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了多久,麥靜圖迴到後艙,一言不發坐在椅子裏喝茶。前麵把纜繩當鞭使“烏龍翻江”那招的老者敞了懷進艙來向梅冼瀚要了些調理內元的“著花丸”去。艙外船工雜役驚魂甫定,正忙著吊上一桶桶海水衝洗甲板上的血跡。陪在一側的錦衣衛侍官和梅冼瀚聊到江湖上的事,侍官忽道:“梅爺剛才可使過‘峰迴雁轉’這招?”梅冼瀚淡淡道:“你指的莫不是昆侖派劍法裏的‘峰迴雁轉’?我哪裏能使昆侖劍招?連看都沒看見過,不過我師祖出自雁門派,雁門和昆侖是有些淵源,或是招數相近也說不定。”心內卻暗道:此人年紀才三十不到,如何能識得昆侖劍招?侍官大起感慨道:“是啊,昆侖七十二劍客三十多年不在中原出現,物換星移,不知都變換得怎樣的風貌了。”梅冼瀚大感奇怪:怎麽這個小小的錦衣衛侍官難不成還真見過昆侖劍法?麥靜圖忍不住搶先問道:“薑兄既然曉得昆侖派三十年沒來過中原,以薑兄的年齡當也沒見過昆侖派,怎地話裏好似親眼見過昆侖派的劍法?”麥靜圖在船上無事,和廠衛的一幫人混得熟了,知道這侍官姓薑名垣弛,在錦衣衛裏屬官階平常,平日裏也不常說話,似也無過人之處。反而梅冼瀚以長樂幫副幫主的身份,即算喬裝打扮也斷不會與錦衣衛各色人混成麵熟耳熟,所以閑話了半日還不知此人姓薑。薑垣弛道:“我沒見過昆侖派,要是有幸能見上一眼,就算少活二十歲也是心甘情願。不過我爺爺卻會使三招昆侖派劍法,其中就有‘峰迴雁轉’。爺爺把這三招寶貝成不知啥樣了,沒一天不練上幾遍的,我都看得眼裏快長繭子,剛才恰好瞧見梅爺把劍換至左手,劍身走‘坎’位後絞轉‘離’位,右手虛握至‘震’位化掌劍把個海賊刺翻的啊,那海賊長了副一字胡須的,這左劍右掌、坎離共震分明就是我見過幾百幾千次的昆侖劍法裏那三招中的‘峰迴雁轉’啊。”梅冼瀚道:“原來府上是山東聊城的薑家,你先祖百多年前奪過殿試武狀元,可為聊城掙下過響當當的名頭來著。不過我掌劍放倒海賊的那招是雁門派的‘林生晚煙’,莫不是在薑兄弟眼裏‘林生晚煙’似極了‘峰迴雁轉’?”薑垣弛臉紅了,若有所失道:“原來我當真是看走眼了。”梅冼瀚道:“昆侖七十二劍客雖說三十多年沒在中原出現,可是他們天下第一的名頭從沒動搖過,聽說他們在中原唯有輸給你們薑家一次,給你們薑家留下過三招劍法為證,不過這段江湖奇聞也就僅止於此,至於你們薑家如何勝過這天下第一派的,卻是再沒人講得清楚,今日可巧了在這等海角天涯處遇著薑家人,我們實在有幸能聽薑兄弟親口給我們證實這段傳聞。”昆侖派七十二劍客當年齊聚中原,憾動江湖,甚至驚動了朝廷軍機處調各地兵力監視協防。那時中原各大門派更是大為提防,怕江湖驟變徒生出腥風血雨來,再加上兩年前同為武林至尊的少林寺抗旨被焚、僧眾慘遭殺戮的極大傷痛遠未來得極愈合,其時又有山西民變等災,一時間官與民、朝廷與武林之間的緊張和猜疑猶如極幹旱的草場,隻要一點火星就能燒成燎原之勢。後來不知怎的昆侖七十二劍客一夜之間從山東撤迴西域,三十多年來不履中土。江湖傳言是昆侖派在聊城前朝武狀元的薑家輸了一著,守諾傳給薑家“高遠地北”、“石林長濤”和“峰迴雁轉”三招昆侖劍法後退迴西域了。薑家也從不避諱從昆侖派那裏得到過三招劍法,不過對昆侖派的其它一律不給說辭。就這樣昆侖派因何來中原,在薑家比試什麽輸了,各色傳言都莫衷一是。秘密就這等樣地困擾了中原武林三十多年,眼下薑家的嫡子在場,別說麥靜圖,就連堂堂長樂幫梅副幫主也何嚐不是急欲一探三十多年來的極大迷團呢。

