕,“算了,還是咬牙堅持吧。想想你的理想平安,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靠,

    我討厭這篇文,還有沒有別的激勵人的東西了?”

    因為是在太疼了,所以平安不敢翻身,睡睡醒醒折騰了一夜,天蒙蒙亮時他就睜開眼睛,再也睡不著了。這睡了好像比沒睡還要難受。大腿的疼痛就不說了,平安發現一覺醒來,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估計是昨天在馬背上顛的。之所以沒注意到,實在是因為腿上的傷存在感太強烈,把其他的不適都蓋過去了。

    然後睡一覺又都冒出來了。

    睡不著,索性就撐起身體,顫顫巍巍的開門出去,把王從義也給叫醒了。

    “你們在這裏有沒有人?”平安問。

    王從義搖頭,“提舉大人,咱們的人平時都在京城裏,有什麽事要差遣,像咱們這次這樣,才會出京。”

    平安歎了一口氣,“你去把咱們的路線圖拿來瞧瞧。”

    這個皇城司也實在是太簡陋了吧?說是個間諜機構,但是連安插人都沒學會,光是靠自己人去打聽,一個線人都沒有,能得到多少消息,算哪門子的間諜?

    不過也可以理解,古代這種東西畢竟運用不多,即便是用,也是對外不對內,臨時需要才會安插,而不是長遠布置……總之還處於發展的初級階段。加上皇城司原本是負責皇城門禁的:開門關門,驗對牌和身份什麽的。刺探消息反而成了兼職。

    不過平安來了,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沒一會兒王從義就將路線圖拿了過來。

    他們從京城出來,經寧州和錦州,然後前往趙璨所在的崇州。一路要經過三個州二十個縣,加上京城的兩個,一共二十二個。

    平安帶出來五十人,一個縣留下兩個,共四十四個,還能剩下六個,加上他和王從義,勉強能組成一個欽差小隊。

    打定主意後,他便吩咐王從義去安排,“讓他們留在縣裏,刺探消息。至於什麽消息有用,什麽消息要上報,就由他們自己決定。”

    “那這趟差事做到什麽時候?”王從義有些擔心的問。

    平安瞥了他一眼,“放心,不會讓他們做一輩子。我迴來時,他們就能歸隊了。”

    王從義訕訕一笑,“屬下並沒有別的意思,那我這就去安排了。”

    “等等,”平安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再跟他們說,可以在縣裏發展一下線人。知道線人什麽意思嗎?就是以後可以給他們提供消息的人,可以用錢買,也可以用

    其他東西交換,甚至線人做得好,將來進我們皇城司,吃皇糧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說完抬起頭來盯著王從義,“我這麽說,你明白了嗎?”

    “明白!”王從義滿臉激動,這是要發展皇城司,從京城往外擴張啊!

    現在隻京城一地,皇城司就有近一千人!全國上下,六路三十二個州幾百個縣,全都有皇城司的人的話,那該有多麽大的規模?到時候自己難道還隻能做一個手下管著二百人的指揮嗎?即便不說升官,至少把一個指揮五千人配齊,那也是莫大的威風了!

    他越想越激動,幾乎按捺不住要走。平安見他這樣子,知道這是個聰明人,便點點頭道,“去吧。”

    這五十個人,在平安看來,就是他最初能掌握的人手,自然要培養他們,掌握他們。機會,他已經給了。至於這些人值不值得培養,那就要看他們這段時間的表現了。

    王從義再迴來時,看平安的眼神都大不相同了,顯得更加恭敬。

    那個隊長錢成也是一樣。能被王從義帶出來,想必是他心腹,恐怕已經給他透露了一點消息,這個表現並不奇怪。

    當然,他們也就是激動一下,並沒有立刻迫不及待的表忠心。皇城司立國以來就存在了,可皇城司提舉,卻換了不知多少人。甚至每個皇帝都要換掉好幾個皇城司提舉。這個位置,可不是那麽好坐的。

    平安大話說下了,能不能做到,還且得看著呢!

    吃過了早餐,一行人繼續趕路。平安還是由錢成帶著。他注意到錢成在馬鞍上加墊了一層十分柔軟的棉絮,便朝他笑了笑。這人倒是很有心,不邀功,卻懂得在這種地方做文章。

    雖然還是不舒服,但平安畢竟堅持下來了。隻是這一晚休息的時候,他發現昨天才勉強長好的地方,又被磨破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恐怕隻能這麽磨了好好了磨,直到這裏長了繭子,他才能徹底的解脫。

    平安咬著棉被,眼淚汪汪的躺在床上,隻希望那一天不要來得太遲!

