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曆六月的遼陽。驕陽似火，天氣酷熱。學堂和塾館每到這個時候就開始放暑假了，自從王爾烈上學以來許多年，每年暑假，王爾烈全家都迴到風水溝去渡過，今年也不例外。
每到六月份，遼陽城裏就流傳一首民謠：“六月天氣熱，小扇可不借。雖然哥倆好，你熱我也熱。”可見六也月的遼陽城裏，天氣相當悶熱，幾乎人手一扇。風水溝可就不大一樣了，這裏畢竟是山村。這裏群山環繞，泉水長流。山高林密，陰涼萬頃，確是一個避暑渡假的好地方。在這裏出門散步去，上山或下山，在一個晴好的天氣裏，都不會虛此一行，象是去了果子園，溝南麵的萬花山和北麵的豆腐嶺上的每一株樹上都是掛著風姿秀逸的果實，假如你隻站在樹下欣賞尚覺不滿意時，隻要你一舉手就可以把它摘下來，可以恣嚐鮮味，足使你性靈迷醉。陽光正好是溫和的，決不很熱；風息也很溫馴的，是從繁花的山林裏吹度過來，帶著一般襲人的香氣，淡淡的，夾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麵，輕繞著你的肩膀，就這單純的唿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淨的，清新的，近無煙，遠無霞，那秀美的風景正象畫片一樣展現在你的眼前。
關東遼陽有一句諺語，叫“六月六，看穀秀”。每年農曆六月六日這一天，田裏的穀子該秀穗了。按習俗，這一天要到穀地去祭祀蟲王爺。其方法是用黃米黏餑餑上供，還要上香。黏餑餑是用黃米麵做皮加小豆餡，然後用菠蘿葉包裹的，做成長扁形，很像餃子形狀，因此，遼陽人稱之為“菠蘿葉餃子”。上供用的菠蘿葉餃子，一般都供三、六、九個，上香也是三、六、九柱，以應吉數。給蟲王爺上供燒香主要是讓它收迴它的馬，以祈禱豐年，蟲王爺的馬，即蟲子。也就是不讓田裏發生蟲災，保住收成。
這天，王爾烈到前屋閑坐。正趕上他的二嫂曹彩鳳正往籃子裏裝新蒸出的菠蘿葉餃子和香火，準備去田裏。王爾烈知道二哥爾傑去城裏了，由風水溝到遼陽有三十裏路，料定他中午是迴不來。於是，王爾烈說：“二嫂，這差事你準備派誰去？”二嫂道：“六弟，不瞞你說，這個差使還真沒找到人。你二哥進城去，一半時迴不來，你大哥忙著做豆腐，脫不了身，眼下就快晌午了，時候快到了。六弟若是沒有事就出去走走，也散散心。整日困在書房裏也悶得慌。六弟，你看好嗎？”
王爾烈聽說二嫂派他去辦此事，非常高興，便一口答應下來。王爾烈提起籃子便走，不料，曹彩鳳叫住了他，說道：“六弟，別忘了，這籃子裏裝的是六份，每份六個，要送到六個地方去。”“好啦。”王爾烈應聲便走。
待王爾烈迴來時，已經是汗流滿麵。天已過晌，王爾烈走了六處穀地，著實走了很多路。確有些疲憊。
曹彩鳳把他讓到一條板凳上坐下休息，又從公爹王縉那裏打來一杯涼茶，曹彩鳳倒茶時嫣嫣一笑道：“六月六日六弟六敬六餑六香。”王爾烈一聽，二嫂說的是一句上聯，是要他答對。曹彩鳳雖說是女流，但性格開朗，常跟小叔王爾烈開玩笑；王爾烈也好與她說些笑話。王爾烈想到二哥今早二更天就作別進城去了，不用說，一定要有一些纏綿之情的。於是他順口答對：“二更二點二嫂二摟二親二兄。”
曹彩鳳一聽，有些臉紅，便迴擊道：“平中見奇，鼻孔過大，書房裏六弟常用指捅，越捅越癢，越癢越捅，痛痛癢癢。”
王爾烈聽了，順口一句：“美中不足，腳板太寬，被窩裏二兄總駕紮量，越量越麻，愈麻愈量，涼涼麻麻。”
二嫂聽了，有些吃不住，便挖空心思想挖苦王爾烈，她見王爾烈穿青衫，下著青褲，像水洗過一樣；頭上熱汗浸著烏黑頭發。於是她挖苦道：“披青衣，梳水發，六弟頂上尿澆腚。”
王爾烈見二嫂上穿紅袍，下著紅褲，像血染過一般；桌下水盆泡著紅褲頭。於是，他諷刺道：“著紅袍，穿紅褲，二嫂胯下火燒雲。”