    薑垣弛有些發呆,梅冼瀚和麥靜圖摒了唿吸等他張口,心中都懷疑這等秘事薑家都守口如瓶三十多年了,這個小小的錦衣衛侍官能捅破嗎?但如見著薑家的人不問這事也實在心有不甘。良久,薑垣弛嘴角抽動了一下,流出螃蟹吐泡一般的水沫來,身下的圈椅微微發顫,梅冼瀚和靜圖大吃一驚,同時從椅子裏站起身搶到他跟前,梅冼瀚欲提起他左手搭脈,卻不料他兩手緊抓住圈椅扶手,梅冼瀚迅即出指在他左肩胛處一點,他鬆開了扶手,梅冼瀚提起一按脈門,除了脈息急亂,並無其它異象。舷窗外守著過道的一名錦衣衛尉官看見艙內情形,跑進來道:“不去動他,他是羊角瘋犯了。”上前把薑垣弛仰天放倒在地上,梅冼瀚把桌上一枝倭寇弩箭遞給那錦衣衛尉官,幾人合力把薑垣弛嘴巴撬開橫過箭杆讓他咬住,免他咬傷自己的舌頭。

    過了一頓飯功夫,薑垣弛醒了,那尉官扶他去船頭官艙更衣休息,梅冼瀚和靜圖兀自懊惱薑垣弛在緊要關頭犯這毛病。不過兩人都想這病一時三刻挨過去就好的,過後自有時間可去問這事。

    近黃昏了,海天接連處雲霞燒得十分好看。船頭東瀛海賊的慘唿聲也終於安靜下來。梅冼瀚見天色將晚,便命船工降帆下錨,不多時鄧晗朝派人請長樂幫眾人到船頭官艙喝酒慶賀,長樂幫眾人來到船頭,見甲板上隻有用繩子綁著四名海賊,不禁問其他海賊哪裏去了,一個錦衣衛抹了下脖子指指大海。

    席上大家幾個月來的煩躁和焦慮一掃而光,放開了懷大吃大喝,船上廚工做了過多的菜肴,酒一甕接一甕提進艙來,喝了足足有兩個時辰,長樂幫才別了廠衛迴後艙睡下。剩下船上雜役們在後收拾杯盤。船上很多人爛醉如泥,倒在鋪上就昏昏睡去。

    半夜時分,錦衣衛一名尉官起來到船頭小解,甲板上燈光昏暗,不見有人值守,他雖沒太在意,不過看到甲板上綁著四名海賊,心想不能大意了,便上去查看了捆索和繩扣,見無大礙,踢了個海賊兩腳,便踱迴艙門口,臨進門卻想萬一這幾個海賊掙脫捆綁可有大大不利,這樣一思量倒越放不下心來,想明明安排有士官輪流值守看護海賊的,這人或許去夥艙喝水之類,就掉轉頭向左舷夥艙走去。剛拐到過道,隻見過道上黑越越一大堆物事,看不清是何物,不禁背脊發涼,隻得硬起頭皮上前去。走到近處隻覺腳底一滑,人一個虎撲摔倒在那堆物事上,觸手處潮濕滑膩,身底下分明是個半點不會動彈的人。他初時還想這值守的或者喝醉了躺在這裏,待摸到這人臉上直覺是冰涼一片,心裏暗道不妙,止不住大聲喊叫起來。