    因為身體的原因,平安幾乎每天都是懨懨的,加上又要趕路,也沒什麽心思欣賞沿途風景。他不動,其他人也不敢妄動,隻好老老實實趕路。眼看著跟在後麵的人越來越少,他們終於進入了崇州地界。

    到了這裏,終於有了一件讓平安高興的事:他們可以從這裏坐船,直達崇州府。

    總算不必騎馬受折磨了。平安淚流滿麵的躺在船

    上休養。至少在見到趙璨之前,得把自己養養好,別後重逢,總不好讓他看到自己滿身狼狽的模樣吧?至少不能看到自己兩腿打轉伸不直的倒黴樣兒。

    幸而平安不暈船,乘船就顯得比騎馬舒適了太多。他一邊養傷,一邊研究崇州府的地圖。

    王從義在一旁做講解,“崇州府屬於江南路,不過江南路的治所在錦州府,倒與咱們關係不大。隻是輝江經崇州而過,這裏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碼頭,河運十分發達。再加上崇州臨海,海外的種種珍奇之物,也多是從這裏流入中原。因此關稅十分高昂。戶部在這裏有直設的轉運衙門,就在崇州城內。”

    餘下就是崇州本來就有的官員,這個平安是知道的,所以王從義沒有講。

    平安點點頭,視線落在天一縣的範圍內,對王從義道,“咱們不擺儀仗,直接穿過崇州城,去天一縣。”

    王從義至今還不知道平安的差事是什麽,所以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地究竟是哪裏。直到這時候平安才露出一點來,他琢磨了一下,天一縣似乎除了天一書院之外,便再沒有任何特別之處。莫非,他的目標便是書院?

    朝廷和江南士林的關係一向十分微妙。江南自恃文風鼎盛,一時之首,一向並不將其他地方的文人和官員放在眼裏。加之江南富庶,讀書的成本也低,多出文士,他們彼此聯姻,相互交好,自成一派。隱隱成為朝堂中最大的一股力量,也為其他地方的士人所忌憚。

    大楚朝立國之後,甚至因為這個原因,設定了一條《大楚律》:官員不得於本籍就任。目的就是為了限製江南出身的官員,不讓他們來江南撈政績順便扶持鄉裏。否則的話,朝廷恐怕就再也掌控不住江南了。

    不過效果有多少,就隻有朝廷自己知道了。反正江南的官員是更換得最為頻繁的。官員一任三年,三考轉官。大部分地方的官員,都能一當九年,然後才能考評之後或是升官或是平調去其他地方。但江南的官員,卻往往連一任都幹不滿就換掉了。

    這其中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為江南文人已經隱隱形成了一個集團,可以對這裏的官員施以壓力,甚至讓他們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意思來走。至於不願意的?那就走人吧。至於抵抗激烈最終直接在這裏倒下,被奪官乃至身死的,也不是沒有。

    而將江南文人聯係在一起的,除了龐大的姻親關係和錯綜複雜的人脈網絡之外,書院,也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

    從七八歲的小童到十幾歲的秀

    才,乃至一部分舉人,都有可能在書院裏就讀。他們會在這裏生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幾年乃至十幾年。等到他們離開書院,入朝為官,自然就會形成一個小團體,並且向心力強大,難以分化。

    這也是當初平安知道皇帝讓趙璨來天一書院就讀之後,認為皇帝隻是疏遠他,還沒有打壓他的原因。——他在這裏讀三年的書,等到將來迴朝,一旦要爭那個位置,如今的同學和師長們,就都是他的人脈。

    所以朝廷若是對書院出手,王從義絲毫不覺得吃驚。

    不過他也沒有追問,平安不開口,他可以自己琢磨,卻什麽都不能說。

    在崇州城的碼頭下了車。平安看了看周人擠擠挨挨熙熙攘攘的場麵,忍不住感歎道,“這裏看起來你,倒比京城還繁華熱鬧些。”

    王從義道,“崇州府有河有海,商人匯集,自然繁華熱鬧。”

    “江南七個州,歲入占全國幾近一半之多。”平安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這麽重要的地方,朝廷怎麽可能沒有打算,放任自流呢?也許趙璨的到來,本來就是皇帝閑閑一筆,若是能鋪開一條路自然好,鋪不開也會有別的選擇。

    那自己該怎麽做呢?

    將最後的人手安排下去,平安身邊就隻剩下七個人了。他就帶著這些人,換了衣裳,雇了馬車,扮成大家公子出行的樣子,戴上幾大車行李,浩浩蕩蕩前往天一縣。

    因為天一書院的存在,天一縣的繁華熱鬧處其實不下崇州城。但感覺卻是完全不同的,崇州的熱鬧是一種嘈雜,帶著市井氣息。而這裏的熱鬧,卻是一種文氣,來往的人都舉止嫻雅,談吐風流,大家都放低聲音,不會有人大喊大叫,擾人清淨。

    文治的極致,可能就是這樣子了吧?平安忍不住想到一句話: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他們在這裏住下,平安便將人全部都撒了出去,探聽消息。他沒告訴他們要什麽消息,隻讓他們把所有消息都帶迴來。他相信,趙璨在這裏絕不會碌碌無為,關於他的消息一定不會少。

    至於平安自己,則帶著王從義,每天在縣城裏瞎晃悠。

    平安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比其他人都先找到線索。那是一座書齋,名字卻極為霸氣,名叫“天下書齋”。平安忍不住走過去,然後視線便微微一凝。

    在書齋匾額下麵,還題了一行小字:願天下人皆可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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