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後,四大天王情不自願各奔了東西。王龍和我分別考上了北方兩所知名大學,被三弟四妹稱作騰空而起的蛟龍。劉龍高考時趕上鬧肺炎,打著退燒針,頭昏腦脹就考了個地區師專。四妹馬寵兒主意正,考完畢業試,就卷鋪蓋迴家了。她說:“爹娘就我一個親生骨肉,俺不參加高考了。”就這樣,挺好一朵校花,竟悄悄凋謝了。好在她天資聰慧,又有唱歌朗誦的特長,剛畢業迴來,就被總場招去當了話務員兼廣播員。因為無論上學還是上班,劉龍和馬寵兒都沒能離開這塊生養他們的退海地,倆人謙稱自己為“土龍”。

    開學報道的頭天晚上,我們四個遊神在大街上溜來溜去,誰也沒有一句話,千言萬語凝固心頭,壓抑得空氣都稀薄了。月亮停止了唿吸,慘白著臉兒風幹成月牙兒。偶爾聽到四妹抽了一下鼻子。轉來轉去出了村,不約而同就到了村西的土窯。窯身不知哪年塌的,土堆矮了許多,像似一座立完祖卻斷了香火的孤墳。

    三年高中,我們當了住校生。每逢星期六下午,四人一同騎自行車,從十八裏外的學校匆匆往家趕。穿過運河橋,就能見著路旁被農民培到地梗上的大小貝殼,以及鑲著碎貝片兒的星星瓦。溝坡的羊棲菜,溝底的堿蓬棵,莊稼苗點輟著一片片透著勃勃生機的黃蓿菜。這點點滴滴,都會使我們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這些地不如農場的地管理的好,但它屬於海逝縣老東鄉,它荒涼貧脊的地貌時刻自述著古老的變異與新生的渴望。此刻我們的車速會情不自禁慢下來——快到家了。

    晚上寫完作業,洗個澡,儔儔衣服,星期日上午幫爹娘幹幹活,吃完午飯帶上幹糧就得往學校趕。迴校的車速自然與迴家的速度以運河橋為界成反比。過了運河橋,我們多數以談天說地的方式,避免自己東張西望看人家河西的這個那個。隻是偶爾一個不經意的眼神兒掠過,那些綠色的長方體、正方體,以及爬滿長蔓的三角形,開滿黃花的多邊形就會“唰”地在我們心上劃出一道血口子。鮮紅的熱血滴在老東鄉脊薄的土地上,長出一朵朵閃著光芒的白色小花兒。河西的同學說那是白堿兒。河東的同學在家鄉也這麽叫,可在學校的作文裏稱它們為河東精靈或是退海魂。

    在學校除了全身心地學習功課,就是河東河西唇槍舌劍。三年啦,多少個日子過去,我們竟沒有來看看土窯。

    劉龍聲音低沉地凝望著土窯說:“我真想做它的傳人,不走了。”王龍輕輕搖頭說:“它與農場同齡誕生,該是這片地兒的祖上。它更需要學富五車的才子為其延續香煙,泛泛生息會辱沒了它的初衷。”我同意他倆的說法,嘴裏卻說不出什麽。寵兒佇立在坑邊,望著溶滿月色的坑麵輕聲低呤:“幾多離愁鄉音長,遊龍誌士奔四方,銜得幾片彩雲來,做我家鄉花衣裳。”她甜甜的、顫顫的聲音,愈加喧染了夜的寧靜。秋風貯足傾聽,月牙兒躺在水麵裝睡,秋蟲也收斂起呢噥,不知躲到哪裏沉思去了。這一刻,真希望土窯裏能蹦出個把人來告知我們的何去何從。

    盡管我們已經十八歲,盡管我們已經學會了大人們的思維,然而麵對現實,任何選擇都是痛苦的。腳下是踏實的退海地,校園有燦爛輝煌的前程。不久前我們還在同一所學校,同吃同住,做著共同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夢,如今卻人散夢非。我們將在稠悵迷茫的不知所措之中,再次投胎到現實母親的腹中,汲取營養,呱呱墜地。

    寵兒的手心裏托著東西給我們看。月光下有許多小星星閃著分布極不規則的眼睛,從不同角度打量我們。我問:“是星星瓦吧?”四妹說:“嗯,我打磨了四顆,咱一人一顆。”小東西大約有半厘米厚,通體圓潤,形似心狀,又如一滴眼淚,也可把它想像成一枚恐龍蛋。在略微尖稍的心尖兒上,穿了圓圓的小洞,像隻眼睛的瞳孔。寵兒不知費了多少心血。

    四妹說:“據程奶奶說,這是龍宮宮頂上的紅瓦,那年代咱陸地上還在燒灰色的瓦。當年,哪吒三太子打死龍王三太子,東海龍王深深領教了與人為敵的危機,決定了向東遷都。他並沒有下詔通令水族們,生怕消息傳到已經化為蓮藕之身神通更勝一籌的哪吒耳中。搬遷時,宮殿被急驟退去的海水拉倒了,懵懂不知的蛤蜊建築師,帶領本族男女老少護國救殿,被撞得粉身碎骨。後來海水退淨了,茫茫的退海地上就留下了許多紅色的碎磚爛瓦,每塊磚瓦上都鑲著蛤蜊撞碎的屍殼。人類稱那殼兒為貝,它在陽光和月光下閃閃發光,像戰士的眼睛。小時候我劃破了口子,娘就從星星瓦上刮些粉末敷上,立刻就止了血。過幾天,幹紅的血痂一掉,落個銀色小疤,一經六月,什麽痕跡也找不到了,不知麽叫發炎潰爛。”

    她邊講故事,邊從褲袋裏摸出一根紅頭繩,用牙齒斷成長短相同的四段,分別穿起四片星星瓦,又一一掛到我們脖子上。這特別的項鏈,四妹叫它護身符,就在我們胸前,映著月光,鎮定自若地燃亮了許多小眼睛。

    奶奶故去這麽久了,我幾乎快要忘記星星瓦身世的這個淒美故事。寵兒記得清清楚楚並且用她少女的匠心獨運,為星星瓦注人了退海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星星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狐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狐仙並收藏星星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