    廠衛和長樂幫眾人立時驚醒,湧出睡艙來到左舷過道,掌燈一查探,各人嚇得毛骨悚然,除值守的那名錦衣衛士官外,夥艙裏一名廚工兩名雜役被殺死在艙內,艙內鍋碗瓢盆已經擦洗幹淨,擺放得井井有條,一盞琉璃罩子的油燈掛在艙頂晃蕩著,三人倒在地板上,傷口長得可怖,暗色的人血幾乎把夥艙地麵都浸透了。甲板上喧嘩甚大,把船工都驚得跑上甲板,也都個個被眼前慘狀嚇得目定口呆。嘈雜聲中一個小孩淒慘地哭起來,他爹船工何長順正仰天躺在血泊中,前胸差點被一刀劈開至後背。饒是這裏眾人對仗殺人個個眼都不會眨一下,卻也每人被眼前的慘象駭住了。船舷外大海漆黑無聲,恐怖就如黑暗海天盡頭的深淵,要把孤船上的一點微光吞噬。鄧晗朝莫名火起,一掌把夥艙裏案桌拍得碗盆跳起老高,都落在地上打個粉碎。

    幹秀峰使人把四名海賊提過,又細細查了捆綁的繩子,確是海賊不得掙脫的,就讓人把四海賊扔到船尾甲板去,長樂幫派了兩人在船尾牢牢盯住。錦衣衛把四名死者抬至船頭,由五六盞燈照著,剝去衣衫驗屍。四人都中一刀斃命,全身再無其它傷痕。眾人細看傷口,顯然是利刃瞬息所致,依傷口長度考量,似乎隻有倭刀才能留下這樣長的傷口,而且從刀口使力、著點、角度來看是為一人所殺。眾人都覺不可思議。

    船上眼下有三方人馬和一個有關當今皇上的秘密,長樂幫幫眾都暗想,錦衣衛和西廠一向所轄不同,井水不犯河水,這次居然廠衛結伴辦案,怕朝廷另有意圖,當下不管廠衛從東瀛海賊那裏取得何種秘密,我長樂幫也是無一人得知。你們廠衛之間爭功邀寵也好、殺人滅口也好,和長樂幫總也扯不上幹係去。我等隻求船到福州府平安靠岸,絕不會摻合到你們廠衛之爭裏麵去。幹秀峰則一直在前思後想是誰下這樣的毒手,這四人一人是值守,三人在夥艙做活,殺他們必是他們礙著了殺人者行事,或是殺人者不想讓人知曉他們看見他所做的某事,那這殺人者到底所為何來?難道是和皇上想從海賊嘴裏套取的那個秘密有關?鄧晗朝滿麵肅然,暗道:這殺人者混跡於一船人之間,半夜三更連奪四條人命,莫不想刺探朝廷秘密?眼下錦衣衛和我西廠是自無隔閡,難不成長樂幫會吃了豹子膽來管皇上的閑事?一時廠衛和長樂幫三人各有心思,都猜不透從天而降的血腥之禍是為哪樁。

