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五年級那年發生了太多的大事。幾位國家領導人的辭世;天上落下幾顆星石,使奶奶的小屋整天煙霧繚繞。最令奶奶痛心的是,她供奉多年的活佛毛主席仙逝了。追悼會那天,天上飄著細雨。

    學校的操場上搭起了半人高的追悼會台子。台上擺放著汽車從縣烈士陵園分來的鬆柏樹枝和分場各行小集體敬獻的花圈。毛主席遺像安放在中間的國旗下。偌大的操場上站滿了胸配白花的職工、家屬和學校的全部師生。

    張場長表情肅穆打開錄音機,哀樂拖著悠長的悲調,牽扯著千百號人的哀思。一曲終了,抽泣聲摻雜著嚶嚶的哭啼響遍會場。

    一聲嘹亮的慟哭在台前驟然響起,壓倒了所有小聲的啜泣。我聽出那是奶奶蒼老淒涼的哀嗥。我看到她行著三拜九叩大禮,一口氣哭到禮畢。她的拐杖扔在了一旁,是過度的哀傷支撐著她那顆堅定不移熱愛毛主席的真誠之心,用她獨有的方式表達完她最最深切的哀悼。她訴說著沒有毛主席就沒有窮人的好日子,沒有他老人家就沒有今天夜不閉戶的安穩天下,沒有他的蔽護窮人的主心骨在哪兒呀。

    程天笑和李香蘭走出人群,也是嚎啕著攙住哭得渾身發抖的奶奶。我在人群裏沒動,卻因為我家人的哭聲而長久地哀鳴了。我仰望著灰濛濛秋天的天空,張大著嘴巴,把苦澀的細雨吞入口中,咽下蒼天的眼淚。

    聽不到一遍接一遍連續播放的哀樂了,追悼會場的人群,像一支寵大的合唱團,拚命吼出了心中的哀思。

    雨漸漸大起來,毛主席在雨幕中的目光灼灼,我看到了他堅定目光的信任與指引,看出了他的囑托與希望。淚水模糊的一刻,他老人家對哭昏過去的奶奶牽掛地瞅了一眼,還無限深情地點了一下頭。天空中一個宏亮的聲音說:“同誌們,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繼承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遺誌,把革命進行到底,把咱國營海逝縣農場建設好!”

    那是台上擴音器中發出的聲音,是一個普通職工對領袖做出的承諾。我爹程天笑抱著我昏闕過去的奶奶,痛哭流涕站到了台上。台下人齊聲重複著他的話,口號聲浪濤般驟起,響徹秋日雨水連綿的天空。

    萬民皆哀的日子裏,我的奶奶病倒了。她一直說著胡話,她反複問一個人為何一塊兒來了卻不能一塊走。她說這會兒一下少了這麽多當家人,你走了誰來當這個大家呀。這個大家還這麽窮。

    9月11號那天中午,一直沉睡著神智不清的奶奶,突然間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依然那麽年輕活潑,發出明亮的光芒。

    我們全家人流著眼淚歡叫起來,慶祝奶奶的複活。奶奶平靜的環視了她的兒孫們一眼,說:“你們別哭別樂了,趕緊準備後事吧。”

    她的話令我們再次哭了。

    奶奶說:“都別哭了,我聽著就舍不得走啦。”

    娘說:“您別走哇,走了咱家也沒有當家人啦。沒有了主心骨兒,您老讓我們怎麽活呀?”

    奶奶將爹喚到眼前問她:“那年在縣醫院切胃,你跟大壞他娘怕我死,我是怎麽交待你的?”

    爹說:“您老說那迴病不死您,因為您死了活佛就沒人供了,您老怪我跟香蘭把供奉神明當迷信。您還說您老不能稀裏糊塗死在炕上,死以前就給您老搭好床板。您老不怕火化,佛死了都是火化,那叫涅槃。”

    “好啦。我的壽衣香蘭給我拿來,在牆角的糊箱子裏。天笑領著孩子們在外屋給我準備床板兒吧,天黑以前我要看看合不合心。香蘭麻煩你啦,給我弄盆水,我得洗個澡,你公公愛幹淨。”

    她完全像在給我們講一個故事,就像平時安排家裏的大小事情那樣有條不紊。她根本不像個快死的人,一點征兆也沒有。甚至她的思路比平日更加明朗,身體狀況比健康時更加硬朗。我不信這是真的,就把淚臉貼到奶奶臉上說:“奶奶您這是怕真有那麽一天,我們都做不好,今兒給大夥搞防空演習吧?”