二嫂見王爾烈揭了她的短，舉拳要打，邊說道：“請吃拳頭巴掌手。”
王爾烈見二嫂奔來了，便轉身就躲，邊說道：“要挨雞巴卵子毛。”
正在書房看書的老爺子王縉聽到他門打鬧聲，聞聲而出，喝住了王爾烈，問道：“爾烈，你太無禮，方才你對嫂子說什麽來著？”王爾烈聽了，嚇了一跳，因老父厲害，見他問，知道他沒聽清，邊隨韻改口道：“她要吃，海棠李子桃。”王縉聽了，覺得有些不對，便說道：“我問你上聯。”王爾烈立即改口應變道：“他要采：蓮花荷葉藕。”王縉聽了，說道：“好，好。”曹彩鳳臉一紅，走了。
王縉的老伴崔雲鶴臉上瞅著王縉一個勁地笑。他問老伴笑什麽，老伴說：“二兒媳婦和爾烈對聯，爾烈說什麽來著？”“不是海棠李子桃嗎？”“不是，還有。”“不是蓮花荷花藕嗎？”“不是。”“那是什麽？”“看你耳朵是有些背了，一時聽不清。”崔雲鶴湊近老頭耳邊，捏著老頭兒耳朵說：“二媳婦出句‘巴掌拳頭手’時，爾烈答的是你下邊的東西，‘雞巴卵子毛’。可是，你這個作公爹的還說‘好好好’，你說羞不羞？”
王縉聽了，沒有作聲，心想，爾烈這孩子長大了。
崔雲鶴也沒有再多說，心想，爾烈不像前幾年了，眼看著一天天成人了。
老倆口子都在想著：應該很好地管教和誘導他成才。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二兒媳將廳堂打掃幹淨，在茶案上放好棋盤，泡上兩杯茶，然後來到王縉的門外叫道：“公爹，茶和棋都放好了。”她知道公爹好棋。
王縉應了一聲，曹彩鳳便退下了。王縉下棋，對手自然是王爾烈了。王爾烈的棋術很高，也隻有爾烈才是王縉的對手。他知道，父親迴來一趟是不容易的，很快還要走的。讓他好好歇息幾日。再說，自己也在歇息中，難得一聚，也該玩個痛快。其實，今早弈棋乃王縉昨夜就安排好的，找爾烈下棋是假，想通過下棋來與爾烈進行一次思想上的溝通，從而啟發和教育爾烈是真。
爺倆洗漱完畢，在堂外的庭院中晨練了一會兒便走進屋裏，來到茶案跟前，揀座坐下，然後下起棋來。爺倆走了一局，未分勝負，接著又來一局，結果還是沒有上下。二兒媳來喚吃飯了，二人才離去。王縉道：“飯後接著下。”曹彩鳳笑著說：“飯後，我也有工夫了，爾傑也沒事，我們都過來觀看，也好給六弟助興。”“多謝俏佳人嫂嫂。”王爾烈又是嗔怪一句。曹彩鳳見公爹在跟前，不覺臉上發熱，口裏無言。
王爾烈看到二嫂臉上飛紅，便想起了昨日對句，於是戲笑道：“這次火燒雲怎的飛到上麵來了？”曹彩鳳一聽，自己挨了罵，心中憤憤不平，很想迴敬一句，但有公爹在場也不好將話挑明。她抬頭一看，見王爾烈喝的茶水還潤在唇邊，於是笑道：“酒殺唇，焉能不紅？”
這兩人的聯對兒，王縉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根本聽不出來。但王爾烈明白，她用“酒殺唇”影射昨天對聯中的“尿澆腚”，及桌下那個水泡的經水褲頭了。
早飯完畢，收拾停當，父子倆又開始對弈，大家圍攏觀陣。其實，不隻是看棋，還可以聽他們父子吟聯。
王縉說：“這棋局，亦同世事。人生路上，少不得要遇上各種各樣的事，須一步一步謹慎，切莫造次，免生是非，若惹出是非之事，悔之晚矣。這就叫：‘一時失足，千古悔恨。’啊！”
王爾烈說道：“父親所說極是。就拿這棋麵來說，有時是一步一步求穩，有時是一步一步加緊，奮起拚殺，實同戰場。”
王縉岔過話頭，接著問道：“江南江寧府莫愁湖邊有一樓，名曰‘棋勝樓’，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王爾烈道：“孩兒隻在遼陽州苦讀，尚未到過別處，哪裏會知道。”
