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對著葉二娘說了這半天話,葉二娘卻不知為何,一直不言不動,毫無反應。那人想是累了,默然半晌,突然從懷中掏出一本書冊,一麵在葉二娘麵前一頁頁翻開,一麵說道:“仲華,你還記得你送我的這本《識字畫冊》麽?這畫冊原是你師伯為他女兒阿蘿所繪。那日得知你想學識字之後,我便記在了心裏。過得幾日,我傷勢好些了,便迫不及待要教你識字。你拗不過我,隻好將這畫冊拿了出來,讓我教你。”

    一直毫無反應的葉二娘,這時突然自喉間發出幾下古怪的“咕咕”聲出來。那人大喜過望,一疊聲地道:“仲華,你記得這畫冊,是不是?是不是?你終於想起我來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激動之下,聲音已是微微發顫。

    葉二娘喉間“咕咕”聲更響,似是努力想說些什麽,那人欣喜萬分,將畫冊在她眼前不停地翻來翻去,說道:“仲華,我明白啦,你是要看到這些畫兒,才容易想起以前的事來,是不是?我前兩天真是笨,光顧著和你說話了,沒讓你看這些畫,你不會怪我吧?”

    說到這裏,那人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急急地道:“對了,仲華,你還記得這畫冊中隱藏著的那個秘密麽?你看,畫冊中“小、少、日、生、好、同、歡、時、我、壯、老、君、願”這十三個字的右下角,都寫有數字。將這十三個字,按它們右下角的數字順序,一一排列開來,便可以拚出這樣一首情詩:‘君壯我小,我少君老,願生同時,日日歡好’。仲華,仲華,記得那日我們組合良久,終於讀出這首詩後,都不禁呆住了。你說奇怪不奇怪,這詩竟似是專為你我寫的一般。寫詩之人隻恨不能與意中人生於同時,以致良緣難諧,空留憾恨,你我又何嚐不是這樣?仲華,仲華,‘君壯我小,我少君老,願生同時,日日歡好’,這首情詩,你還記得麽?你還記得麽?”說到最後,聲音已是哽咽了。

    阿紫初聽那人說起畫冊裏的秘密,頗感有趣,及至聽到那首十六字情詩,恰恰說中了她的心事,立時便呆住了。她細細口味詩中的愁苦與無奈,不知不覺間,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龐悄然滑落下來。

    那人亦是頗為傷感,黯然半晌,方才續道:“兩個多月過去,我的傷完全好了,我們分別的時候也到了。麵對著哭成淚人的你,在我腿上依戀地蹭來蹭去的斑斑,和懷裏哭喊著要‘媽媽’的峰兒,我雖有萬般的留戀與不舍,終究還是狠下心來,毅然決然,轉身離去。唉,我若真的就此遠去,永不再見你,隻怕也就好了,你也不用受後來那麽多的委屈和苦楚了。隻可惜你一聲‘大哥,等等!’,還是讓我瞬時便停住了腳步。”

    “你飛奔過來,將這本識字畫冊遞到我手裏。峰兒一看到你,便高舉著小手,小身子一掙一掙地,哭著大叫:‘媽媽抱,媽媽抱!’你一把接過峰兒,哄了他兩下,小家夥立時便破泣為笑了。”

    “你問我:‘大哥,你知道這本畫冊裏的情詩,是誰留下的麽?’我搖了搖頭。你指著畫冊道:‘謎底便在這本畫冊的第一頁上。’我好奇地翻開畫冊一看,隻見第一頁左邊畫了一座大山,巍峨壯麗,下麵寫著一個‘山’字;右邊則畫著一棵大樹,枝繁葉茂,下麵寫著一個‘木’字。我看了半天,搖了搖頭,仍是不解。你指著‘山’‘木’兩字道:‘大哥,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師父有一個比她小二十多歲的小妹子,名叫山木麽?’”

    “我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這首情詩,是你師父的小妹子留下的?’你點頭道:‘是的。小師叔得知阿蘿師姊出生後,非常高興,很快便趕到了劍湖湖底山洞,幫忙照料師姊和小侄女。沒過多久,我師伯即畫了這本畫冊,準備將來教師姊識字用的。那一年,小師叔和我一般,也是剛滿十四歲……’”

    “我越聽越驚,失聲道:‘你是說,你小師叔後來喜歡上了你師伯,她的親姊夫?可我記得你好像說過,你師伯比你小師叔大將近三十歲,而且早已與你師父結婚生女了啊!’”

