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峰段譽二人內力深厚,阿紫原在星宿派學過龜息功,後又得蕭峰傳授少林唿吸吐納之法,內力雖弱,唿吸卻也極輕極細。那人一心隻在懷中女子身上,對三人藏身床下之事,竟是絲毫不覺。

    隻見他徑直走到玉像足旁的蒲團前,盤腿坐下,將懷中女子橫放在自己腿上。此時女子的臉微微一側,這一下,三人均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樣:隻見她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頗為娟秀,兩邊麵頰上各有三條殷紅血痕,自眼底直劃到下頰,果然便是“無惡不作”葉二娘。隻是不知那人為何叫她“仲華”,更不解她為何一直不言不動,任人擺布,麵上毫無表情,眼神亦是空洞呆滯,倒似是突然癡傻了一般。

    那人將葉二娘的臉扶向玉像,柔聲說道:“仲華,你瞧見了麽?這便是你師父的玉像。你還記得你最早見到師父是在甚麽時候麽?那一年,你才十二歲,在姑蘇一戶人家做養婦。你婆婆嫌你腳大,用碎瓷片割你的腳背,用燒紅了的鐵鉗子燙你的腳心,還要用藥水把你的腳泡爛了,重新纏過。你害怕了,偷偷將藥水的方子給燒了,結果被公公吊在房梁上,暴打了一頓。你公公把你打壞啦,你婆婆卻硬說是中了邪,請了一個道士來作法。那道士說你被一隻千年蛤蟆精纏上了,要將你丟在滾熱的水中,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來迴洗上三迴,若不是你師父及時出手相救,你當時就被他們折磨死啦!你師父救了你之後,便帶你來到了這個山洞,還將小無相功傳授給了你。”說到這裏,停了一下。

    段譽聞言,吃了一驚,暗道:“難道葉二娘的師父,竟是這山洞中的神仙姊姊麽?不對,不對,神仙姊姊善良慈悲,怎會教出葉二娘這般兇狠歹毒,專以殺害幼兒為樂的徒弟?……啊,是了,神仙姊姊的神功乃是淩波微步和北冥神功,並不是小無相功,葉二娘的師父,定是那個甚麽‘逍遙子’。對了,定是如此。”

    他想明此節,心中寬慰,當下不再胡思亂想,凝神向外瞧去。

    隻見那人似是在想什麽心事,伸手在葉二娘的長發上來迴輕撫,過了半晌,方才無比愛憐地接著說道:“仲華,你真是個苦命之人,從小就沒了爹媽,做養婦時又受盡公公婆婆的欺侮打罵,好容易碰上你師父,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不想後來你師伯尋到這裏來,告訴了你師父一個療治怯光之症的方子,你師父便一個人北上遼國,尋北珠去了。師父走後,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山洞裏呆了大半年,練成了小無相功第三層,又自學了一套葉家刀法,即出洞而去,一路向北,尋訪師父——這些事情,你師父本來嚴令你不得對任何人提起的,不過你還是偷偷告訴了我,還帶我到這裏的琅嬛福地來看各門各派的武學典籍……唉,仲華,你對我真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我,我隻恨自己當年一時怯懦,沒能毅然決然,娶你為妻,結果害你後來受了那麽多的委屈苦楚……仲華,仲華,這麽多年來,我實是,實是負你太多啊。”說到這裏,聲音已是哽咽難語。

    過了好一會,那人方才平靜下來,拿起玉像前的杯子,喝了幾口水,繼續說道:“仲華,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是在什麽時候麽?你還記得救了我們一命的那棵蟠桃樹麽?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呆了兩個多月的那個山洞麽?”

    “算起來,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啦。那一年,我三十二歲,正當壯年,你不過十四歲,卻已是出落得楚楚動人。仲華,你知道麽,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當真以為你是觀音菩薩化身而來,搭救我和峰兒的。那日在雁門關外,我被一群不知身份的蒙麵人追殺,已然身受重傷,懷中的峰兒也因饑餓驚嚇,哭得聲嘶力竭。偏生這時,跨下座騎又被敵人用暗器射中,仆倒在地。”