王縉道：“我在深州任上時，曾去過江寧。那裏的景色如何宜人自不必說，那棋樓的建築怎樣，也不必說了。單說那樓名字的得來。相傳明太祖高皇帝武朱元璋，在這裏與開國名將徐達比武試棋招來。結果徐達勝了，朱元璋便把莫愁湖賜給了他。為了紀念這件事，便在這裏修建了這座‘棋勝樓’，這就是棋勝樓名字的來曆。”
王縉說到這裏，呷了一口茶，接著說：“後人為此，還曾寫下兩副對聯，不知你見過沒有？”
王爾烈道：“沒有，孩兒願聆聽父親述說。”王縉道出其中一聯：“世事如棋，一局爭來千秋業；懷情似水，幾時流盡六朝春。”
王爾烈說道：“這話說得也對，朱元璋一舉奪得了天下，創立了千秋業，這不是一局定乾坤嗎，王爾烈點出了上聯的內涵。江寧，南京稱建康府，明代改應天府，到了本朝改為江寧府，五代南唐時為金陵府。這地方是三國東吳、東晉、南朝宋、齊、梁、陳六朝的故都，明初朱元璋也曾定都在那裏，前後900餘年，這些曆史都在下聯裏表明了。這副對聯也表達了歲月悠悠和滄桑無盡之感，甚有情味。”
王縉對王爾烈的評論不置可否，接著又道出兩聯：
鍾山東峙，長江西來，地勢壯金陵，登斯樓也，喜時局楸枰，一著棋高憑秀手；
霞黛南屏，清涼北依，無安懸紫塞，憶彼宇兮，注波光雲影，千秋旨勝重華村。
王爾烈一聽便知是父親王縉所撰。今年春天在寫給母親的家書中曾有此聯。於是他說：“家父謙虛了，此乃大人之手筆，這聯是何等氣勢磅礴，正道出了父親的海闊胸懷。”
王縉沒有辯白，又接下了來說道：“就在今年春天，我曾去杭州一次。在西湖的‘平湖秋色’景觀處，有一酒樓，名曰‘仙樂處’。此處名曰酒樓，實為弈處，此樓亦有一聯，令人生趣，我便抄了下來。”隨即，他吟道：
翹首仰仙蹤，白也仙，林也仙，蘇也仙，我今贏醉湖山裏，目觀棋局非仙也仙。
及時行樂地，春亦樂，夏亦樂，秋亦樂，冬時尋詩風雪中，麵對弈盤，不樂亦樂。”
王縉夫人崔雲鶴聽了王縉所言，很不耐煩。她本以為老頭子領王爾烈下棋，能說些訓子之言，卻不料竟說些棋聯來。尤其後一聯，更為放蕩，頗有慫恿之嫌，便有些不快。而王爾傑夫人曹彩鳳，卻看出些門道。王爾烈，則更好此道，隻是一味地觀棋子。這些人都是觀棋不語，唯有彩鳳走來走去，填茶倒水。
王爾烈畢竟年輕好勝，總是在老爺子麵前賣乖。他又對這一聯加以評述道：“此聯妙甚。妙就妙在，它將四時和四客都囊括進去了。”王縉問道：“都有哪四客？”王爾烈說：“白乃白居易，林乃林和靖，蘇乃蘇東坡，我乃棋客，酒客或騷客也。”
王縉聽了道：“吾兒還是有些悟性。”這句話叫崔雲鶴老婦人聽見了，氣得走出屋門，對著前廳道：“多虧王大學政的醇醇教導呀！”王縉一聽，夫人話中帶刺，冷嘲熱諷，倒也聽得出來。王縉突地將話題一轉，說道：“以上所言都是題外話，現在，我要來個眼見為實的。爾烈，你能否麵對這棋盤上的棋子，自製副聯，讓為父聽來。”
王爾烈問道：“你是說這棋子的字嗎？”王縉道：“當然。”
曹彩鳳看了棋盤一眼說：“這副聯可不好做。紅藍雙方棋子，是將、士、相、帥、仕、象、車、馬、炮、兵、卒共有十一個字，要聯成上下一副聯，分不得均勻。”
爾烈道：“這有何難，為啥要均勻，隻要字數不少就可以了。”於是吟道：
馬走日，象走田，小卒一去不迴返，炮打隔山；
士對仕，帥對將，相不越境兵過岸，車走直線。
大家一聽，十一個字，一個不少，都有些駭然，感到王爾烈這孩子確實是天資過人，聰敏無比。
此時，王縉認為該到說話的時候了。於是他說：“學彼之長，補己之短，這是古人常說的話。水深流且慢，人貴語尚遲，這是世人所積累的諺語。近日來，我一直在觀察你的言行，見浮蕩而有餘，穩健則不足。前日，我會見了你的執業塾師，崔巍老先生，他說，你們曾東門試駿，在對答中曾引用過韓愈的《師說》中的話。現在，我也想將《師說》中的話再引到這裏，並說於你。《師說》雲：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每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在，師之所存也。這話流傳八百餘年，可見是不無道理的，你當細細玩味之。”