    梅冼瀚料知現在最難撇清嫌疑的自是長樂幫幫眾,當下大聲道:“這害命的惡人就在大夥中間,也跑不上天遁不過海去。適才大夥睡覺時分誰跨出過睡艙的,不管喝水拉尿也好、乘涼吹風也好,哪怕是夢遊的,隻要進艙睡下後還出過艙門的都給我站出來,凡是眼下不從的,待別人舉認出來的就當是兇犯,怕不把他給活剝了怎地。”一邊讓人去船尾傳話問下看護海賊的兩長樂幫幫眾。這時除了長樂幫受傷的韓東陽、魏文方幾人,加上四海賊和那兩看護的,一船人包括船工雜役都已聚在船頭。話音甫落,那名發現屍首的錦衣衛尉官戰戰兢兢走上前來,滿身血汙。還有兩名單衣的漢子也一起跨了出來,兩人均是是西廠護衛。鄧晗朝厲聲道:“梅幫主的話大家聽明白了沒有,現在不出來的等下有人指認你離開過睡艙的,到那時縱然你有一百張嘴都辯解不了了,那時可別怪我們對手下的太過無情。”船頭眾人俱不出聲,靜鴉鴉一片。忽地一長樂幫人湊到梅冼瀚耳下細語,梅冼瀚臉色頓變道:“操家夥帶人去把他找出來,船上就這點地方,真怕他飛了去不成?”那人手一揮領幾名長樂幫幫眾向船尾走去,船頭餘下眾人目光齊齊盯住梅冼瀚,梅冼瀚對鄧晗朝道:“鄧大人,我幫一名祖壇副手不知去哪裏了,剛才這人和他在同一睡艙,睡覺時被人驚醒過,見著他出睡艙去,原也沒在意,聽聞找出過睡艙的人才發覺他不見了,我這讓人找去,或者也把大人和各位的艙房都仔細搜過,怕他躲在什麽暗處對各位大人不利。”鄧晗朝道:“也好。幹兄也把你們那邊仔細排查,全部艙房和庫房都要細細查過,見人要留活口,死的交代不過去。”梅冼瀚心道:這下和長樂幫扯上幹係了,莫非幫主竟然真會另行授命給他人幹了這勾當?事已至此,我隻能行一步看一步,求菩薩保佑長樂幫渡過此等劫難。西廠錦衣衛屬下幾人領命轉身欲離去,幹秀峰忽然覺得眼前所見有些異樣,厲聲道:“且慢!”閃身上前,一把扣住一名快離去的西廠下屬的頸肩處,這名西廠下屬也是身手不弱,一覺背後有人襲來,想也不想自然沉肩向前,左腳欲向後踢出,卻不料非但沒能擺脫這背後的一抓,還覺一陣酸麻霎時透遍全身,別說要踢左腳,連手指都頓時動彈不了一根,給幹秀峰提在手裏就如提了一襲灰白衣衫。幹秀峰伸出手指在那人背後一擦,把手指放眼前細看,眾人看那人背後衣衫上赫然有點蠶豆大的血跡。原來幹秀峰目力過人,在那人轉身之際從人群裏一眼掃見他後背布衫上的那點血跡,心中立時起了疑心。因為搬動四具屍體和動手驗屍的均是錦衣衛屬下,這人根本沒接觸過屍首,衣衫上如何沾上血點的呢?何況這血點甚圓,定是噴濺上的一滴血,而非不小心在哪裏擦到的血跡,是以即刻施出小擒拿手控住他,細察他背上血痕。不過一擦之下,幹秀峰發現指尖竟然還帶上了隱隱血汙,顯然這血點剛沾染上不久,那這人就和四樁命案脫了幹係,要是這血點是幹的,此人就大有可疑了。幹秀峰慢慢收去掌中勁力,待那人雙腳有力站定,才在那人肩頭一拍縮迴胳膊道:“豐兄弟背上在哪裏沾了這血汙來,可把我們嚇得不輕,差點把你當作案犯了,得罪則個。”這人被幹秀峰一拍之下渾身氣血阻滯感頓時消失,不覺“噗”地輕吐口氣,臉漲得通紅起來。

    幹秀峰站立船頭身形不動,思索片刻,抬頭向上望去,沉聲道:“梅幫主,不用去找人了,長樂幫不見了的兄弟在桅杆上掛著。”眾人齊刷刷抬頭望去,暗天裏隱約有條人影被倒掛在桅杆上,狀貌極是詭異,長樂幫立時群情激憤,梅冼瀚一跺腳憤恨道:“這兇徒落我手中定饒他不過。”心裏卻是鬆了口氣。原來幹秀峰初始不解那姓豐之人背上血點何以既新且圓,細細思量後覺得必是血滴剛剛隨海風飄落下來沾染上的,這樣一想果然發現了桅杆上掛了多時無人察覺到的屍首。

    廠衛和長樂幫又把船上每個角落都搜過一遍,實無異常。眼前全船被愁雲慘霧籠罩,又有險惡的兇手隱伏在船上,人人饒是武藝高強,但在這無邊黑夜的大海裏孤立無靠,不免多出不少驚懼之意。不過縱然危機四伏,眾人也是沒得奈何,這徒生出來的接連命案,真就似了空穴來風,讓一船大內高手和江湖雄傑心驚肉跳之餘摸不著半點頭腦。鄧晗朝和幹秀峰細審那三個出過睡艙的廠衛,也無甚可疑,無非是喝多了黃湯被尿憋醒後出去小解。長樂幫把桅杆上屍首解下,果然便是長樂祖壇的副手武天龍,同樣周身隻一條刀傷。看時辰尚早,且一時三刻也查不出端倪來,鄧幹二人便和梅冼瀚命眾人迴艙睡下,各艙不許息燈,由兩人持械守衛,不得有絲毫懈怠,待天亮後再查。眾人也深知事關重大,無不睡覺、守衛都更添十二分的警覺。

