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記憶是許多騎自行車奔跑的圖像。我們四大天王家住一分場,每天騎自行車跑六裏路到場部中學上課,來迴四六二十四裏。遇到大風雨雪天,雙慶準往家請俺們三個小子,礙於四妹是個女孩兒,雙慶張張嘴又閉上了。

    雙慶心腸挺好,就是學習差點。讓我們不解的是一個生長在總場工業科長家庭裏的公子,竟是個羞怯膽小的女性化男生。

    當時我們已上初二,男女間不許說話,男同學請女同學那叫流氓。每逢此時,雙慶便會訕訕一笑,總覺著對不起我們男性三龍,更對不起馬寵兒。

    不過,這種尷尬局麵每每隻是持續片刻,寵兒在女同學中的兩名崇拜者已經在那裏拉拉扯扯了。四妹迴頭無可奈何望著我們,袖子“哢”的一聲被扯出一寸多長的口子。

    我們哥仨勵聲嗬道:“慢點兒!”那倆女孩兒嚇了一跳,伸伸舌頭背過身去锛撬鍋(就是孩子們玩的石頭剪子布),誰贏了就興衝衝把四妹領走,另外一個會失望地原地不動站上好半天。

    雙慶說:“你們四妹人性真好。”王龍滿臉神秘悄聲說:“四妹人還漂亮呢。”雙慶立刻紅了臉不說話了。

    我們哥仨沒少吃人家。過年過節,俺們的娘會準備一籃子東西打發哥仨去看人家。畢業考試時,我們四人紙條頻傳,總算幫好人雙慶畢業了。四妹卻從不正眼瞅他,背地裏給人家起外號叫笨笨。後來不知怎麽就嫁了雙慶,把自己變成了笨婆娘。

    冬天我們不走鄉間土路,把自行車扛到分場北麵的河叉裏,在堅硬的冰上一口氣衝到場部去。我在對著場部中學的岸邊老柳樹上拴了一條上小學時戴過的紅領巾,遠遠望見它,腳下便會更加用力踏動腳蹬子,誰落在後麵誰就得給寵兒從河心往河岸上扛自行車。

    比賽的真正目的顯而易見,寵兒因此很傷心。為了做得更像個哥哥樣兒,我們仨有時也假惺惺爭搶著扛那輛半新的雜牌子坤車,附加條件是,迴家時必須換著騎一次。我們三人的大鐵驢實在是很不好騎,又沉又悶,比毛驢快不了多少。

    從學校迴家仍是冰上競賽。寵兒也參加,我們一鼓作氣騎到吊橋去,把自行車隨手往橋下的冰上一扔,書包堆在車子上,爭先恐後搶占橋下的吊筐,小日本當年修這座吊橋時,不知哪根筋錯了位,南頭修了倆吊筐,北頭卻修了一個。為此寵兒曾總結了他們戰敗的原因,她說日本人少弦,也就是中國人罵傻子的那句話――二卜兩根弦。

    三兄弟搶先占領了高地。寵兒望望這個瞅瞅那個,不知道該投靠誰是。吊筐不大,僅能容下一人半躺在裏麵,雙腿搭在筐沿兒上,等待火車從頭頂的鐵軌上急馳而過,那是一種近乎貼近地獄邊緣的體驗。我雖然膽大,但過車時也勉不了要閉上眼睛。寵兒平時賴著跟我一個筐,說好了從今天起,誰占上誰坐。寵兒跟最後一個進筐的人。

    我首當其衝奔到吊籃前,手搬籃沿兒,一個倒毛兒翻上去,躺靠在吊籃裏。王龍最初跑在第二位,已經到了吊籃前,腳沒收住摔在冰板兒上。劉龍由第三變成第二成了後起之秀,自鳴得意在吊籃裏悠搭著雙腿對王龍喊:“二哥,你這是大姑娘坐淩板兒冰巴涼呢,還是老頭鑽被窩兒滑出溜啊?”

    我取笑說:“當然是二者兼而有之啦。”

    見大局已定,寵兒過去攙仍在冰上哎喲直叫的王龍。這時,遠處傳來火車的長笛聲。王龍強忍疼痛上了吊籃,迴過手拉寵兒。寵兒已經跑到河南坡的半河坡上,掉過頭對王龍說:“我去上邊的吊鬥兒。”

    隆隆之聲由遠而近,整座吊橋在微微顫抖。火車經過河北邊三裏外的一個中型車站,按規定必須鳴笛通過。這麽短的路隻是瞬間的事,聽到笛聲馬上就能見到火車。悠悠長笛未絕於耳之際,列車已滾雷般駛到我們的頭頂。這一刻我們齊聲唱起南斯拉夫歌曲《橋》,用它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的旋律,對抗火車嘁啾哢嚓的節奏,以緩衝我們被攏亂的正常心跳。