王縉說罷，想了想，又道：“我離家千裏，眼看著又要走了，不能總在你身邊。你要記住：父不在，母大；母不在，兄大；兄不在，嫂大。你要很好地聽你母、兄、嫂的話，嚴以律之，以錘煉出個人才來，也是我王氏家族的幾代願望了。”
王縉接著說：“努力進取，不等於爭強鬥勝，越是優勢者，越有海涵才是。縱覽今日棋局，我倒有一副總結性的楹聯，我來說給你聽。”於是吟道：
世事如棋，讓一著不為虧我；
心田似海，納百川方見容人。
王爾烈心有靈犀，即刻明了家父是要自己配上一聯，以表示一下自己的態度。他想了想當場吟道：“
喻語同燈，亮一點即明慧膽；
警言若閃，動幾彎便徹驚雷。
又過幾日，王縉假期已到，即要登程去赴任，臨行時將爾烈叫到跟前，沒有說什麽，隻是給他留下了一道算術題，讓他細細術解。這題是：棋盤上總共有六十四個方框，從第一個方框做起，先填兩粒米，以後成倍遞增，看填到第六十四個方框時，能填進多少粒米。
王爾烈一開始認為這題是何等容易，當即答應下來。待家父走後便開始演算。王爾烈是個孝子，父親的話他言聽計從，十分認真地演算。哪想到，他演算到第三十二個方框時就算不下去了，那米粒的數量就已經達到兩麻袋了。他概算了一下，要堆放第六十四個方框，惟恐米粒能覆蓋住整個關東大地一二寸厚了。他不在往下演了，把這情況告訴了二嫂曹彩鳳。曹彩鳳亦是個讀過詩書，進過學堂的巾幗強人，手腳勤快，頭腦聰明。聽王爾烈一說，知六弟中了癡，哪有這樣去演算之理。她嘿嘿笑道：“六弟，看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你以為老爺子真叫你把這題演算出來嗎？你理解錯了。這是讓你通過演題來喻理，從中找出個道理來。”
“什麽道理？”王爾烈問道。
“這道題本身就說明世上知識無窮無盡，讓你努力去探求。遇事不要看其表麵容易。往往是越容易的事，竟是越艱難的事兒，此當切記。”王爾烈聽了二嫂的破解，茅塞頓開，說道：“是了，老爺子在家的日子裏曾問過我，‘世上金子貴重，還是銀子貴重。’我曾答曰‘金子貴重。’老爺子說‘錯了’。最後告訴我說：“仁義二字最為貴重。看來，這兩道題是同出一理。”
王爾烈隨年齡增長，知識的增多，逐漸走向了成熟。現在，他不僅有寶貴的記憶力，還有深刻的理解力，更富有豐富的想象力。他身體發育成熟了：嘴邊生出了黑糊糊的毛須，腋下、大腿根處都長出了一堆堆的黑毛……。
自從“東門試駿”那日，在天然居遇上陳姑娘後，這陳姑娘的影子就鑽進他的肚子裏麵，使他失去了自控能力。在這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人。以前他對各門功課都要學得精通，對各種知識都要達到掌握，不管什麽事情，他隻要聽一遍，就會記在心上，久久不忘。隻要看一遍，就能模仿著做上來，隻要寫一遍，他就能將其背誦下來。為此，他獲得全遼陽州的“小神童”之美譽，正因為他有強烈的求知欲，才使他能勤奮地學習，達到了博聞強識。然而與陳姑娘相遇這件事比起他所學習過的任何一門學科都難學、難讀懂，這也難怪這事情發生得太偶然，太突如其來。關於男女之情，他是第一次碰上。所以這門學問對於他來說是十分陌生的。但是他現在除了對陳月琴的性格、人品、學識以及家庭狀況充滿詳悉的欲望之外，對其它任何時物均不感興趣。他暗暗地認為，是陳月琴改變了他的思想和身體。他的腦子裏所盛裝的《三百二千》和《四書五經》所占據的位置全然沒有陳月琴在他頭腦裏所占位置重要，王爾烈有切身體會。他認為，所有這些書籍都沒有使其身子衝動過，從身體內部迸發出愛的火焰，這火焰像是從火山裏爆發出來的，燃勢很烈。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迴分解。