    奶奶露出那兩顆永遠不掉的尖而黃的牙齒,再次驕傲地笑了。她親了我一口說:“奶奶這輩子最放心的人就是你大壞啦。奶奶沒有放心不下的事啦,我不死,你們老也長不大。今兒半夜12點整我就走了,誰也別大哭小叫的,顯得咱程家少了個老太婆,就沒法活下去似的。你們那是罵我,罵我楊梅子沒本事,給程家留下一幫窩囊廢。知道了嗎?”

    我仍不相信這是真的,第一個帶頭抹淨了臉上的淚水。奶奶表揚了我,告訴我當外屋放哀樂的時候,讓我一定在屋裏給她不停歇地念阿彌陀佛佛號,助她成佛。她說:“我活著接生過陰打官司,手上沾了太多血腥,死後要下油鍋。我的壽衣裏缺副手套,要紅色的,香蘭你給我扯塊紅洋布縫好了。”她喘息了再說:“我死後手套上有血水,你們不要動。我心口的蒙臉被上如果出現荷花圖案,你們就可放心了,說明我真的去了西天成佛啦。沒有再要說的話了,我得保住這口氣兒,活到半夜,你們都忙去吧。”說著,就閉上了眼睛,微弱的鼻息斷斷續續,像兩根細得觸摸不到的遊絲。

    子夜整時整點,奶奶安祥地躺在外屋的兩塊拚起的門板上,閉眼說了三個字:“該走啦”,就斷了氣息。我忘了哭,像置身一場生離死別的電影之中,主角是安然在預計時間內死去的奶奶,我隻是一個由她導演著的副角。按奶奶的遺囑,我跪在仍殘留著她生前甜淡唿吸的半間小屋裏,麵對與奶奶共同供奉的二位神明,默默誦念佛號,招領奶奶的魂迫,去她想去的地方。她說過,她要去的地方比人們幻想的共產主義社會還要美麗祥和。

    門簾以外的世界響起一片哭聲。有奶奶的兒孫,也有早就守在她身旁的二叔一家,還有分場裏敬慕奶奶的高鄰們。

    後半夜,孝子和鄰居都在小聲議論一個奇觀,說奶奶的鮮紅手套變成了紫紅色,上麵有油漬水漬的印痕,可是並沒有油水從手套上浸出。那雙手依然安好地平放在屍體兩側,手下的白單子幹幹淨淨。

    我沒想過去看一眼,奶奶交待過的事情正在實現。這時她的雙手正浸在滾熱的地獄油鍋裏,炸出劈啪作響的煎熬。我的心淌著血,加快了佛號的持念速度。我想哭一聲,讓奶奶知道她沒白疼我。可我哭不出一滴淚,聲音也全被聲聲佛號所代替。我虔誠地跪在佛龕前,完成著奶奶最後的囑托。

    遺體停放了三天,孝子們陪吊唁的親朋好友在哀樂聲中哭幹了眼淚,準備用分場的馬車拉屍體去縣裏火葬廠火化。爹抱起跪坐在佛龕前蒲團上的我說:“你是長子長孫,奶奶要走了,你得去搭她的腳,也算奶奶沒白疼你。”

    三天來我一直這麽保持一個姿勢,不肯離開半步,餓了吃塊奶奶頭前供著的點心,喝口白水,奇怪的是我在三天裏沒拉沒尿,創造了兒時一日十三次屎尿的反向頂尖記錄。奶奶的胸口是人們忘記了查看,還是我心不誠,至使奶奶沒能實現最後的願望?奶奶您老說不了話了,可給大壞個提示呀。

    “爹,你去看看奶奶心口的蒙臉被吧。”

    程天笑說:“夜裏就有了褶子,我沒敢說。”

    我讓他攙抱著我,我跪久了已經不會走路。我們來到外屋的奶奶床前。

    奶奶胸口的蒙臉被依然潔白如初,平展展覆蓋著早已涼透的屍體。爹說褶子其實是眾多真切明晰的線條,組成一朵開放飽滿的蓮花,總共九瓣,與我家炕牆子上小魚戲蓮上的蓮花一模一樣。白色的蓮花盛開在潔白的單子上,發出微弱的光芒。

    在火葬廠高大的鐵化屍爐裏,奶奶平伸進去的屍體突然騰起一股烈焰。在裝屍體的大抽屜翻轉扣下的瞬間,奶奶心口的蓮花紅豔豔飄動著,久久凝聚不散。

    我是透過火化室的門玻璃看到這一切的。之後的歲月裏,這等令我終生難忘的蓮花曾多次出現在我的夢境之中,它開放得真切而又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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