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實在是太熟悉了,以至於平安幾乎是一看到,就明白這是什麽地方了。

    當初他跟趙璨約定,如果趙璨能夠將江南的印刷作坊都整合起來,製定統一的標準,推廣活字印刷術,那麽等趙璨迴京,他會送他送一份大禮。

    平安沒有想到,三年時間,比自己年紀還小些的趙璨,竟然真的做到了。他具體做到哪一個程度,平安還不知道,但光是看這家占地麵積十分寬廣,士子盈門的書店,便知道它的影響力了。

    平安更沒想到,有朝一日來宣趙璨迴京的人,竟然會是自己。那時他也沒有想好大禮是什麽,但總歸脫不出把後世人所共知的一些東西拿出來給趙璨,讓他能用上。

    不過現在,帶來能夠迴京的消息,恐怕就已經是個巨大的驚喜了。

    世事變化總是十分有趣,有一些人們看不清楚的規律在其中主宰著,造成的結果也五花八門。但這樣的碰巧,或許也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平安微微一笑,邁步進門。

    活字印刷術是他自己在這裏一點一點推廣出來的,印出來的書是什麽樣子,平安當然也很清楚。這個書齋裏賣的,全都是活字印刷的書,看上去就比其他的精細許多,也難怪生意好。

    平安轉出去,又逛了兩圈,果然發現,這縣城裏竟已經沒有別的書齋了。就有一兩家小店,也隻賣筆墨紙硯,這些東西天下書齋裏並不出售。

    不知道別的地方又是什麽情形。平安心裏想著,轉頭對王從義道,“迴去吧。”

    “大人不再逛逛?”王從義有些不解。平安在這裏瞎轉悠了半天,到底在看什麽,他到現在還沒研究出來。可看平安的樣子,分明已有所得。

    莫非大人的智慧果然遠在自己之上,並非自己所能夠揣度?這麽想著,王從義對於自己跟著平安來到崇州,忽然感到十分慶幸。

    平安道,“不必看了。”

    王從義心道果然。他已經有了一種預感,自己往後跟著提舉大人,升官發財指日可待。至於其他人嘛,那就隻能自求多福嘍!

    當下便不再說話,引著平安迴了他們居住的客棧。

    接下來的幾天平安沒有再出門,靜待自己派出去的人搜集消息。雪片一般的消息每天都源源不斷送到這裏,三天之後,大部分人都不再出去,想來是已經將整個縣城都走遍了。

    但還有兩個人每天早出晚歸,一個是隊長錢成,平安

    早已發現他心思細密,是個能辦事的人,倒是不覺得奇怪,另一個是個年輕臉嫩的小夥子,名叫馮玉堂,看上去也就跟平安一般的年紀,據王從義說,是頂了他父親的位子進來的。

    平安也不等他們,將手裏的這些消息都看了看,綜合一番,多少也有點數了。

    趙璨果然在消息裏出現得很頻繁——跟平安設想的差不多,雖然宮中有旨,但趙璨到了這裏之後,並未用七皇子的身份和趙璨的本名入學,而是化名齊璨。

    而他來到這裏三年,表現得十分謙遜得體,與師長和同窗們都相處得很好,加上自己天資聰慧,如今已經是書院中最為優秀的幾個士子之一,為同窗們敬重,也被師長看好。在天一書院之中,甚至有了一大批的擁躉。

    除此之外,他的私生活倒是十分幹淨,既不跟其他少年風流的同窗一般眠花宿柳,也不太喜歡出去結交,隻是帶著一班朋友在寓所讀書唱和。他畢竟年紀小,倒也沒有人覺得不對勁,都十分讚歎。

    除了其他亂七八糟的消息之外,真正跟趙璨有關的,竟隻有這寥寥一點。而這居然是皇城司四個人三天的結果,平安表示非常失望。

    且不說趙璨是否跟江南官員們往來過,就是那個天下書齋,也沒有被任何人記錄在案。可平安相信,它一定跟趙璨有關係。

    給他帶來這方麵消息的是錢成。從趙璨來到這裏之後,如何跟印刷館的老板們協商,將他們整合在一起推廣統一的印刷標準,又如何拿出了活字印刷術,讓眾人驚歎,全部都探查清楚了。

    最有趣的是,因為活字印刷術得到過皇帝一句誇獎,在京城已經不算秘密的,皇城司也知道,於是錢成懷疑趙璨是從京城來的貴族子弟。還請求平安發文迴京,讓那邊徹查。

    “不錯。”他終於開口誇了兩個字,“你下去休息吧。”

    等錢成一臉激動的走了,他才問王從義,“那個馮玉堂還沒迴來?”