每到六月份，遼陽城裏就流傳一首民謠：“六月天氣熱，小扇可不借。雖然哥倆好，你熱我也熱。”可見六也月的遼陽城裏，天氣相當悶熱，幾乎人手一扇。風水溝可就不大一樣了，這裏畢竟是山村。這裏群山環繞，泉水長流。山高林密，陰涼萬頃，確是一個避暑渡假的好地方。在這裏出門散步去，上山或下山，在一個晴好的天氣裏，都不會虛此一行，象是去了果子園，溝南麵的萬花山和北麵的豆腐嶺上的每一株樹上都是掛著風姿秀逸的果實，假如你隻站在樹下欣賞尚覺不滿意時，隻要你一舉手就可以把它摘下來，可以恣嚐鮮味，足使你性靈迷醉。陽光正好是溫和的，決不很熱；風息也很溫馴的，是從繁花的山林裏吹度過來，帶著一般襲人的香氣，淡淡的，夾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麵，輕繞著你的肩膀，就這單純的唿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淨的，清新的，近無煙，遠無霞，那秀美的風景正象畫片一樣展現在你的眼前。
關東遼陽有一句諺語，叫“六月六，看穀秀”。每年農曆六月六日這一天，田裏的穀子該秀穗了。按習俗，這一天要到穀地去祭祀蟲王爺。其方法是用黃米黏餑餑上供，還要上香。黏餑餑是用黃米麵做皮加小豆餡，然後用菠蘿葉包裹的，做成長扁形，很像餃子形狀，因此，遼陽人稱之為“菠蘿葉餃子”。上供用的菠蘿葉餃子，一般都供三、六、九個，上香也是三、六、九柱，以應吉數。給蟲王爺上供燒香主要是讓它收迴它的馬，以祈禱豐年，蟲王爺的馬，即蟲子。也就是不讓田裏發生蟲災，保住收成。
這天，王爾烈到前屋閑坐。正趕上他的二嫂曹彩鳳正往籃子裏裝新蒸出的菠蘿葉餃子和香火，準備去田裏。王爾烈知道二哥爾傑去城裏了，由風水溝到遼陽有三十裏路，料定他中午是迴不來。於是，王爾烈說：“二嫂，這差事你準備派誰去？”二嫂道：“六弟，不瞞你說，這個差使還真沒找到人。你二哥進城去，一半時迴不來，你大哥忙著做豆腐，脫不了身，眼下就快晌午了，時候快到了。六弟若是沒有事就出去走走，也散散心。整日困在書房裏也悶得慌。六弟，你看好嗎？”
王爾烈聽說二嫂派他去辦此事，非常高興，便一口答應下來。王爾烈提起籃子便走，不料，曹彩鳳叫住了他，說道：“六弟，別忘了，這籃子裏裝的是六份，每份六個，要送到六個地方去。”“好啦。”王爾烈應聲便走。
待王爾烈迴來時，已經是汗流滿麵。天已過晌，王爾烈走了六處穀地，著實走了很多路。確有些疲憊。
曹彩鳳把他讓到一條板凳上坐下休息，又從公爹王縉那裏打來一杯涼茶，曹彩鳳倒茶時嫣嫣一笑道：“六月六日六弟六敬六餑六香。”王爾烈一聽，二嫂說的是一句上聯，是要他答對。曹彩鳳雖說是女流，但性格開朗，常跟小叔王爾烈開玩笑；王爾烈也好與她說些笑話。王爾烈想到二哥今早二更天就作別進城去了，不用說，一定要有一些纏綿之情的。於是他順口答對：“二更二點二嫂二摟二親二兄。”
曹彩鳳一聽，有些臉紅，便迴擊道：“平中見奇，鼻孔過大，書房裏六弟常用指捅，越捅越癢，越癢越捅，痛痛癢癢。”
王爾烈聽了，順口一句：“美中不足，腳板太寬，被窩裏二兄總駕紮量，越量越麻，愈麻愈量，涼涼麻麻。”
二嫂聽了，有些吃不住，便挖空心思想挖苦王爾烈，她見王爾烈穿青衫，下著青褲，像水洗過一樣；頭上熱汗浸著烏黑頭發。於是她挖苦道：“披青衣，梳水發，六弟頂上尿澆腚。”
王爾烈見二嫂上穿紅袍，下著紅褲，像血染過一般；桌下水盆泡著紅褲頭。於是，他諷刺道：“著紅袍，穿紅褲，二嫂胯下火燒雲。”
二嫂見王爾烈揭了她的短，舉拳要打，邊說道：“請吃拳頭巴掌手。”
王爾烈見二嫂奔來了，便轉身就躲，邊說道：“要挨雞巴卵子毛。”