    “你點頭道:‘大哥,你記得不錯,你隻比我大十八歲,師伯卻比小師叔大了整整二十九歲,其時已是四十三歲了,可小師叔還是偷偷喜歡上了他。師伯已經結婚生女,小師叔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所以從未對師伯表露過絲毫,隻把這個秘密,悄悄留在了這本畫冊裏。大哥,你……你難道不覺得,師伯比小師叔大再多,其實都是不打緊的麽?隻要他們互相喜歡,不妨礙旁人就成。小師叔在詩裏雖然說的是‘願生同時,日日歡好’,我想她心裏更希望的,其實是在師伯尚未結婚生女時,便遇上他……”

    “你停了一下,一字一頓地接著道:‘大哥,你不覺得,我們倆比他們要幸運得多麽?大哥,我一個人從大理無量山,一路往北,到了這雁門關外,原是為尋我師父而來的。師父走時曾經交待過我,不讓我去尋她,我再見到她時,她也不會認我,可我從小就沒了父母,又無兄弟姐妹,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親人,我不去尋師父,又能到哪裏去呢?’”

    “你說到這裏,眼圈不禁紅了。我想起你的身世與遭際,心裏也是好生替你難過。過了一會,你咬了咬嘴唇,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開口說道:‘大哥,你知道麽?師父救了我的性命,又教我武功,我從來隻當她是這世上最親的人,可遇上你之後,大哥,我……我覺得你比師父更親。大哥,我想好了,我不準備去尋師父了。你真的不願意……帶我一起迴去麽?’”

    “你一口氣說到這裏,雙頰因為激動而泛起淡淡的紅暈,更襯得你眉顰春山,眼凝秋水,明豔照人,莫可逼視。刹那間,我心中激起萬丈男兒豪情,一把將你和峰兒都攬在懷裏,激動地道:‘願意,我當然願意!仲華,你這麽好,又這麽美,隻要你不嫌我老,不怕跟著我吃苦受累,我願意從今往後,走到哪裏,都帶著你。’”

    “你嫣然一笑,溫柔而又堅決地道:‘大哥,在我心裏,你是不會老的。不管你走到哪裏,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願意與你同行!’”

    “其時隻當紅日初升,你發自心底的燦爛笑容,竟蓋過了朝陽和滿天紅霞,美得讓人驚歎。我的眼睛瞬時便濕了,心裏明明有著千言萬語,想要說給你聽,卻不知為何,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將你和峰兒緊緊地摟在懷中,眼淚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淌了滿臉。”

    蕭峰聞言,阿朱當年在天台上說過的話,刹那間又迴響在耳邊:“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萬種熬煎,也是歡歡喜喜”,不由心中大慟。

    便在此時,葉二娘喉間突然發出了“啊”地一聲輕叫,呆滯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意。那人欣喜若狂,拚命搖晃著葉二娘的肩膀,大聲叫道:“仲華,你還記得那天你說過的話,對不對?你記起來我是誰了,對不對?仲華,我就是你的慈哥啊,是立誓疼你一輩子,照顧你一輩子,與你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的慈哥啊!”

    隻可惜葉二娘臉上的笑意隻是一閃而過,轉瞬間便又變得癡傻呆滯起來,眼睛空洞茫然地盯著前方,任憑那人怎樣搖晃,怎樣訴說,也不再有任何反應了。

    那人顯是頗為失望,歎了一口氣,停了半晌,突然柔聲道:“仲華,方才是我太急了,我沒有弄痛你吧?我知道你一定是經曆了很大的變故,才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要想讓你完全清醒過來,絕非易事,我們還是繼續說故事吧。方才我們說到哪兒了,你還記得麽?……哦,我想起來了,說到我們兩個在雁門關表明心意啦。你斬釘截鐵的一句:‘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願意與你同行!’讓我感動萬分。我當時即打定主意,迴去向師父複命之後,即帶著你和峰兒遠走高飛,找一個安寧美麗、沒有任何人認得我們的地方,相依相伴,永不分離,從此遠離武林紛爭,不問江湖恩怨。”

    “自那日之後,我即帶著你和峰兒一路向南,從雁門關外迴河南,千裏迢迢,路途雖然辛苦,然有你和峰兒相伴身側,說不盡的兩情相悅,舐犢情深,眼裏看過去,無處不是青山綠水,風光旖旎,比之來時,心情是大不相同了。”

    “我們一路快馬加鞭,不過十餘日,即趕到了洛陽城。到得少室山腳下,我將你和峰兒安置在一戶相熟的農家,即迴寺向師父複命。一去三個多月,經曆諸多重大變故,又在鬼門關外走了一遭,重新踏上寺前熟悉的八裏十六段石級,遠遠望見巍峨的山門,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蕭段紫三人聽到這裏,俱是大吃一驚,暗道:“少室山下除了少林寺之外,並無其他寺廟。難道此人,竟是少林弟子麽?”