    列車遠去了,心卻仍在嘁啾哢嚓,身體仍在隨著搖晃的吊鬥兒顫抖著。我們停止了歌聲,把吊籃看做搖籃,躺在裏麵學嬰兒的哭叫。

    寵兒在橋上的吊鬥兒上眺望分場的炊煙,忽然對我們喊:“喂――,你們別鬧啦,老碉堡裏真有小孩子在哭。”

    我們止住玩鬧,果然聽到嬰兒的啼哭聲。便衝上河岸,爬過高高的路基,來到碉堡裏。寵兒已提前抵達,從地上抱起棉被裹著的孩子,哦哦哄著。

    這是個女嬰,模樣挺俊也很乖,有人哄就不再哭,睜著一雙大眼看寵兒。看著看著就笑了。寵兒說:“可能剛才過火車給嚇哭的。誰家的孩子呢?”

    我說:“管他誰家的呢,拾著唄。看來鬼子侵略咱中國時,不隻是為了掠奪物資才建這座橋的,還可以長孩子。”

    王龍說:“不對呀,我娘說我是從吊橋底下拾的,咱們的出生地應該是那三個吊籃吧。”

    “麽吊籃呀,我爹說他用糞叉子把我鏟到糞筐裏背迴去的。”

    劉龍說:“快別一個個兒裝純潔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人是人生的。到底歸誰呀這孩子?”

    寵兒忙說:“我迴家問問娘,讓她給我當小妹妹吧。”

    我騎車送寵兒和孩子迴分場,剩下兩兄弟暫時看管三輛自行車。

    正在做晚飯的尤鳳蓮聽明白孩子的來曆想了想說:“孩子倒挺俊,可惜不是個小子。拾了她以後俺就沒法給老馬拾小子啦,計劃生育多緊哪,隻許生倆,一個也不讓多生。”言外之意她不要。

    寵兒爹自從那年逮魚中了下寒,就隻有寵兒一個閏女。尤鳳蓮一直為孩子的事上愁,托門子剜竅找尋扔小子的茬。她不信計劃生育的宣傳,生男生女能一樣嗎。她說:“打哪兒拾的抱哪兒去吧,要不就送人,反正我不要。”

    抱迴去是不可能了,大冷天還不凍死呀。唯一的辦法就是給她找個主兒。我們把孩子交給寵兒娘暫時代管,倆人騎一輛車子返迴吊橋,找弟兄們共商大計,路上遇到麥江山急匆匆迎麵趕來。他開口就問:“你們兩位是不是拾了個女嬰啊?”

    寵兒警覺地反問:“幹什麽?”

    “那是,那是我女兒。”

    “你女兒?”我說:“你至今未婚,哪來的女兒?”

    “我跟你們小孩子也說不明白,孩子呢?”他有些著急了。

    我說:“沒看見。”

    麥江山說:“我問過你們的同學,說你們抱迴分場了。”

    寵兒拉拉我的衣襟說:“算了,還給他吧,反正也沒人要。”

    我說:“不行。麥江山對學生那麽狠,還不把孩子折揪死呀。”

    麥江山見有了活口兒,趕忙滿臉顏笑說:“不會的,不會的。自己身上掉的肉,怎會舍得呢!”

    我對寵兒說:“聽見了吧?他對學生就舍得。”

    寵兒仍勸我給他孩子,麥江山也直說好話央求。我心軟了,和他們一同去了寵兒家。麥江山把女兒舉過頭頂忘情地喚著:“麥蟲”

    他走後,尤鳳蓮說:“有小子給我拾一個迴來。”

    時隔不久我們四人在土窯裏真拾到一個男嬰,尤鳳蓮收下取名為全影。她說:“私孩子靈,取個名兒影影挺好的。”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再說橋下的弟兄們,一見我們就說:“猜猜,那孩子是誰的?”

    “誰的?麥江山不是說他的嗎?”我說。

    “跟麥江山一塊兒來找孩子的女人是李雙慶他娘。他倆就從橋西麵的閘窩裏上來,跟俺們問孩子。”王龍說。

    劉龍很老道地說:“準是偷奸啦,連孩子也不顧。”

    難怪他們把消息透露給麥江山啦,原來是看在我們與雙慶同學的份上了。

    第二天上學,我們把此事告訴雙慶。他說麥江山是他的生身父親,當年她母親因為沒有指標來不了農場,麥江山隻身一人下鄉。倆人是大學同學,沒結婚就有了孩子。後來麥江山挨鬥差點兒丟了性命,他毅然提出分手。女大學生放心不下麥江山,頂著別人的名字,抱著雙慶來到農場落戶。當時李科長還是科員,因為沒有生育能力剛散了媳婦,他百般照顧,屢次誠心求愛,終於打動雙慶娘的心,嫁了他。

    雙慶說:“這事千萬保密,我爹至今不知道麥江山才是我生身父親。”

    “當然。”我終於弄明白雙慶的性格從何而來了。一個人心中裝了這麽複雜的傷心事,誰還會瀟灑得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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