正在書房看書的老爺子王縉聽到他門打鬧聲，聞聲而出，喝住了王爾烈，問道：“爾烈，你太無禮，方才你對嫂子說什麽來著？”王爾烈聽了，嚇了一跳，因老父厲害，見他問，知道他沒聽清，邊隨韻改口道：“她要吃，海棠李子桃。”王縉聽了，覺得有些不對，便說道：“我問你上聯。”王爾烈立即改口應變道：“他要采：蓮花荷葉藕。”王縉聽了，說道：“好，好。”曹彩鳳臉一紅，走了。
王縉的老伴崔雲鶴臉上瞅著王縉一個勁地笑。他問老伴笑什麽，老伴說：“二兒媳婦和爾烈對聯，爾烈說什麽來著？”“不是海棠李子桃嗎？”“不是，還有。”“不是蓮花荷花藕嗎？”“不是。”“那是什麽？”“看你耳朵是有些背了，一時聽不清。”崔雲鶴湊近老頭耳邊，捏著老頭兒耳朵說：“二媳婦出句‘巴掌拳頭手’時，爾烈答的是你下邊的東西，‘雞巴卵子毛’。可是，你這個作公爹的還說‘好好好’，你說羞不羞？”
王縉聽了，沒有作聲，心想，爾烈這孩子長大了。
崔雲鶴也沒有再多說，心想，爾烈不像前幾年了，眼看著一天天成人了。
老倆口子都在想著：應該很好地管教和誘導他成才。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二兒媳將廳堂打掃幹淨，在茶案上放好棋盤，泡上兩杯茶，然後來到王縉的門外叫道：“公爹，茶和棋都放好了。”她知道公爹好棋。
王縉應了一聲，曹彩鳳便退下了。王縉下棋，對手自然是王爾烈了。王爾烈的棋術很高，也隻有爾烈才是王縉的對手。他知道，父親迴來一趟是不容易的，很快還要走的。讓他好好歇息幾日。再說，自己也在歇息中，難得一聚，也該玩個痛快。其實，今早弈棋乃王縉昨夜就安排好的，找爾烈下棋是假，想通過下棋來與爾烈進行一次思想上的溝通，從而啟發和教育爾烈是真。
爺倆洗漱完畢，在堂外的庭院中晨練了一會兒便走進屋裏，來到茶案跟前，揀座坐下，然後下起棋來。爺倆走了一局，未分勝負，接著又來一局，結果還是沒有上下。二兒媳來喚吃飯了，二人才離去。王縉道：“飯後接著下。”曹彩鳳笑著說：“飯後，我也有工夫了，爾傑也沒事，我們都過來觀看，也好給六弟助興。”“多謝俏佳人嫂嫂。”王爾烈又是嗔怪一句。曹彩鳳見公爹在跟前，不覺臉上發熱，口裏無言。
王爾烈看到二嫂臉上飛紅，便想起了昨日對句，於是戲笑道：“這次火燒雲怎的飛到上麵來了？”曹彩鳳一聽，自己挨了罵，心中憤憤不平，很想迴敬一句，但有公爹在場也不好將話挑明。她抬頭一看，見王爾烈喝的茶水還潤在唇邊，於是笑道：“酒殺唇，焉能不紅？”
這兩人的聯對兒，王縉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根本聽不出來。但王爾烈明白，她用“酒殺唇”影射昨天對聯中的“尿澆腚”，及桌下那個水泡的經水褲頭了。
早飯完畢，收拾停當，父子倆又開始對弈，大家圍攏觀陣。其實，不隻是看棋，還可以聽他們父子吟聯。
王縉說：“這棋局，亦同世事。人生路上，少不得要遇上各種各樣的事，須一步一步謹慎，切莫造次，免生是非，若惹出是非之事，悔之晚矣。這就叫：‘一時失足，千古悔恨。’啊！”
王爾烈說道：“父親所說極是。就拿這棋麵來說，有時是一步一步求穩，有時是一步一步加緊，奮起拚殺，實同戰場。”
王縉岔過話頭，接著問道：“江南江寧府莫愁湖邊有一樓，名曰‘棋勝樓’，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王爾烈道：“孩兒隻在遼陽州苦讀，尚未到過別處，哪裏會知道。”
王縉道：“我在深州任上時，曾去過江寧。那裏的景色如何宜人自不必說，那棋樓的建築怎樣，也不必說了。單說那樓名字的得來。相傳明太祖高皇帝武朱元璋，在這裏與開國名將徐達比武試棋招來。結果徐達勝了，朱元璋便把莫愁湖賜給了他。為了紀念這件事，便在這裏修建了這座‘棋勝樓’，這就是棋勝樓名字的來曆。”