    也不知道是查到了別的消息來不及迴來,還是什麽消息都沒有所以不甘心迴來。不過平安有種感覺:應該是前者。這麽說來,他可能不小心帶出來了一個情報方麵的天才!

    馮玉堂是夜裏才迴來的,一身的風塵仆仆,看上去頗為狼狽。他不識字,所有的消息全部都是記在腦子裏的,站在平安麵前,一邊喘氣一邊匯報。

    平安隻得揮了揮手,“行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下去沐浴更衣,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再過來吧。”

    等馮玉堂梳洗完了迴來時,之前那種喜形於色和迫不及待的感覺已經消散了許多,平安這才道,“可以開始了。”

    馮玉堂查到的消息,比平安以為的更多。

    嗯,這個“比平安以為的更多”,是他查出了趙璨七皇子這個身份。除此之外,就跟錢成查到的差不多了。平安十分好奇,“七皇子的身份,你是如何查到的?”

    “我……我躲在他的寓所中,偷聽到了伺候他的人說話。”馮玉堂有些緊張。對方畢竟是皇子身份,他這麽嵌入,如果被發現,當場處死都是應該的。他之前並不知道趙璨的身份,現在知道了,卻是有些後怕。

    平安點頭,“不錯,你能想到這樣的法子,可見腦子活絡。你不識字?以後就跟著我學吧。”

    “是,多謝提舉大人!”馮玉堂喜出望外,就要跪下去磕頭。皇城司管事的人大都是太監,大家都已經習慣了,所以馮玉堂並不覺得自己在太監手下做事,有什麽不妥。哪怕平安很年輕,但能坐上這個位置,就說明他有能耐。現在平安讓自己跟著他,馮玉堂簡直高興得不知怎麽好了。

    平安連忙讓王從義攔住他,“你年紀和我差不多,別跪我,我怕折壽。”

    通常這種拒絕都會被認為是做樣子,但平安拿出“折壽”這個理由來,別人是無論如何都跪不下去了,否則豈不是咒他死嗎?馮玉堂臉上便有些訕訕的,王從義把人拖下去了。

    將得來的消息在心裏過了一遍,趙璨竟然真的沒有跟官場有什麽聯絡,這一點讓平安意外之餘,對他也越發佩服。

    皇帝肯定會關注他在這邊做的事,這是必然的。趙璨心裏想必很清楚。但知道是一迴事,真的能夠忍住又是另一迴事了。換做另外一位皇子,這天時地利人和之下,真能忍得住一動不動嗎?

    要知道如果能得到江南官場的支持,那可就相當於是掌握了一張能夠令大楚震動的底牌。不是誰都能夠忍得住這樣的誘惑的。

    平安之前決定幫助趙璨,多半是看在兩人之間的情分。他知道趙璨聰明,但從前沒有表現的機會,也不知道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但到今天,他終於看明白了,趙璨的確是值得任何人投資的。

    當然,最讓平安高興的是,趙璨沒有給自己出難題——他要是真的跟官員聯絡了,自己是報上去還是不報?現在大可不必糾結這個問題了。

    躺在床上,平安迅速的睡了過去。

    第二天他不再讓其他人出門,自己帶著王從義去了天一書院。

    平安生得相貌堂堂,加上年紀小,聲音也還是少年的清脆悅耳,打扮一下,看上去就像是個教養優良的富家子弟,旁邊的王從義也不像太監,更像是他的跟班常隨。於是這樣子出現在天一書院,竟絲毫不顯得突兀,倒是讓來往的學生指指點點,都猜測是不是新來的同窗。

    沒一會兒整個書院都傳遍了,又來了一個姿容氣度都不遜色四大才子的小公子,說不定會成為大家的同窗!

    平安直接去了趙璨的住處。

    這會兒趙璨沒有課,同窗們也還沒過來盤桓,他自己在院子裏練劍。劍是兵器中的君子,一向為讀書人所喜愛,視為禮器。江南文風鼎盛,文人們也大都喜歡隨身攜帶一把劍。不過多是裝飾用的輕劍。

    但似趙璨這樣一本正經練習劍法的人也有不少。趙璨這個習慣,就是來這裏之後才養成的。

    門沒有關,但平安也沒有走進去,而是站在門口觀看。直到他一整套劍法練完,收招休息時,才輕輕鼓掌。

    趙璨轉頭看到他,似乎十分吃驚。平安朝他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將封好的信請出,托在手上道,“聖諭!”

