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竅不通。而虞璟當初來九重天謀職位時除了彈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便是行雲流水般表演了一迴日本茶道。因為事情緊急,林曄祁隻得匆忙抓了虞璟前來應付。

    虞璟也看見了蘇君儼,有些不自在起來,不為別的,隻為自己這一身裝扮,當初她堅持留在古風禪室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為她打心眼裏抗拒日本女人的形象,單薄的肉身掩藏在重重疊疊的和服當中,可以說完全喪失了肉體這個概念。還有那謙卑恭敬的小碎步,溫順純良的跪姿,哪裏像一個人,不過是仰仗男人鼻息存活的木偶罷了,這一切無一不讓她心生厭惡。

    然而生活終究不允許她任性。

    心底仿佛有悲傷的河流靜默無聲地流淌著,虞璟垂下眼簾,兩瓣玫瑰花一樣嬌嫩的唇瓣微微張開,先是中文,“各位,請先品嚐茶點。”然後又用流利的日語翻譯了一遍。隨後她輕拍兩下手掌,有侍者端著一個圓形的漆盤進來了,虞璟接過托盤,將甜瓜用刀切開,推到茶幾中間。用中文介紹道,“這是甜瓜羊羹,是用紅豆與葛粉混合後蒸製,然後灌入挖空內囊的甜瓜裏麵,嚐起來非常清新可口。”眾人依次拿起一塊,細細品嚐。就連山崎先生的臉色也柔和了些,顯然是因為羊羹味道不錯。

    “下麵我要開始點茶了。”說完虞璟原本跪著的小腿慢慢起立,莊重優雅地走向一旁的風爐。

    茶室內柔和的燈光下,虞璟和服的衣擺隨著步伐響起沙沙的摩擦聲,以及足袋(日式白短襪)與榻榻米的接觸而發出的刷刷聲異常和諧地交融在一起。她側著身體,有條不紊地開始生火煮水。由於是半跪著,從蘇君儼的方向剛好可以看見虞璟清雅的外衫鬆鬆地向後背墜過去,露出高髻下白皙的脖子,還有圓潤的肩頭,她就這樣微微低下螓首,重疊繁複的衣領邊上透出美麗的脖頸線條,楚楚動人。這份含蓄的妖嬈顯然勾起了在座男人的欲望,不少灼熱急切的視線就這樣直直地盯著她雪白的肌膚。

    蘇君儼心中升騰起一股怒氣,他有一種衝動,想把虞璟下滑的衣領往上提些,收緊些,似乎這樣就可以阻擋那些不懷好意的窺伺。

    虞璟卻似全無知覺,她隻是安靜地點了香。又拿起一根小小的玉杵,將碗裏的茶餅搗碎。風爐上的茶水很快沸騰,發出一陣鳴響,虞璟用木製的柄杓將沸水一一注入黑樂茶碗之中,這才走向山崎澤夫,跪地後,她從清漆五瓣梅花狀的小茶案裏拿起茶碗,左手掌托碗﹐右手五指持碗邊,舉到與自己額頭齊平的地方,恭送到山崎麵前。

    山崎欣賞地看一眼虞璟,雙手接過茶碗,三轉茶碗後,才小心啜吸茶湯。虞璟一直跪著等他喝完,山崎奉還茶碗時開口讚道,“好茶。”虞璟禮貌一笑,轉手將茶碗放迴托盤,又以同樣的姿態遞給了錢國璋,隨之是蘇君儼。

    蘇君儼接茶碗時,不經意之間二人手指碰了碰,虞璟神色坦然,而蘇君儼卻覺得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感覺,仿佛一根頭發絲緩緩拂過心尖的感覺,酥□癢。

    虞璟依次給其餘人奉了茶,蘇君儼默默地注視著她的姿式,心中又無端有些不悅,這樣的姿態,可不就是“舉案齊眉”,虞璟如何能和這些人做出這種姿態!然而視線一觸及虞璟那如麵具一般戴著的微笑,他的心又似乎楸了起來。

    她明明是在笑,可是為什麽在他眼中,虞璟卻似乎有著無盡的委屈呢?

    她細長的眉,靈秀的眼,小巧的唇,似乎都浸潤著無限的傷感。這樣的她,讓他素來冷漠的心軟了下來,不由自主想去嗬護。

    虞璟起了身,準備離去。不料山崎澤夫卻開了腔,“你是日本人嗎?”