王縉說到這裏，呷了一口茶，接著說：“後人為此，還曾寫下兩副對聯，不知你見過沒有？”
王爾烈道：“沒有，孩兒願聆聽父親述說。”王縉道出其中一聯：“世事如棋，一局爭來千秋業；懷情似水，幾時流盡六朝春。”
王爾烈說道：“這話說得也對，朱元璋一舉奪得了天下，創立了千秋業，這不是一局定乾坤嗎，王爾烈點出了上聯的內涵。江寧，南京稱建康府，明代改應天府，到了本朝改為江寧府，五代南唐時為金陵府。這地方是三國東吳、東晉、南朝宋、齊、梁、陳六朝的故都，明初朱元璋也曾定都在那裏，前後900餘年，這些曆史都在下聯裏表明了。這副對聯也表達了歲月悠悠和滄桑無盡之感，甚有情味。”
王縉對王爾烈的評論不置可否，接著又道出兩聯：
鍾山東峙，長江西來，地勢壯金陵，登斯樓也，喜時局楸枰，一著棋高憑秀手；
霞黛南屏，清涼北依，無安懸紫塞，憶彼宇兮，注波光雲影，千秋旨勝重華村。
王爾烈一聽便知是父親王縉所撰。今年春天在寫給母親的家書中曾有此聯。於是他說：“家父謙虛了，此乃大人之手筆，這聯是何等氣勢磅礴，正道出了父親的海闊胸懷。”
王縉沒有辯白，又接下了來說道：“就在今年春天，我曾去杭州一次。在西湖的‘平湖秋色’景觀處，有一酒樓，名曰‘仙樂處’。此處名曰酒樓，實為弈處，此樓亦有一聯，令人生趣，我便抄了下來。”隨即，他吟道：
翹首仰仙蹤，白也仙，林也仙，蘇也仙，我今贏醉湖山裏，目觀棋局非仙也仙。
及時行樂地，春亦樂，夏亦樂，秋亦樂，冬時尋詩風雪中，麵對弈盤，不樂亦樂。”
王縉夫人崔雲鶴聽了王縉所言，很不耐煩。她本以為老頭子領王爾烈下棋，能說些訓子之言，卻不料竟說些棋聯來。尤其後一聯，更為放蕩，頗有慫恿之嫌，便有些不快。而王爾傑夫人曹彩鳳，卻看出些門道。王爾烈，則更好此道，隻是一味地觀棋子。這些人都是觀棋不語，唯有彩鳳走來走去，填茶倒水。
王爾烈畢竟年輕好勝，總是在老爺子麵前賣乖。他又對這一聯加以評述道：“此聯妙甚。妙就妙在，它將四時和四客都囊括進去了。”王縉問道：“都有哪四客？”王爾烈說：“白乃白居易，林乃林和靖，蘇乃蘇東坡，我乃棋客，酒客或騷客也。”
王縉聽了道：“吾兒還是有些悟性。”這句話叫崔雲鶴老婦人聽見了，氣得走出屋門，對著前廳道：“多虧王大學政的醇醇教導呀！”王縉一聽，夫人話中帶刺，冷嘲熱諷，倒也聽得出來。王縉突地將話題一轉，說道：“以上所言都是題外話，現在，我要來個眼見為實的。爾烈，你能否麵對這棋盤上的棋子，自製副聯，讓為父聽來。”
王爾烈問道：“你是說這棋子的字嗎？”王縉道：“當然。”
曹彩鳳看了棋盤一眼說：“這副聯可不好做。紅藍雙方棋子，是將、士、相、帥、仕、象、車、馬、炮、兵、卒共有十一個字，要聯成上下一副聯，分不得均勻。”
爾烈道：“這有何難，為啥要均勻，隻要字數不少就可以了。”於是吟道：
馬走日，象走田，小卒一去不迴返，炮打隔山；
士對仕，帥對將，相不越境兵過岸，車走直線。
大家一聽，十一個字，一個不少，都有些駭然，感到王爾烈這孩子確實是天資過人，聰敏無比。
此時，王縉認為該到說話的時候了。於是他說：“學彼之長，補己之短，這是古人常說的話。水深流且慢，人貴語尚遲，這是世人所積累的諺語。近日來，我一直在觀察你的言行，見浮蕩而有餘，穩健則不足。前日，我會見了你的執業塾師，崔巍老先生，他說，你們曾東門試駿，在對答中曾引用過韓愈的《師說》中的話。現在，我也想將《師說》中的話再引到這裏，並說於你。《師說》雲：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每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在，師之所存也。這話流傳八百餘年，可見是不無道理的，你當細細玩味之。”