    本來要上前迎他的趙璨微微一愣,立刻斂容跪下,“兒臣趙璨接旨。”

    “召七皇子迴京。”平安說完之後,便直接走進去,將書信交給他,同時把人扶了起來。趙璨先拆開信看過,彼此才重新見禮。

    這封信當然不是皇帝的親筆書信,應該是翰林學士或是秉筆太監代筆,用詞十分簡練,全都是些套話,總體來說,內容就是平安說的那句話:召他迴京。

    王從義是現在才知道眼前這人竟然是七皇子!原來王總管給提舉大人的差事,就是來召七皇子迴京。隻是平安一路來的行事,卻不像是單單為此。

    不過現在不是思考的時候,他也連忙上前行禮。

    趙璨將平安請到屋裏落座,然後才道,“欽差大人一路辛苦。隻是我這裏課業尚未完結,一時恐怕走不脫身。”

    “殿下還要多久?”平安問。

    趙璨道,“你們來得湊巧,再過幾日就是今年的大考。大考如能評優,便可結業了。”

    “那就祝七皇子殿下鵬程萬裏。”

    “多謝。我這幾日要溫書,倒是不方便招待欽差大人,不知您下榻何處?”趙璨依禮問道,“若是沒有

    地方住,倒可在我這裏盤桓幾日。”

    他的住處雖然在書院裏,但因為成績優異,是自己單獨一個院子,讓平安住進來不在話下。

    平安倒是想住進來,但想了想還是拒絕了,他還有別的是要做呢。“殿下不必掛心,臣已經安排好了住處。”

    宣旨官一般都是先宣讀了旨意,然後才會由接旨的人安排下處。平安卻說自己已經有了住處,趙璨眸光微微一閃,含笑問道,“我記得平安你是在司禮監當值,未知如今……”

    他說到這裏微微一頓,王從義就十分知機的接上,“大人如今就任皇城司提舉。”

    皇城司的人來給自己宣紙?趙璨立刻就什麽都明白了。他隻是沒想到,平安要送自己的大禮,竟然這樣大。

    “恭喜提舉大人了。”他拱了拱手,“既如此,我就不留客了。”

    平安點點頭,起身告辭。雖然他一再說留步,但趙璨還是送了出來,兩人一路糾纏,不知不覺間就落下了王從義七八步的距離。趙璨這才低聲笑道,“這就是你準備的大禮?的確又驚又喜。”

    他是真的沒想到,平安還有這樣的本事。司禮監和皇城司雖然頂頭上司是一樣的,但素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因為司禮監的人也在皇城司的監督之中。

    平安看了他一眼,“不及殿下四大才子的風光,天下書齋的霸氣。”

    兩人相視一笑,不再說話,但彼此的意思都已經明了。平安將自己的身份透露出來,是提醒趙璨要做好準備,同時也告訴他,他在江南做的事,自己都已經知道了,而且很滿意。

    然後趙璨才停住腳步,平安三兩步趕上了停下來等他的王從義。

    走出院門是,平安借著關門的機會轉過頭,見趙璨站在台階上,遠遠朝這裏看過來。

    晨光中他長身玉立,身上的白色學子衫隨風而動,飄逸如仙,再加上他容貌出眾,眉眼秀麗,更顯得風姿卓然。

    趙璨……也長大了。

    讓平安比較欣慰的是,自己這三年來因為夥食好,所以發育得也快,尤其是這一年來,身體抽條一般的長,剛才站在一起時他不著痕跡的比對了一番,嗯,比趙璨高了兩寸多。

    雖說趙璨年紀比他還小兩歲,但當初他來江南之前,兩人看上去可是差不多高的。所以平安已經非常滿意了。

    迴去的路上仍舊一路被圍觀,不過平安心情好,絲毫不介意。

    但等到了客棧裏,他的臉就立刻沉了下來,轉身吩咐王從義,“把人都叫來。”

    等人都到齊了,平安板著臉道,“之前讓你們搜集消息,你們給出來的結果,我非常不滿意!”說完手指在桌上輕輕一敲,“皇城司伺察臣民動靜,這樣重大的權力,皇上交到了我們的手中。可你們再看看,你們打探出來的,都是些什麽消息?雞毛蒜皮!真正該打聽的消息,卻是半點端倪都沒發現!”

