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鬥轉,秋去春歸,寒來暑往。

    轉眼又是三年。

    一個小太監捧著一摞厚厚的奏折匆匆從本初殿走出來,腳步飛快朝司禮監值房跑過去。天氣有些炎熱,不過一裏地,他跑到時,額上還是滲出了汗水。

    一進門他便急急道,“平安,我師父叫你!”然後才將奏折放在桌上,大口喘氣。

    平安抬起頭來笑道,“和安,你先喝口水。田太監找我有什麽事?”

    三年時間過去,平安如今已經長成了十五歲的少年郎。俊眉修目,鼻梁高挺,因為常年坐在房間裏,皮膚是一種近乎透明的白。黑色的帽子中間綴了一粒小指頭大的白色明珠,跟玉色的肌膚交相輝映,無汗生涼。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讓人心生親近,板著臉卻又自帶懾人的氣勢。

    一身青色的中等太監服飾沒有任何花紋和裝飾,隻領口和袖口綴了一層白邊,唯有腰帶上繡了簡單的紋飾,又係了一個青色的荷包。腳上則是一雙朝天靴。這一身穿在他身上,越發顯得身姿挺拔,亭亭如修竹。

    他如今仍舊在司禮監的值房中當差,隻是地方卻從西廂房換到了上房。

    這些年來經他的手送上去的奏折,還沒有一次不合皇帝心意的。在皇宮這樣的地方,隻要有能力,是絕不會被埋沒的。因為提攜新人,也是那些禦前紅人們最喜歡做的事。

    ——花無百日紅,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榮寵哪一日就到了盡頭。既然如此,在手握權力的時候,自然也樂得給下麵的人行方便,將來但凡有一個人知恩,也受用不盡了。

    所以平安三年時間從西廂房跳到了上房,在司禮監中的人緣卻很好。在這裏,沒有人會輕易得罪人,尤其是一個前程遠大的人。

    對於平安來說,這其實算不上什麽恩寵。他看重的是,在這裏的三年時間,他將前朝後宮包括宗室的人脈關係全部都梳理了一遍,而且全部記在了自己的腦子裏。

    這樣的資料,除了處於最頂端的那幾個人,尋常人能得窺一部分就已經很難得了,似平安這樣從文字裏將之整理出來的,更是絕無僅有。而對於平安來說,這就是他往後在宮中立足的基礎。

    將和安拿過來的奏折放好的空兒,和安咕嘟咕嘟灌下了一大口水,“我也不知道,師父他沒說,隻讓你快些。”

    “知道了。”平安朝他微微一笑,“那你先歇著吧。奏折等我迴來看過了,再發下去。”

    饒是和安天天跟他見麵,被他這麽一笑,也不由呆了呆。平安如今真是越來越好看了。這好看,還不單是指他的容貌,而是他身上的那種氣質,淡定從容,好像不管什麽事都不會讓他著急。

    難怪人家三年時間坐到了上房負責人的位置,自己卻還在跑腿。和安擦了一把汗,人比人,真是不能比啊!

    一步踏出門,平安就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今天天氣好,陽光白晃晃的照在院子裏鋪著的漢白玉地板上,反射出一片絢爛的光,讓人幾乎看不清路。

    平安抬眼看了一下天上,萬裏無雲。他忍不住在心裏歎了一口氣,看來隻能頂著太陽走路了。

    在這裏三年,他沒有出去送過奏折,承樞殿和本初殿都沒去過。相較於自己走到前麵去出風頭,平安更喜歡安居幕後,運籌帷幄的感覺。這大概來自於他骨子裏低調謹慎的性格,但平安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最重要的是,他也並不喜歡這種無論寒暑都要在外麵跑的苦差。譬如此刻,從堆了冰山的室內走出來,一股熱氣幾乎是立刻就將他包裹住,渾身都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水。

    平安不由加快了腳步。

    快到天乾宮時,他拐了個彎,朝後麵繞過去,這樣就能直接走到後麵的罩房裏去找人,而不必經過前頭。

    他到了值房裏之後,跟田太監相處愉快,相互幫襯這,田太監早在兩年前積累功勞,抓住一個機會得了禦前伺候的秉筆太監的美差。投桃報李,他便將平安提到了東廂房。後來平安又立了些功勞,才來了上房。

    而田太監如今在禦前雖然比不得那幾個大太監,卻也是人人爭相巴結的對象。畢竟秉筆太監日日都在禦前,影響力自然不容小覷。

    而田太監對平安,也比對他自己的徒弟和安都更加看重。今天把人叫來,想必是有事。

    到了地方,平安才發現,這裏並不隻有田太監一人,還有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王立心。平安之前見過他兩次,想必田太監在他麵前也提過自己。他也在這裏,莫非今天的事跟他有關?