    迴後艙睡下後麥靜圖聽到隔著板壁隱隱傳來小孩的淒苦哭聲。何長順帶兒子天樞從安徽流落到福建,在船上做船工,父子兩人再無其他依靠。天樞年幼,隨父親長期在海上生活,雖然也給船上做些零雜活計,但還遠不能算作一個船工,何長順如今慘死,不知兒子何天樞怎地維持今後生計。旁邊鋪上梅冼瀚卻早已睡著,此刻唿吸細長綿密,顯是有獨到的吐納功夫。小桌上一盞琉璃油燈發出暗色的亮光,梅麥兩人都擁劍而睡,大有枕戈待旦的意味。這一日諸事紛煩,擾得麥靜圖在床上輾轉良久,不得入睡,快天亮時實在倦了才迷迷糊糊睡去,睡著卻又亂夢連連,奇人怪象不斷在夢中出現,正夢著娘讓自己去老舅家看望,給了個籮筐在背上背著,行在路上對麵來個人,看見籮筐時掉下淚來。正半夢半驚之時,卻覺著周身忽閃有異動,頓時醒來,恰隻望見梅冼瀚背影一晃,消失在艙門處。麥靜圖騰身而起,提劍躍出艙外,隻見左側天際已然微亮,在甲板守夜的兩名幫眾仆倒在地不動彈,卻已不見了梅冼瀚身影。麥靜圖當下不及多想,也顧不得稍查探兩人死活,唿嘯一聲向全船示警,船頭立馬迴了嘯聲。麥靜圖不聞左右兩側通道有稍許響聲,便提氣縱向艙頂,為防不備,右手長劍抖起七星劍花護住門戶,躍上艙頂上麵卻赫然空無一人。

    正費思量時,艙頂上一條人影從船頭直撲過來,身法尤快,黑影遠遠喝道;“是誰在前麵?出什麽事?”麥靜圖道:“長樂幫兩人遭襲,閣下可是廠衛的官爺?剛才可見著誰?”話音未落,那黑影已到跟前,麥靜圖橫劍擋在胸前,見是錦衣衛的時效熊。時效熊抱拳道:“我在前艙值守,半夜沒見一人,剛才聽見這裏唿聲就立馬趕過來,麥兄弟可見著了兇犯?”麥靜圖猶豫道:“沒有見著,不過事情蹊蹺了。下去再說。”兩人從艙頂一躍而下,卻見梅冼瀚正俯身從死去的守衛後頸處拔起了一件寸把長的物事,想必是件暗器了。麥靜圖詫異道:“梅叔你剛才去了哪裏?”梅冼瀚在油燈下仔細看了那件東西喃喃道:“真是撞見活鬼了,我明明看見有個影子,追到船欄外麵卻什麽也沒有。”時效熊一臉不解道:“怎麽追到船欄外麵去?”麥靜圖也奇怪,船舷外大海茫茫,怎會有人藏匿?這時長樂幫幫眾從各自的睡艙湧了出來,手裏都操著兵刃,見到倒地而亡的兩人,無不神情激動,大聲惡罵起來。梅冼瀚麵無表情,一字一句冷冷道:“大夥聽著,這船上怕有場腥風血雨要來,我長樂幫不能讓別人小瞧了,從現在起各人要自求多福,凡是在船上的一步一行都須極為小心,大夥也更要互相照應,眼下看來有惡人在暗中盯牢我們,害我幫兄弟性命,我等要誓死周旋一番,大不了取了大夥的命去,也不能教長樂幫的威名有所折損。”眾人目定口呆,聽梅幫主所言似乎船上暗中埋伏了極厲害的高手要對長樂幫不利,且梅幫主言語中對這敵人極為忌憚,幾乎有求忍之意,這是聞所未聞之事。船上除了長樂幫就隻有廠衛有高手,難道廠衛要對長樂幫不利?霎時長樂幫的喧嘩聲靜了下來,眾人疑惑和憤懣的目光都投向時效熊身上。麥靜圖暗道:這番話言過其實了,我長樂幫助人行事可是光明磊落。暫且不管兇徒為了何事在船上大加殺戮,我長樂幫都是錚錚鐵骨,彼魔高一尺,我道高一丈,即如廠衛要對我幫行惡,怕他何來?此時腳步嘈雜,廠衛眾人也提了油燈擁了鄧晗朝和幹秀峰兩人從船頭過來,看見屍首都詫異萬分,鄧晗朝幹秀峰剛欲開口相問,梅冼瀚擺擺手道:“兩位大人請進艙內說話,靜圖你隨我來。”麥靜圖知梅冼瀚要自己陪同在側是不願和廠衛任何人單獨相處,免得以後和廠衛有所瓜葛也說不清楚。廠衛也知麥靜圖是幫主的愛子,自然也不會忌憚,四人一言不發往中艙去了。