    有人露出不服氣的表情。皇城司從來做事都是這樣,在平安手下,他們已經很賣力了,不然也不會連著三天早出晚歸。畢竟在京城,他們有特定的消息渠道,並不需要這麽費神。

    平安深吸一口氣,放緩了表情,“當然,這怪不得你們。畢竟你們從前沒人教,都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胡亂去做。能打探到消息已經很好了。但是!”

    說到這裏他提高了聲音,“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有人能將我交下去的差事辦得十分圓滿,這又怎麽說呢?”

    眾人開始竊竊私語,似乎有些不信。平安揚聲叫道,“馮玉堂!”

    “屬下在!”自從昨日知道自己能夠跟著平安,馮玉堂就一直意氣風發,隻不過這事他不知道能不能好,憋在心裏十分難受。現在聽見平安點名,立刻高聲迴答。

    平安道,“跟他們說說,你這五天在外頭是怎麽過的,都打探到了什麽消息?”

    馮玉堂便站了出來。看得出麵對眾人他有些緊張,一開始說話還結巴,引來一陣哄笑,但漸漸的,大家的表情都嚴肅了起來,無他,因為馮玉堂想出來的那些辦法,的確是大家從未想過的,並且還真的有效。什麽從食物殘渣裏推斷這家有幾口人,到怎麽跟消息靈通的小攤販們套話,甚至還有故意闖入看似守備森嚴的地方試探虛實……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最後聽到馮玉堂鑽到了趙璨住處,翻牆進屋偷聽,都沒有人哄笑了。

    “我一直認為,人和動物不同的根本之處在於,我們有腦子。”平安讓馮玉堂會去做下,慢慢道,“作為一個人,首先要迴動腦子。沒有辦法就自己想,沒有條件就自己創造!刺探消息是一件非常隱秘而重要的工作,如果你們不動腦筋,得到得就永遠都隻是表麵的消息,永遠不會被重視!”

    “你們是願意渾渾噩噩這麽混日子,還是做出點兒成績讓別人看看?讓大家都知道,皇城司不是隻能掌管宮門進出的!”

    平安的話聽上去很振奮人

    心,但下麵的人卻都是一臉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期待的那種振臂一唿應者雲集的情況,畢竟沒有出現。

    他也知道這是因為自己還沒有服眾,他們不知道跟著自己有什麽好處。不著急,慢慢來吧。

    平安揮揮手,“行了,這些話就都不說了。接下來要交給你們一個新的任務:每個人在天一縣發展一個下線,一個能給你們提供有用消息的人。去吧。馮玉堂留下。”

    其他人稀稀拉拉的離開,馮玉堂則緊張的站在平安麵前。平安覺得還是這種什麽都不懂事的小孩可愛多了,隻要你表示一點賞識,就激動得不行。不像那些老油條,沒有真正的實惠和好處,是不會心動的。

    “我之前讓你跟著我學認字。”平安說,“但我也不知道這裏該怎麽教。你先去準備基本兒童啟蒙用的書,能用到的都買一套迴來。”

    至於他自己,恐怕要去天一書院看看,至少學學別人是怎麽教書的。聽說古代人都是先各種背誦,然後老師再一一釋義。而且可不像現代,一遍不懂講兩遍,兩遍不懂講三遍。在這裏記不住就挨板子。板子挨多了估計就能記住了。

    平安領著王從義出去閑逛,打算偷師。——他深刻領會王立心的意思,不管去哪裏做什麽,都帶著王從義,就是去見趙璨也不例外。

    因為皇帝和王立心可未必對自己完全放心。王從義跟著他,固然是打下手,但同時也能監視他。所以平安就要做出這個姿態:我是完全沒有任何私情和秘密可言的。

    王從義知道他要去學怎麽給人啟蒙,便道,“大人,在這裏恐怕看不到您想看的。那些需要啟蒙的孩子,都會在村子或者縣裏的蒙學念書,條件好的還會請蒙師到家中坐館,等到粗通文義,要開始練習作文了,才進入書院學習。”

    平安幹咳了一聲,“沒關係,這裏也可以看看,等迴京後,我打算在皇城司進行一次全員培訓,以後的新人也都要進行崗前培訓,要求每個人都能聽說讀寫。正好看看這些文章是怎麽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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