    “我重傷之下,早已無力再逃,眼見敵人越追越近,亂箭如飛蝗般射來,情知今日定然無幸,隻得緊緊抱著峰兒,口念佛號,閉目待死。仲華,你便在這個時候,和斑斑一起,來救我們啦。記得你當時穿了一身青衣,滿頭烏發隻用一根翠綠的絲帶束在腦後,眉目如畫,秀麗絕俗,赤著雙足,跨坐在一隻色彩斑斕的猛虎之上,當真和畫上畫的伏虎觀音,一模一樣。我大喜過望,心想觀音菩薩果然大慈大悲,尋聲救苦,不忍心見我和峰兒死於非命,要來搭救我們了。我重傷之下驚喜過度,竟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我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山洞之中,身上的傷口都已被人細細包紮過了,身旁一叢篝火燒得正旺,不遠處卻橫臥著一隻吊睛白額大虎,虎目半閉,似在打盹。一位青衣女子正側身抱著峰兒,湊到虎腹前吃奶,滿頭長發如瀑布般直垂下來,遮住了臉龐,看不清模樣。”

    “我想這一定便是救我的觀音菩薩了,心下激動,立時便要走上前去,叩謝菩薩,不想隻一掙紮,便覺渾身巨痛,忍不住‘唉喲’一聲,叫了出來。”

    “你聽見我的叫聲,忙抱著峰兒走了過來。我當時隻道你是觀音菩薩,苦於自己完全動彈不得,隻能一疊聲地叫道:‘多謝菩薩慈悲,救了我和峰兒!’你聽我這麽說,卻笑了起來。仲華,你知道麽,你笑起來真是好看,就像滿樹的桃花,突然都同時開放了一般,這麽多年過去,你當時輕笑的樣子,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蕭峰段譽二人驟聞此言,一個想到了阿朱的如花笑靨,一個想到了王語嫣的淺笑輕顰,都不禁黯然神傷。

    隻聽那人又道:“那隻母虎見你起身,也跟著跑了過來,五彩斑斕的虎頭虎身在你身前身後蹭來蹭去,一副親熱萬分的模樣,看上去倒像是隻溫馴的大貓。你迴過頭,衝它揚了揚手,輕聲道:‘峰兒已經吃飽啦,斑斑今天辛苦了,快迴去看你的小寶貝吧。’”

    “母虎低鳴了一聲,即乖乖向山洞口走去,一邊走一邊還留戀地迴頭看你——原來斑斑竟是這隻母虎的名字。”

    “我見斑斑在你麵前如此乖巧,更加確信了你便是觀音菩薩,不想你走到我跟前,卻脆生生地道:‘大哥,你弄錯了,我不是菩薩,你才是菩薩呢。’”

    “我愕然道:‘我怎麽會是菩薩?’”

    “你一麵輕拍著峰兒哄他入睡,一麵道:‘峰兒並非你的親生孩兒,這一路上,你卻拚死護著他,寧願自己受傷,也不肯讓他受一點傷害,這還不算是菩薩麽?’”

    “我嚇了一跳,還以為你已經知曉了峰兒的身世,連忙問你:‘姑娘怎知峰兒不是我親生孩兒?’”

    “你說:‘是你自己說的啊,方才在山道上時,你不是衝著後麵追你的人大聲喊:“各位要取在下的性命,盡管過來便是,這個孩子與在下非親非故,還請你們放他一條生路”嗎?大哥,你自己都要死了,還不忘護著峰兒,真是菩薩心腸。’”

    “我鬆了一口氣,搖頭道:‘峰兒不過一小小的周歲孩童,我已然萬分對不起他的父母,那些敵人本是衝我來的,我怎能再累他為我受傷?大丈夫懲奸除惡,扶弱護小,不過是分所該當,離菩薩行,還遠得很呢。’”

    蕭峰初聽他提到“三十年前”“雁門關外”“峰兒”,已是一驚,及至聽他說到 “峰兒不過一小小的周歲孩童,我已然萬分對不起他的父母”,心中驚疑更甚,暗道:“這人到底是誰?他為什麽要說萬分對不起峰兒的父母?三十年前,他到雁門關外去做什麽?……這人和葉二娘的關係,顯是非比尋常,馬夫人讓我去尋葉二娘,原來竟是著落在他的身上麽?難道……難道三十年前的雁門關外大戰,他也是參與者之一?”他越想越是心驚,不由手心出汗,心中怦怦亂跳。

    隻聽那人又道:“你聽我這麽說,甚是好奇,問道:‘大哥,你對峰兒這麽好,怎麽會對不起他的父母呢?’”