    甲板上喧聲頗大,麥靜圖把艙門合上。梅冼瀚急忙道:“二位大人,昨日所擒東瀛海賊可有疏漏?會否有漏網之魚藏匿在船上?”幹秀峰道:“梅兄怎會有這般想法?凡事快快道來,不必客套。”梅冼瀚道:“剛才我睡著時聽得艙頂上木板象有‘吱呀’聲響,似乎有人走動,還沒來得及起身,艙外就傳來兩人仆倒地上的聲響。我提劍追了出去,一出艙門,頭頂就有暗器襲來,我把劍打掉,抬頭隻見有個影子,卻不成人形,灰撲撲一團隻有半人高,也不見手腳,從艙頂上向船右舷移去。我跟了上去,那奇怪的灰影子落到船欄外,我也追到船欄外,那影子卻沒了,也沒有什麽物事掉下水裏的聲音,我還怕是眼睛睡得懵懂看不真切,上下查看了,沒見啥異常,你說蹊蹺不蹊蹺的?這不還在死去的我幫兄弟身上發現這件暗器。”說著翻轉手掌,掌心上一枚三棱的輪形暗器。麥靜圖暗道:要死,怪我睡得太迷糊了,我可沒聽見艙頂有異響。怪不得我追出去就不見梅叔,原來他在船外壁上。梅叔的壁虎遊牆可是絕技,掛在船身板壁上自然綽綽有餘。鄧幹二人探身細察那暗器,幹秀峰道:“這不是中原的江湖暗器。”梅冼瀚道:“確然不是,這是東瀛暗器,不過東瀛海賊都是使慣蠻力的盜匪,哪裏會有用暗器的江湖上人?東瀛有一類武士,經修煉後被稱為忍者,聽說有種遁形之法和中原武功截然不同,名為‘五行遁’,據說可以借五行之物藏身匿跡,不知是真是假了。”鄧晗朝道:“東瀛忍者的大名在朝中是聽說過,不過‘五行遁’一說太過玄妙,難道梅兄也相信這等奇聞?”梅冼瀚歎了口氣道:“不是我相不相信,是我所見太過離奇,如果是那團影子殺了船上這麽多人,我們的處境現在可大大不妙了。你想船身通體是木,船外是水,如那兇徒能借木藏身,借水逃遁,我們都奈何不了他,豈不兇險萬分?”鄧晗朝道:“會不會你沒睡好覺看花了眼,你要說船上有命案這是千真萬確的,要說兇犯是東瀛忍者也太離譜了吧?”梅冼瀚手一攤道:“那這暗器這麽說?”幾人無語好一陣子,也沒好的主意,匆匆商定了如何加強防衛之術,好在算來離福州府已經不遠,再過一日即可到達。

    不多時天已大亮了,船繼續掛上帆,啟航向北。廚工馬魯陸煮了米粥,蒸了涼團、荷葉糕等幾樣送進艙來用早飯,進來時被門檻一絆,腳下一個趔趄,不是麥靜圖眼明手快按住木托,一托盤糕團米粥怕要打翻個精光。廚工眼圈烏黑,顯然受驚嚇後沒睡著多少覺,滿麵哀戚的樣子。他昨晚在廚房也喝過頭,先下艙睡了,不然也難逃被害之命,是以驚懼之意始終刻骨難消。麥靜圖看著手中的托盤,忽地想起一樁事來。