王縉說罷，想了想，又道：“我離家千裏，眼看著又要走了，不能總在你身邊。你要記住：父不在，母大；母不在，兄大；兄不在，嫂大。你要很好地聽你母、兄、嫂的話，嚴以律之，以錘煉出個人才來，也是我王氏家族的幾代願望了。”
王縉接著說：“努力進取，不等於爭強鬥勝，越是優勢者，越有海涵才是。縱覽今日棋局，我倒有一副總結性的楹聯，我來說給你聽。”於是吟道：
世事如棋，讓一著不為虧我；
心田似海，納百川方見容人。
王爾烈心有靈犀，即刻明了家父是要自己配上一聯，以表示一下自己的態度。他想了想當場吟道：“
喻語同燈，亮一點即明慧膽；
警言若閃，動幾彎便徹驚雷。
又過幾日，王縉假期已到，即要登程去赴任，臨行時將爾烈叫到跟前，沒有說什麽，隻是給他留下了一道算術題，讓他細細術解。這題是：棋盤上總共有六十四個方框，從第一個方框做起，先填兩粒米，以後成倍遞增，看填到第六十四個方框時，能填進多少粒米。
王爾烈一開始認為這題是何等容易，當即答應下來。待家父走後便開始演算。王爾烈是個孝子，父親的話他言聽計從，十分認真地演算。哪想到，他演算到第三十二個方框時就算不下去了，那米粒的數量就已經達到兩麻袋了。他概算了一下，要堆放第六十四個方框，惟恐米粒能覆蓋住整個關東大地一二寸厚了。他不在往下演了，把這情況告訴了二嫂曹彩鳳。曹彩鳳亦是個讀過詩書，進過學堂的巾幗強人，手腳勤快，頭腦聰明。聽王爾烈一說，知六弟中了癡，哪有這樣去演算之理。她嘿嘿笑道：“六弟，看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你以為老爺子真叫你把這題演算出來嗎？你理解錯了。這是讓你通過演題來喻理，從中找出個道理來。”
“什麽道理？”王爾烈問道。
“這道題本身就說明世上知識無窮無盡，讓你努力去探求。遇事不要看其表麵容易。往往是越容易的事，竟是越艱難的事兒，此當切記。”王爾烈聽了二嫂的破解，茅塞頓開，說道：“是了，老爺子在家的日子裏曾問過我，‘世上金子貴重，還是銀子貴重。’我曾答曰‘金子貴重。’老爺子說‘錯了’。最後告訴我說：“仁義二字最為貴重。看來，這兩道題是同出一理。”
王爾烈隨年齡增長，知識的增多，逐漸走向了成熟。現在，他不僅有寶貴的記憶力，還有深刻的理解力，更富有豐富的想象力。他身體發育成熟了：嘴邊生出了黑糊糊的毛須，腋下、大腿根處都長出了一堆堆的黑毛……。
自從“東門試駿”那日，在天然居遇上陳姑娘後，這陳姑娘的影子就鑽進他的肚子裏麵，使他失去了自控能力。在這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人。以前他對各門功課都要學得精通，對各種知識都要達到掌握，不管什麽事情，他隻要聽一遍，就會記在心上，久久不忘。隻要看一遍，就能模仿著做上來，隻要寫一遍，他就能將其背誦下來。為此，他獲得全遼陽州的“小神童”之美譽，正因為他有強烈的求知欲，才使他能勤奮地學習，達到了博聞強識。然而與陳姑娘相遇這件事比起他所學習過的任何一門學科都難學、難讀懂，這也難怪這事情發生得太偶然，太突如其來。關於男女之情，他是第一次碰上。所以這門學問對於他來說是十分陌生的。但是他現在除了對陳月琴的性格、人品、學識以及家庭狀況充滿詳悉的欲望之外，對其它任何時物均不感興趣。他暗暗地認為，是陳月琴改變了他的思想和身體。他的腦子裏所盛裝的《三百二千》和《四書五經》所占據的位置全然沒有陳月琴在他頭腦裏所占位置重要，王爾烈有切身體會。他認為，所有這些書籍都沒有使其身子衝動過，從身體內部迸發出愛的火焰，這火焰像是從火山裏爆發出來的，燃勢很烈。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迴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