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龍這幾年挺順,按他的話說那叫進步快。普通國辦教師——校長——場部秘書兼辦公室主任。在校任課期間,趕上國家頒令提高教師待遇,他的工資和總場場長差不多高。在他任班主任的班級裏,學生們團結友愛,學習熱情高漲,升級中考拿了全縣第二名。

    業績報到總場,遲書記二話不說,“這樣的人材,讓他擔任中學校長。”

    他幹了二年校長,第一年名不見經傳,學生成績由全縣倒數第三名,悄悄爬到中流兒。校風有了質的突變。第二年,遲書記捧著從縣文教局領來的獎旗問劉龍:“你是怎麽把學校弄成全縣文明、成績雙第一的?”

    劉龍說:“三字經說的對,孩子都是好孩子,在他‘咿啞’學步,還不具備選擇道路的能力時,教師的手是他的導航路標。他們很聽話,按著你為他指的路,一步一個腳印兒,給母校營造出一種光明燦爛的氣氛。這種氣氛逐漸彌漫校園,成長壯大,日漸形成一種母愛的癖佑,給孩子一個明朗的定格:你走進校門,就應該做這種人,而不是那種人。”

    書記又問:“你有過具體規定嗎?”

    劉龍從包兒裏拿出《學生手則》給他看。

    《場部中學學生守則》

    1、愛校如家,以家為榮,不做尾巴寄生蟲。

    2、光明磊落,絕不自欺欺人。

    3、善舉好施,講義氣、絕不染霸氣、匪氣,以及其他惡習。

    4、言行規範氣質,尊師愛友,不可傲慢無禮。

    5、知錯能改,不準破罐破摔。

    6、活用天資、舉一反三,不做書呆子。

    7、誠實自信,勇於追超尖子生,爭做第一。

    8、完善身身,以點帶麵,對差生不貶不棄,攜手共進。

    遲書記看完《學生守則》說:“你留心培養個接班人,能脫開身了,來場部幫幫我。我調來農場四年啦,始終不得要領,總覺著懸在人們頭上,領導班子像防賊似的提防著我。今年縣委有個老同學勸我,‘還是迴縣電力局當你的書記吧,農場那地兒聖人沒走到。你一不為升,二不為貪,管又沒法兒管,幹也沒法幹,整天摟著幾百萬的大窟窿,給人家頂雷還帳,也不知犯了哪股子癮。’我說我就不信找不著法子,萬一有個明白的當地人給我支上一招半式的,非給他整出花兒來。幾百萬好還。”

    劉龍說:“您說的幾百萬是明欠賬,真正的窟窿可能埋在賬本兒裏頭,那部分雷區才是最要命的。”

    “那我現在該做什麽?”

    “您現在可以帶上咱場部財務科兩名會計,以查賬為名,悄悄查查四大支柱企業的庫存,看與賬麵兒符不符。這個法兒要保證絕對的突然、迅速,不然您一光杆兒司令白攉騰。弄不好打草驚蛇,以後有了防備就更不好動了。”

    遲書記懇切地說:“我等你過來,先不動手。你也是黨員,為了家鄉父老,總不能就眼瞅著我一外鄉人兒為這兒的百姓跳光棍兒舞吧!”

    劉龍笑啦,“書記也會懶皮呀?”

    “書記也是人嘛!”

    幾天後,劉龍走馬上任。他跟隨遲書記從三大場企中查出二百多萬的漏賬,另一場企沒有庫虧,隻是外欠賬達到一百二十萬元。事兒弄明白了,下一步就該拿出處理意見了。上一任場長和書記調到本縣其他鄉鎮任職了,剩下的老班子嘴上說服從決定,誰也不拿具體意見。書記對劉龍說:“恐怕要牽一發動全身了。”

    劉龍說:“那咱就以退賠為目的,把調子壓低了,動靜兒小著點兒,能找迴多少算多少吧。”

    遲書記說:“你馬上電話通知三個廠長,我給他們先來個座談會,不行再動用場內的司法科和派出所兒。”

    遲書記的座談會並沒掀起一絲波瀾,他自認工作力度不夠,指示司法科和派出所:“加大力度,不整出個水落石出決不罷手!”

    結果令人吃驚:三十多個人名,牽扯到現任、上任和上上任的一些總場領導的收禮賬單,以及幾任場企領導的直接侵貪。已調走的,陳年舊賬沒法翻,“捉賊捉髒,十年前你幹嗎不抓我?當時的賬目如果有假,我能痛快調走嗎?”在職者也有理可說,“該交待的都交待完了,總不能把賬全記我頭上吧!”於是,問題嚴重又有門路的,就把電話打到縣裏。個別縣領導便摻進來,又說情又壓事兒,給書記講安定團結的道理,生怕把動靜兒搞大了傷著更多的人。經過商議,決定把個人交待的髒款退出來。

    遲書記陰沉著臉,把縣裏那位領導送走。折迴身,一頭紮進了財務科。

    遲書記從財務科出來,鐵青著臉對劉龍說:“才追迴來二十來萬,明天查分場,找迴一點兒是一點兒。”