    太陽一升起來,船甲板就被灸烤得發燙。鄧幹二人帶手下又把自己睡艙每個角落都搜過一遍,又下甲板搜了庫房,庫房裏沒多少貨,空蕩蕩的搜過也不費力。長樂幫把剩下的地方都仔細查看了,梅冼瀚還讓人用繩子拴在腰裏,掛到船舷外把船外沿周身搜過一圈,沒發現絲毫異常,梅冼瀚又命三個輕身功夫好的人,上到三副桅杆,上下爬了個遍,看得眾人直犯嘀咕。日頭毒了,眾人頂不住,迴艙裏躺下,按照商定好的部署,有一半人躺著休息養神,到夜間這一半人就巡夜守衛,確保渡過在海上的最後一晚安然無虞。

    沒到晌午時,錦衣衛發覺少了一名侍官,滿船找了個遍,連影子也不見,眾人斷定他又遭了毒手,被神不知鬼不覺的拋到海裏去了。這一船的大內高手和江湖豪傑均非等閑之輩,在眼皮底下接連遭人暗算而竟然束手無策簡直匪夷所思,眾人滿懷怒火卻不知撒向何處,鄧晗朝嚴令手下不得在船上單獨走動,凡事須兩人以上一起行動。這頓午飯吃得極為沉悶,眾人食不甘味,都隻匆匆扒光碗裏的飯,便各自迴艙。

    長樂幫眾人吃過飯迴到後艙甲板,隻見那少年何天樞呆呆站在船尾垂淚。因為天氣炎熱,怕那七具屍體腐爛發臭,有人想出個主意,把屍體用蘆席卷緊,用繩子一具具懸掛在船左側舷外靠近水麵處,海麵處比較陰涼,可保屍體不致立即腐爛。想那何天樞思父心切,來到船尾的拴懸父親屍體的船欄跟前獨自哀傷。眾人見到少年形單影隻,莫不心酸的,但這長樂幫大都豪雄粗獷之人,對一個孤苦飲泣的少年實在無從安慰。麥靜圖心中不忍,走到何天樞背後,叫著天樞的小名道:“寶兒莫哭,別在大日頭下曬著。你阿爺去了,你可隨我們迴荊州,我荊州家裏有許多侄兒侄女和你一般大的,你可陪他們一起上塾念書、撒鷹打獵、還有遛馬、放紙燕、還要學練武藝,長大後沒人敢欺負你。”麥天樞兀自抽泣,麥靜圖把手放在天樞的頭頂,摩挲著少年的青澀的腦殼,真切地感受到了少年失去世上惟一的親人後的無助和淒苦,少年的每次唿吸和氣顫,傳到了麥靜圖的掌心,似乎少年的苦楚和心酸也一並傳給了靜圖,靜圖差點眼淚湧了上來。“你們都不懂的,”過了良久少年喃喃道:“你們都不懂的。”靜圖低聲道:“是啊,很多事情我還不懂,我也要學很多事情,以後我也會遇到傷心的事,我也會哭。”少年道:“我隻有一個阿爺了。”靜圖道:“我阿爺可心疼我了,我知道我不在家的時候,阿爺想我多過我想他,我娘說有次阿爺和娘抱著我在路上,遇到仇家尋來,為了保護娘和我,他一人殺了十一人,身上中了七刀,自己都成血人了,而我和娘一根毫毛都沒傷著。娘說要在平時他根本打不過那十一仇家,但那天分明在山道上留下了十一具屍體,江湖上也留下了長樂幫的名號。”少年道:“你們就知道殺人殺人,不是你們來船上殺了這麽多人,阿爺不會死。”麥靜圖道:“是的,我們長樂幫欠阿寶的,長樂幫也欠許多人,很多人的阿爺、阿叔、哥哥弟弟都為長樂幫死了。”少年道:“你們為什麽要殺人?”麥靜圖道:“我們不在船上的話,海賊上船就會把人全部殺掉,你也一樣會被殺掉,沒人能活下來。”少年道:“你們欠了我阿爺的命,倒還要我謝你們救我性命。”麥靜圖苦笑道:“沒我們在,你決計活不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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