    “我這才驚覺自己說漏了嘴。唉,仲華,這也合該是我前生的冤孽。和你說了這半天話,我已然明白你絕非菩薩應化而來,不過一年紀不大的人間女孩兒而已,可我不知為何,就是覺得你分外地可親可愛,怎麽也不忍心騙你。隻是峰兒父母之事關係重大,牽連甚多,實是不能說與你知道。”

    “我想來想去,也不知該怎樣迴答你,隻好搖頭歎道:‘小妹妹,這事牽連太大,恕我不能直言。總而言之,我不是菩薩,隻不過一個可能犯下大錯的凡人而已。’”

    蕭峰越聽越驚,暗道:“峰兒父母之事為何會‘關係重大,牽連甚多’?這人為何要說他可能犯下大錯?……那日偷襲我爹爹媽媽的中原群豪,一共是二十一人,被我爹爹當場打死的,便有十七人,活下來的,隻有帶頭大哥、師父、智光大師和趙錢孫四人。現下師父、智光大師和趙錢孫均已不在人世,難道此人……難道此人,便是那帶頭大哥?……不對,不對,此人若果真三十年前便已成為中原群雄的帶頭大哥,現下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地位非常尊崇之人,又怎麽可能與江湖中人人不齒的‘四大惡人’之一葉二娘,鬼鬼祟祟地躲在這山洞之中?……難道,他也和趙錢孫一般,當時隻是害怕裝死,過後又活轉了過來?……如此說來,除徐長老、譚公、譚婆、趙錢孫、單正父子、智光大師、馬夫人這些已死的知情人之外,這世上還有一個知道帶頭大哥訊息的人?” 他心中疑團越來越多,一時也不及細細分剖,隻得先留心聽那人說話。

    隻聽那人又道:“我愣了半晌,方才會過神來,忙道:‘剛才有點痛,現在已經好多了。小妹妹,謝謝你救了我和峰兒。’”

    “你搖了搖頭,眨眨眼睛,調皮地道:‘大哥,你也太小瞧我了。小女子懲奸除惡,搭救好人,不過是分所該當,還用得著謝麽?’”

    “我不由也笑了起來,更加覺得你渾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可愛,忍不住問你:‘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了?你爹爹媽媽呢?’”

    “你愣了一下,臉色瞬時間便暗淡下來,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姓葉,名叫二丫,今年十四歲了,我爹爹媽媽都早死啦。’”

    “我吃了一驚,你個子生得高,人又懂事,看上去足有十七八歲的樣子,萬沒想到你竟然隻有十四歲,比我小了一半還有餘。我本想說:‘小姑娘,原來你這麽小,我可比你大得多了,你應該叫我大叔才對。’可不知為何,幾次話到口邊,又都咽了迴去。”

    “得知你小小年紀便沒了父母,獨自一人在江湖上闖蕩,我心裏也是說不出的難過。我有心逗你高興,便轉開話題道:‘二丫?這不過是個隨口叫的小名而已,聽起來實在不雅。你這麽美……呃……這麽好心腸,怎麽能叫這樣不雅的名字?’驀地想起你笑起來如同春花綻放的樣子,心念一動,說道,‘小妹妹,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給你新取個名字吧,你既行二,又方當韶華之齡,就叫“仲華”,你覺得怎樣?’”

    “你想了一下,開心地道:‘仲華,這個名字真好聽,我很喜歡。大哥,謝謝你!’我隻覺眼前一亮,唿吸都為之一滯,心中呯呯亂跳。仲華,你笑起來的樣子,實在是太好看了。”

    “我正在發怔,你突然問我:‘大哥,聽你說話,你一定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你……你傷好了以後,能教我識字麽?”

    “我笑了笑,說道:‘小妹妹,你過獎了。我不過認得幾個字而已,哪裏談得上學問?我師父才真正是個有學問的人呢。’”

    “你皺眉道:‘大哥,你怎麽還叫我“小妹妹”?’”

    “我這才醒悟過來,連忙改口道:‘哎喲,是我忘了,以後應該叫你“仲華”才對。’仲華,我雖然沒什麽學問,教你認字還是沒問題的。你要是想學的話,我現在就可以教你。’”

    “你搖頭道:‘不用了,大哥。你的傷很重,需得好好調養,不能太過勞累。還是等你傷好了以後,再教我吧。’”

    “我見你執意不肯,也就不再勉強,又問你:‘小妹妹,聽你口音是南方人,為什麽一個人跑到這極北的雁門關外來呢?’”