    一邊想著一邊給兩人見禮。田太監把平安扶起來,笑著道,“王總管平安你想必是認識的,今日我就是把你舉薦給他。成不成,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平安的眼神跟他微微一碰,然後笑道,“得蒙二位長輩看重,是小子的榮幸。王總管有什麽是,但請吩咐,平安一定盡心竭力,在所不辭。”

    “不必這樣緊張

    。”王立心一邊打量他一邊道,“田太監時常跟我說,你是個難得的少年英才。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你是咱們內書堂出來的人,能力自然不必說,隻是……”說到這裏,他的臉色嚴肅起來,“咱們都是替皇家辦事,能力還是其次,第一要緊的,你可知是什麽?”

    平安心下微微一凜,腦子裏的念頭飛快轉動,漸漸摸到了一點端倪。他定了定神,沉聲道,“咱們是主子的眼,主子的耳,主子的嘴,主子的手。”

    他沒有說不看不聽不說,那固然是個正確的答案,但平安覺得,王立心可能不會滿意。

    果然,聽見他的話,王立心眼神微微一動,跟田太監對視一眼,才道,“果然是個聰慧的,一點就透。既如此,你跟我走吧。”

    “是。”平安也不多問,應了一聲,就微微側身站在一旁等候。

    王立心站起身,對田太監笑道,“田老弟今日的人情,咱家記下了。你薦的人果然不錯。”

    “哪裏哪裏,都是替皇上辦事。”田太監謙虛了一句,也起身把人送了出去。

    平安跟在後麵,離開是再次跟田太監對了對眼神。雖然這眼神究竟傳達了什麽意思很難說,但這樣卻很容易有“自己人”的感覺。

    而對於王立心的目的,平安已經心裏有數了。

    王立心領著出了本初殿,繞道天乾宮另一邊,在跟司禮監值房相對的地方,也有個不起眼的小院子,就連規格也跟對麵的差不多。

    在小院門前站定,王立心轉身問平安,“你可知這是什麽地方?”

    這裏自然不會掛牌子,但平安立刻點頭道,“知道。”

    “想清楚了?”

    “是。”

    王立心這才抬手敲了敲門。門應聲而開,見是王立心,開門的人躬身行禮,對平安則視而不見。把他們讓進去之後,又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跟值房那邊的行事果然截然不同。那邊的大門,可是一年四季都不會關的。

    王立心領著平安走進正房裏,自己在上首坐了,然後才對平安道,“這裏是皇城司。”

    他看了一眼平安,平安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王立心就更添了幾分滿意,“皇城司之前出了一點小事,如今沒個主事的人,田太監給我薦了你。平安,你可敢接這個擔子。”

    “小子之前就說過,必定盡心竭力,在所不辭。”平安躬身道。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王立心道,“實話告訴你,皇城司之前辦事,陛下很不滿意,所以處置了一批人。如今你接手這裏,我希望你能記住你自己的話:咱們是主子的眼,主子的耳,主子的嘴,主子的手!”

    “平安不敢忘。”

    “嗯。”王立心滿意的點頭,“待會兒這裏的人都會來見你。還有的在外頭當值,一時見不到人,你就先看看名錄。沒有時間讓你適應新的差事和身份,這裏有一件事交給你。”

    他說著遞出了一張字條,盯著平安的眼睛,“此事隻你我知曉,閱後即焚。”

    “是。”平安恭敬的接過,打開一看,忍不住微微睜大眼睛。幸好他低著頭,王立心看不見他的表情。

    抬起頭時,平安的臉色已經恢複正常,將紙條湊到旁邊燃著的燈上點著。他之前還好奇這裏為什麽會有一盞燈,現在明白了。許多消息都必須用這種辦法處理。

    “可有疑問?”王立心問。

    平安點頭,“王總管,我聽說皇城司負責的是京城的事情,怎麽……”

    王立心抬頭往上看了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有時當然也想知道,自己的土地上都發生了什麽事。”

    “我明白了。“平安點頭。

    見他不再發問,王立心還要再問,皇城司的人已經過來了,紛紛拜見,他隻好收了話頭。

    皇城司掌管宮城出入禁令,伺察臣民動靜,報告皇帝。設皇城使一名,副使一名,但這兩個職位都隻是武將的寄祿官,並沒有實權。——有許多武將賦閑在京,並不能出外領兵,就會擔任這樣的閑職,隻領糧餉,不負責具體事務。

    除此之外,下設皇城司提舉一人,指揮五人。也就是說,皇城司的下屬的人一共有五個指揮——跟軍隊裏的編製不一樣,這裏一個指揮能有二百人就算是很多了。這些人統稱親從或親事卒,編製跟軍隊裏一樣,五人為一伍,設伍長;十人為一什,設什長;五十人為一隊,設隊長,三隊或四隊為一個指揮。