    普查從六個分場分頭兒展開。人手不夠,書記就把農場裏所有懂會計業務的人員抽調上來,倆人一撥,由兩名行政工作人員帶隊,同一天進駐六個分場。遲書記和劉龍分在一分場。

    一分場鄭書記和那位場長事先也沒接著通知,見頂頭上司帶了人來又陰著個臉,心裏忐忑不安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寒喧之後,遲書記說明了來意。

    鄭書記說:“我來一分場九年啦,這幾年的情況還知道。”張場長滿臉堆笑說:“我六零年就在一分場當場長,直到七八年調到五分場。八八年又調迴來,一直幹到現在。遲書記有什麽問題可以問我。”

    遲書記眼裏露出一絲笑意,“那太好了,希望你們能如實匯報。”

    “絕對。知無不言。”

    遲書記這些天查賬有了經驗,他說:“叫吳會計把八八年至今的賬底拿出來。”他指著同來的兩名會計,“你們開始吧。”又招唿劉龍:“咱跟分場領導去看看倉庫。”

    鄭書記說:“倉庫也沒麽東西了。”

    張場長說:“我來的時候就沒多少東西了,剩點兒破農具也讓分地的人拿走了。”

    遲書記說:“沒事兒,東西沒了不要緊,賬麵兒上有嗎?”

    場長說:“有有。”

    六間倉庫有四間用磚封了門窗。場長從腰間抽出一嘟嚕鑰匙,找對了打開門。由於分地後沒什麽業務工作可幹,分場保管員早已被免職跟建築隊蓋房去了,場長身兼二職掛起了鑰匙。

    遲書記推開門,一股濕乎乎的黴味衝進鼻孔,他被嗆得打了一個噴涕。

    屋裏黑黑的、空空的,隻在牆角處堆了一堆棒子袍,被什麽東西壓扁了,像個被遺棄許久的破墊子。遲書記走近了,用穿皮鞋的腳踢了一下,已經腐爛的棒子泡就沒了形狀,“噗”的一聲裂成兩半兒。另三間也空著,除了腐草和棒子袍,還有兩把身首異處的破木叉,叉頭少了齒,像老太太的門牙。

    遲書記看過這四間倉庫,什麽也沒說,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曾被聯合體租用過的那兩間門窗沒用磚封,遲書記從破了玻璃的門子探進頭去,看了看又抽迴頭來,對二位分場領導說:“咱去看看原先賣定量的屋兒吧。”

    這間屋兒還算有點兒家什兒——一個長方形的水泥櫃,櫃裏用水泥包磚格出三個正方形的坑,過去是盛雜糧的。門口對著的地上挖了一米多深的坑,邊兒上壘起半米高的圍牆,裏外均抹了水泥,幾十年過去,依然光滑如新。從分地那年就沒再用過,劉龍兒時跟他爹一同買過定量,那滿池白麵,長龍般排起的長隊依稀就在眼前。

    遲書記沒見過那場麵兒,見劉龍佇立麵池邊懷舊,就喊他:“嘿——這地方是定數中該有的寂寞了。吃異價糧也有它的長處,日子過苦了,不用倒買倒賣,想省錢直接買棒子,貼餅子就鹹菜條兒正得。”

    場長接話說:“還是那時候熱鬧,麵又賤,才三毛八一斤。”

    劉龍瞅了他一眼,問:“有那麽貴麽?”

    場長說:“有。就是……。”見劉龍目露兇光,他突然意識到劉主任是話中有話兒,立刻就住了嘴。

    分場的磨房塌了,劉龍拽了拽遲書記的衣角,問場長:“咱那磨呢?”

    場長說:“件兒都壞了,換茬兒新件兒得三四千,分場沒錢添,就把破機器給賣了。”

    遲書記問:“分場人推磨上哪兒去?”

    鄭書記答:“去四周村兒上。”

    劉龍問:“賣磨你趕上了嗎?”

    鄭書記答:“我還沒來啦。”

    場長的臉色很難看。

    經過一天的調查,並沒有什麽出入。在廁所裏,遲書記問劉龍:“我總覺著賬目太清楚了,不真實,你看呢?”

    劉龍說:“老會計剛才跟我兩次說起他家南房的中檁是白水條兒的,您看他是不是在暗示什麽?他這人向來沉默寡言,一句費話不多說,今兒查賬他說房檁幹嗎?還嘮叨了兩遍。”

    遲書記如夢初醒,“你馬上去吳鳴家找找,也許有另一本兒賬。”

    劉龍應了,悄悄溜出廁所,去了吳鳴家。

    劉龍迴來後先去了一趟車上,進屋對分場領導說:“你們賬目挺清楚,能不能借給場部用用,做個樣本,號召其他分場學學。”

    張場長欣然應道:“沒問題。”

    鄭書記謙虛道:“俺們分場也沒搞好,這幾年盡虧了,哪有麽可學的。”

    遲書記笑道:“該學的地方就要學,就這麽定吧。”

    迴到總場,兩個會計加了個夜班兒,把兩本真假賬對清了。場長在短短十幾年間,竟貪汙達十八萬元。難怪一分場的日子那麽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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