    隻聽那人又道:“我想起馬上就要見到久別的師父和師兄弟們,不由心下急切,提氣直奔。不想等我迴到寺中,才知道師父他老人家竟然在兩個多月前,便已圓寂了。我從小投在師父門下習武,師父對我,既是嚴師,又如慈父,實是恩重如山。我萬萬沒有想到,一向對我最為疼愛和器重的師父,竟會遽然離世。我與師父情同父子,卻沒能趕上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麵,實乃平生至大憾事。”說到這裏,心下激動,聲音已然嘶啞了。

    過了半晌,那人方才平靜下來,續道:“我後來才知道,就在我帶領中原群雄走後不久,寺內即發生了重大變故。一位自稱精通少林十四門絕技的吐蕃少年僧人,帶領一群武功詭異的西域高手,前來拜寺。那少年便是現下大大有名的吐蕃國師,大輪明王鳩摩智,不過當時他年僅十五歲,不過一籍籍無名之輩,中原武林根本無人知曉他的來路。我少林寺建刹千年,古往今來,唯有達摩祖師一人身兼七十二項絕技,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

    蕭段紫三人聽到這裏,對此人乃少林弟子之事,更無疑惑。蕭峰想起此人方才所說“我帶領中原群雄走後不久”,更是吃驚不小,暗道:“此人既是少林弟子,又說什麽帶領中原群雄,難道他真的便是那‘帶頭大哥”?……是了,雁門關之戰乃是因爭奪少林武功秘籍而起,帶頭大哥理應為少林寺子……隻是,這人既是少林弟子,又為何不守清規,和葉二娘牽扯不清?”

    他正在疑惑,隻聽那人又道:“玄澄師兄一身超凡脫俗的武學修為,先輩高僧均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也不過隻能精通十三門絕技。饒是如此,玄澄師兄仍因為過於貪戀,強自多學上乘武功,積下深重內傷,三年前突然於一夜之間,筋脈俱斷,成為廢人。鳩摩智不過一西域番僧,竟公然聲稱精通我少林十四門絕技,且指名要向師父請教,其侮辱挑釁之意,已是明顯已極。玄生師弟於武學所知最博,七十二絕技中所會多達六門,當即以摩訶指、般若掌、大金剛拳三門絕技,上前應戰。”

    “不想鳩摩智見了玄生師弟,竟然大言炎炎地道:‘我這次是專程來向你師父請教少林絕技的,憑你,還不配與我動手。’玄生師弟聽了,自是惱怒非常,立時便接連使出大金剛拳中的‘禮敬如來,遇佛傳法,幽冥搜魂,引火煉妖’四招,強攻鳩摩智。哪知鳩摩智袍袖一拂,隻一招‘袈裟伏魔功’,便將玄生師弟這四下淩厲無比的攻擊,化於無形。”

    “師父常常誇獎我的大金剛拳威猛無匹,功力之深為少林百年來罕遇,玄生師弟所學雖遠不及我,功力亦是不弱。鳩摩智隻一出手,師父便已知他武功之強,遠勝在場眾位弟子。為了保全少林百年聲譽,師父雖沒有必勝的把握,當此情形,也隻有挺身而出,奮力一戰。”

    “師父年事已高,與鳩摩智苦鬥兩百餘迴合,一直不分勝負,情知久戰下去定然無幸,竟冒險以一招極耗內力的‘金剛伏魔式’,將鳩摩智擊退,自己卻因用力過猛,積下深重內傷,過了幾日即因傷勢過重,遽然辭世。”

    “鳩摩智小小年紀,不知從哪裏,學到了我少林十四項絕技,武功之強,實乃武林罕見。此人雖去,日後定然還會來寺尋釁,不可不防。師父病重時一直為此念念於心,深感憂慮,竟於臨終前做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重大決定:將掌門之位,傳於其時尚未剃度出家的我。師父還特別說明:倘若我能在他老人家圓寂後九九八十一天內趕迴寺裏,即由我接掌少林掌門之位;倘若我不能按時趕迴,則由師弟玄喜繼任掌門。”

    蕭段紫三人聽到這裏,俱是大吃一驚,暗道:“難道此人,後來竟做了少林方丈?難道他——竟會是現任少林方丈玄慈大師?!”