    虞璟搖頭,用日文迴道,“我是中國人。”

    山崎澤夫有些驚異,“你的日文和茶道都很好。”

    虞璟禮貌地笑了笑,“您過譽了。”說完便開門出去了。

    隔著半透明的障子紙,蘇君儼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的身影,直到她穿上木屐,提著曳地的和服下擺款款離去,再也看不見才收迴了視線。

    山崎澤夫朝翻譯耳語了幾句,翻譯有些為難地將他的意思解釋給其餘人,“山崎先生說他很感謝今天下午在藺川品嚐到了美味的羊羹,還有剛才那位小姐出色的茶藝也讓他心情愉快。在正宗的日本茶道裏,是絕不允許談論金錢、政治等世俗話題的,更不能用來談生意,隻能談些有關自然的話題。既然今天錢市長請他喝的是正宗東洋茶,不如在座就一起聊聊中日文化吧!”

    錢國璋心裏自然是一百個不樂意,卻發作不得,隻能強笑道,“沒問題。沒問題。”

    念奴嬌

    蘇君儼原本隻是靜靜地坐著,看著麵前黃褐色的陶罐裏那隻孤零零的紅梅,並不參與周圍人的高談闊論。不料山崎澤夫卻一直留意著他,主動問道,“蘇君如何看待中日道德倫理的區別?”

    翻譯剛準備翻譯,卻見蘇君儼已經輕鬆地用日語接口道,“中日兩國確實都重視‘忠’、‘孝’,但卻有很明顯的區

    別:忠孝在你們日本人看來是無條件的,而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是有條件的。”

    山崎澤夫眼睛一亮,攀談之意越發踴躍。而其餘人卻不免驚訝,蘇書記果然深藏不露。

    “這個條件就是‘仁’。”蘇君儼的視線仿佛不經意地掠過錢國璋,“具體來說,對中國人來說,統治者如果不仁,大家可以揭竿而起;父母不仁,孩子可以以死拒之,甚至大義滅親。而這些反抗的行為在你們日本是絕不可能被接受的。”◎

    山崎澤夫點點頭,表示同意。

    錢國璋好容易瞅到這麽一個空子,急忙插話道,“我覺得日本人有一點行為模式值得我們借鑒,那就是各按本分。日本的經濟社會能發展到今天這個樣子和這一點肯定脫不開關係,如果每個人都各自為戰,拒絕在一個既定的等級模式下生存,隻能是一盤散沙。蘇書記,你說對不對?”

    蘇君儼微微一笑,“錢市果然高屋建瓴。”

    山崎澤夫並未看出二人之間的暗湧。聽到翻譯之後,老先生反倒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其實我們日本人太過習慣享受束縛中的相對自由,拒絕跨越等級的變革也不是什麽好事。你們中國有一句古語很好,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太沉溺於自己傳統文化中的美,太沉溺於自己經濟的發達,在學術虛熱、經濟虛高的今天,著實需要警醒。”

    這話其實無關痛癢,可是偏偏和錢國璋剛才那一番“高見”相左,如同一個巴掌甩在錢國璋的臉上,錢國璋白胖的臉上便有些訕訕之色。

    蘇君儼心中舒暢,似笑非笑地掃一眼錢國璋,又端起茶碗,優雅地小啜一口。

    眾人隻得揣著明白當糊塗,主動扯起話題,將這一節遮掩過去。

    聊完了天,才驚覺時間已經是傍晚時分。

    錢國璋自然堅持要招待山崎澤夫吃晚飯。

    一幹人又折迴了九重天的三樓的日本料理。

    一頓晚飯吃下來,日本清酒雖然酒精度數並不高,但在座的不少人都有些醉意,言談之間越發恣意,文化局的一個副局醺醺然地說道,“今個兒下午那個女茶師長得真有味道,你們注意到沒有,她的脖子,嘖嘖,白得跟雪團兒似的,如果能摸上一把就好了……”

    聽得這話,蘇君儼的眼睛不覺眯了起來。他手指不輕不重地在桌上敲了敲,又抬眼瞥向錢國璋,“孫副局看來是真喝多了。”

    錢國璋有些惱怒地推了推孫治昌,不料孫治昌

    卻如同一灘爛泥似地直接滑到了桌下。錢國璋臉色越發難看。

    蘇君儼修長的手指捏著白瓷小酒杯,低頭湊在杯沿,悠悠地抿一口,並不去看錢國璋。酒精在口腔裏綿延開去,清淡中透著一股辛辣之氣,就像虞璟,腦海裏不禁浮現出她垂著頭煮茶時的姿態,微收的下頷和流暢的頸部線條,優美得不可思議。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大概也就是這兩句詩行能描繪了吧!蘇君儼一仰頭,剩下的清酒通通入喉。