    平安要擔任的就是這皇城司提舉。名義上來說,他手底下管著近千人。但這些人究竟能不能夠為他所用,卻還要看平安是否能夠讓下麵的人信服。

    他打量著一字排開站在自己麵前的三個人。他們就是皇城司指揮中,另外還有兩人在宮外辦差,不能前來。當然平安猜測著可能隻是表麵原因,另外兩個指揮,有可能根本不是太監,

    無法進宮。

    而平安究竟能不能初步掌握住皇城司,全看能否收服這三人,畢竟他跟他們的身份才是一樣的。

    從左到右,分別是許從安,王從義,秦從禮。這三人似乎是同一批入宮的,名字也十分相似。許從安是個白麵太監,古人以白麵奸詐,不過他其實反而聽符合平安的審美。王從義則身材高大,一臉憨厚,看上去不大像太監,倒像個武夫。秦從禮則生得一團和氣,未語先笑的模樣。

    在王立心介紹過之後,平安就喲自己開口收服他們了。他想了想,沒說別的,隻是道,“方才王總管交給我一個任務,要離開京城一段時間。你們可有人願意與我同去?”

    三人聞言眼中均露出一抹驚異,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就連王立心也看了平安一眼,但並未開口。

    猶豫片刻後,王從義首先開口道,“屬下願隨提舉前往。”

    許從安和秦從禮這才跟著開口。平安點點頭,道,“那就王從義跟著吧,你挑一個隊的人隨行。”頓了頓,待王從義點頭,他才繼續道,“皇城司的事務我不大熟,你們就暫且先按照原來的規矩安排下去吧。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有什麽重大消息——”

    王立心在一旁接口,“直接送到咱家這裏來便是。”

    “那就有勞王總管。至於那些雞毛蒜皮,不需要驚動上頭的小事,我有個小小的要求,希望大家都記錄下來,等我迴來之後要看。”平安道。

    秦從禮和許從安對視一眼,開口道,“提舉,怕是有些困難。下頭許多親事卒是不識字的。”

    “哦……”平安應了一聲,道,“那就先交由你們匯總,然後呈上來吧。”

    “是。”三人應諾。

    “事情就是這樣,我才來皇城司,萬事都不熟悉,往後一同共事,還要仰賴諸位多多幫襯。”說完了自己的安排,平安站起身道,“我年紀輕,若是有什麽得罪人的地方,你們多多包涵。”

    “提舉大人說笑,您是長官,你說怎麽幹就怎麽幹。”王從義心直口快,立刻道。

    秦從禮和許從安沒說話,心中卻難免犯嘀咕。這個新長官年紀果然輕,看上去麵團子似的和氣,並且也不插手具體事務,按理說應該不難相處。可他最後這句話,就有些費思量了。

    得罪人的地方?他一個長官,還能有什麽得罪人的地方?無非是職位任免升降罷了。莫非他還是有動一動的意思,隻是如今不熟悉具體

    事務,所以才暫時按捺住?

    這麽一想,心中不免就有些惶惶起來。雖然他們自忖新任掌管需要倚賴自家,可他們卻有三個人,未必都要留下。萬一他想立威,說不得也是從他們下手。王從義動作快,已經主動示好,剩下他們兩個,倒有些不上不下。

    但無論如何,平安交代的第一件事,還是要吩咐下去。無非是自己辛苦些,但也把穩,至少不能讓平安挑他們的錯處,諸如懈怠工作之類。

    京城裏一向安寧,一天也就那麽幾個消息,記錄下來並不費事。

    該說的都說了,平安就讓他們迴去了。王立心也起身道,“皇城司交給你,咱家這便告辭了。”他沒評價平安剛才的做法,畢竟才是第一天,究竟如何,還是要看以後。

    平安送了他出門,轉迴來時,見有人過來收拾茶杯,忽然想起一事,把人叫住問道,“這院子裏一共多少人?都是做什麽的?”

    那是個七八歲的小太監,聞言戰戰兢兢的垂頭答道,“迴大人的話,這裏共有五個人。其中有兩位是專門在此整理文書,替大人跑腿做事。餘下的都是負責端茶倒水,灑掃清潔諸事。”

    平安點點頭,“那兩個文書呢?”

    “迴大人,從前那兩人,因上一任提舉大人卸任,便也跟著離開了。大人可去內侍省請他們派人過來。”小太監又道。

    平安問了他的名字,知道叫做青文,心頭不由有些唏噓。轉眼他進宮,也有五年時間了。他感歎一陣,讓青文拿了自己的手書,去內侍省要人。

    他要走了,這裏總要有人打理才行,否則迴來這些文書豈不是都積了灰?

    等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平安才轉到後麵自己的住處——這院子雖然不大,但因為許多消息和文書都十分緊要甚至緊急,所以他的住處就安排在此處,方便隨時聯絡。

    進了屋關上門,平安才輕輕出了一口氣,坐下來出神。

    他想的是王立心給他的那個任務。那張紙條上赫然寫著:宣召七皇子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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