    “你遲疑了一下,道:‘這些事情,說來話長,以後有時間我慢慢講給你聽吧。大哥,現下時候不早了,你又受了那麽重的傷,還是早些歇息吧。’聽你這麽一說,我立時也覺得疲乏已極,當即合上眼睛,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自此之後兩個多月,我因傷勢太重,無法行走,隻能呆在山洞內養傷。那麽長時間裏,你一直細心地照料我的飲食起居,連端屎端尿這樣的事情,都為我做,從未嫌過辛苦煩難,實是讓我好生過意不去。和你相處越久,我對你便越發地喜愛與敬重。仲華,你真是這世上難得的好女子。你還記得我們在山洞裏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的那些日子麽?白天斑斑馱著我們和峰兒出去采果打獵,我們漫山遍野地瘋跑,開心暢快地大笑;晚上峰兒入睡之後,不是我教你讀書識字,指點你拳腳刀法,便是你為我煎湯熬藥,縫衣補衫。你陸陸續續將你的故事都告訴了我,我也和你說了不少我的事。我們兩個雖然隻是初識,卻似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一般,無話不談——現在迴想起來,那可真是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啊。”

    那人說到這裏,頓了一下,似是在迴憶當時情形,悠然神往,過了半晌,方才續道:“兩個多月過去,峰兒在你的精心撫育下,也長大長胖了許多。斑斑每天都會過來給峰兒喂乳,你擔心虎奶火氣太大,便每日裏不憚辛苦地擠榨果汁,和著清火的草藥喂峰兒,將峰兒養得胖乎乎、壯敦敦的,可愛極了。”

    “峰兒出水痘時,頭三天一直高燒不退,病情來得格外兇險,你焦急萬分,連著幾天幾夜,不眼不休地守在他身邊,人整個地瘦了一圈。峰兒學走路時,你每天都彎著腰托著他四處走,從未有過絲毫厭煩。仲華,你對峰兒的疼愛與顧惜,實是令人感動。不過幾天功夫,峰兒對你便已是極為依戀,每天寸步不離地跟著你,一會兒不見你就嚎啕大哭。”

    “仲華,你知道麽,當年在你身邊蹣跚學步、牙牙學語的小小峰兒,後來果然不負我們所望,成長為一位武功高強、名滿天下的英雄人物。我們在他身上所花的那麽多心血,也算是沒有白費了。”

    蕭峰又是一驚,暗道:“這人口中的峰兒,到底是誰?當今武林,還有哪一位三十一二歲,名字中帶‘峰’字的人,當得上‘武功高強、名滿天下’這八個字?這個峰兒,這個峰兒……難道竟是我麽?……不對,不對,智光大師明明說過,他和師父、帶頭大哥三人弄清了爹爹所寫的契丹文字之義後,即一路馬不停蹄,迴少林寺去了,並未提到中途被人追殺之事……難道是智光大師故意有所隱瞞?又或者,峰兒隻是乳名,此人長大後名字中並無“峰”字?”

    他正在驚疑不定之際,隻聽那人又道:“仲華,你還記得麽,峰兒剛開始學會說話時,竟叫你‘媽媽’,叫我‘爹爹’?當時你牽著峰兒,興奮地跑過來告訴我這個好消息,話一出口才覺得不妥,立時便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地跑了出去。峰兒見你突然走了,‘哇’地一聲伏在我身上大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含混不清地叫著:‘爹爹,峰要媽媽。爹爹,峰要媽媽’。”

    “我哄著大哭不止的峰兒,忍不住想到:‘若是我和你真有這麽一個孩兒,那該有多好啊。’仲華,你知道麽,不知不覺間,我對你已是情深一往,一點點萌生了娶你為妻的念頭,隻是師父一直希望我將來能承繼他的衣缽,我若娶你,他老人家定會大大地傷心失望。更何況你其時還不到及芨之年,年紀實在太小。你如此溫柔美貌,心地又好,將來定可以找到一個與你年紀相若的少年英俠,相親相愛,白頭到老。我年紀大了你一倍還有餘,足可以做你的父親了,實是不想耽誤了你的終身。”

    阿紫聽他突然說到“我年紀大了你一倍還有餘”,想起蕭峰也曾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不由柔腸百結,心事如潮,忍不住偷偷向蕭峰瞧去,卻見蕭峰麵色凝重,眉頭深鎖,正全神貫注聽那人說話,絲毫沒有注意到她。

    原來蕭峰此時心裏想的卻是:“為什麽這人娶了葉二娘之後,他的師父會大大地傷心失望?難道他師父已為他另擇良配了麽?”

    阿紫心中氣苦,忍不住便想衝上前去,大聲說道:“你大她一倍有餘又怎麽了?隻要你心裏有她,她心裏有你,你們倆在一起開心快樂,便是你大她再多,又有什麽打緊?你不娶她,才真正是耽誤了她的終身呢!”想了一想,終究還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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