    隻聽那人又道:“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我趕迴寺裏那天,剛好是師父逝後第八十二天,全寺上下都在為即刻便要開始的玄喜師弟即位大典奔忙。大家見到我突然迴寺,驚喜之餘,又不免有些尷尬。許多平日裏與我交情親厚的師兄弟們,更是為我與掌門之位失之交臂而惋惜不已。他們哪裏知道,我其時已然下定決心娶你為妻,對此自是絲毫不以為意,反倒由衷地替玄喜師弟高興。”

    “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玄喜師弟竟會在大典即將開始之前,不辭而別。他走時隻留下了一封非常簡短的書信,稱自知自己人品武功,均與我相差太遠,實在難當少林掌門重任,情願將掌門之位,歸還於我。自此之後三十年過去,玄喜師弟一直刻意隱姓埋名,以至到得今天,江湖上竟已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

    “繼位大典開始在即,玄喜師弟卻突然離去,情急之下,羅漢堂首座靈徑師叔當即宣布即刻為我剃度,由我代替玄喜師弟,繼任掌門之位。”

    “當此形勢,容不得我多想,更由不得我推脫,我隻能帶著對你深深的愧疚與眷戀,在滿堂賓客的祝賀與隨喜聲中,木然地落發、受戒、出家,接任少林第三十六代掌門之位,從此與你海角天涯,永無結縭之日……造化弄人,一至於斯!”聲音至此已是完全嘶啞了。

    蕭段紫三人聽到這裏,對此人即是少林方丈玄慈大師,再無疑惑。

    阿紫想到他和葉二娘兩情相悅互許終身,卻因情勢所迫,不得不忍痛分別,自此之後一個在暮鼓晨鍾裏終老,一個在江湖上顛沛遊離,一段良緣終成虛話,不由為之稀噓不已。

    段譽卻是立時之間,恍然大悟:“原來玄慈大師突然禪位師弟玄喜,其中竟有著這麽多的委婉曲折。玄喜大師甘願在繼位大典開始之前,將少林方丈之位讓與師兄,其佛法修為,釋子氣度,實非常人能及。日後若有機會再度見到他老人家,定當向他好好討教一番佛法要義。”

    蕭峰略一思索,早已是心中雪亮:“如此說來,帶頭大哥定是玄慈無疑了!少林寺派出武功最為高強的俗家弟子做中原群雄的帶頭大哥,前往雁門關外伏擊遼國武士,既可最大程度確保少林武學典籍不至落入遼人之手,殺敵時又不必受種種清規戒律的束縛,更不會因妄開殺戒招致佛門物議,可謂一箭三雕之舉,的是高明。……是了,譚公、譚婆、趙錢孫這些江湖豪客寧願一死,也不肯說出帶頭大哥的名字,想來也隻有當今少林方丈,才能有這般的能耐與影響了。”想到近一年來千裏奔波、苦苦尋訪的帶頭大哥名字,終於到手,不由得全身一震,隻覺酸甜苦辣鹹,萬般滋味,一齊湧上心頭。

    他當日在信陽聽馬夫人說出帶頭大哥即是段正淳之後,恨不能立時便將段正淳剁成十七八段喂狗,此後日夕所思,亦是找到他後而淩遲處死,決意教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後,這才取他性命。不想青石橋上風雲突變,他決絕的一掌拍下,死去的卻是答應要一生一世陪他塞外打獵放羊的阿朱!經此大變之後,他雖循馬夫人所指,從信陽到鳳翔,又轉往大理,從未放棄過找尋帶頭大哥訊息的努力,但以牙還牙、報仇雪恨之心,卻也漸漸淡了許多。

    他死死盯著玉像前盤腿而坐的玄慈,想起上次一時莽撞,報仇不成反累阿朱慘死之事,不由一再提醒自己:“玄慈在雁門關外殺我父母,乃是出於誤會,這等錯誤人人能犯,雖是罪無可赦,卻也情有可原。更何況依情理推斷,玄慈既是帶頭大哥,他口中的峰兒定是幼時的我無疑。從他方才所述來看,他與葉二娘二人於我既有救命之恩,又有養育之情,我豈能因他無心之過,貿然取他性命?但他後來若果真為遮掩此事,殺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我恩師玄苦師父,那便是絕不可恕的惡行。”當下打定主意,待會一定要細細向玄慈詢問,要他親口答複,再定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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