    快十點的時候,飯局才入了尾聲。

    錢國璋親自送山崎澤夫迴賓館。然而山崎澤夫上車前卻堅持要和蘇君儼握了握手。蘇君儼一臉的溫文爾雅,看在錢國璋眼裏卻是刺眼非常。

    文化局的幾個領導攙扶著爛醉的孫治昌站在夜風裏,寒冷的北風終於讓他們混沌的大腦略略清醒了些,一個個畢恭畢敬地看著蘇君儼。

    蘇君儼懶懶地掃一眼孫治昌,臉上有不加掩飾的嫌惡,他揮揮手,“你們也都迴去吧!別在這風口裏站著了。”

    幾個人唯唯應了,見蘇君儼像停車場走去,才架著孫治昌上了等在一邊的公車。

    蘇君儼開著沃爾沃出了停車場的時候,虞璟也正好出了九重天的金碧輝煌的大門。

    蘇君儼想也沒想,下意識地就要將車開過去。不想虞璟卻先一步攔住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抱著肩膀瑟縮著跳上了車。

    風將三輪車白色的擋風布罩吹得鼓脹脹的,簡直像開在夜色裏的一朵要爆裂的優曇花。

    蘇君儼鬼使神差地發動引擎跟著上了路。然而機動和人力差距實在太大,他的沃爾沃很快將三輪車遠遠甩落在後麵。

    方向盤好像突然有了自己獨立的意誌,前行,左轉,繼續直行,右拐,繼續向前,沃爾沃終於在那個黑黢黢的巷口前的馬路邊停了下來。

    蘇君儼神色複雜地看了看幽深的小巷。怎麽,怎麽會來到了這裏?他心頭有些迷惘。

    有些事情,如果不能善始善終,還是莫要開頭的好。虞璟那晚哀婉中帶著孤絕的神情還清晰一如昨日。

    心尖忍不住又突突打了個顫。

    蘇君儼覺有些焦躁地掏出煙盒,雖然早已開了封,但二十支蘇煙依然整齊地碼在煙盒裏,一根不缺。他抽出一根叼在嘴裏,又摸出雪白的火柴盒,隨著細長的火柴棍刺啦一聲劃拉過磷紙,登時跳躍出一小朵橙色的火焰。蘇

    君儼伸手攏住了那顫抖著的火苗,湊近了點著了煙。

    焦黑的火柴梗被他隨手丟出了車窗外。

    昏暗的車裏隻有一點火光始終在他唇間明滅,悲喜不定。

    他從沒有為一件事這樣思前想後,煞費苦心。虞璟。那個黑森林一樣誘人的虞璟,不知不覺之間他似乎深入了這片森林的腹地,而且還迷了路。

    煙霧被他緩緩吐出,在車廂內逸散開來。

    素來注重整潔的蘇君儼連灰燼掉落在衣服上都沒有注意。

    三輪車特有的鈴聲在夜裏突兀地響起。

    蘇君儼這才迴過神來。

    虞璟抓著三輪車邊沿的鐵扶手下了車。年老的車夫接了錢很快弓著腰頂風沿著原路返迴。

    虞璟卻在風口處站了站,似乎在張望著什麽。

    蘇君儼心中湧起一種奇怪的念頭,她會看見我嗎?

    一個白團慢慢地走向虞璟。

    是一隻貓。

    虞璟很快蹲下身體,拉開挎包,不知道掏出了些什麽,放在了地上。

    那隻貓喵喵叫了兩聲,叼起食物就奔入了夜色。

    蘇君儼看不清她臉上此時的表情,不過他感覺這一刻的她應該是愉快的吧!

    然而起身的虞璟卻左右晃了晃身體,然後,居然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蘇君儼心髒猛烈地一跳,大力碾斷了指縫間的香煙,他推開車門,飛快地踩滅了香煙,鎖了車,朝虞璟的方向奔了過去。

    虞璟閉著眼睛,但是睫毛卻在不停地顫著。感覺到有人靠近,她痛苦地睜開了眼睛。

    蘇君儼連忙扶起她,“虞璟,你怎麽樣?我帶你上醫院!”他的聲音裏有他自己都未覺察的焦急。

    虞璟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眼睛又閉了起來,半天才虛弱地擠出一句話來,“沒事。我,是美尼爾氏綜合症,不去醫院。”

    蘇君儼從沒聽說過什麽美尼爾氏綜合症,他橫抱起虞璟,“我送你去醫院。”

    虞璟再次睜開了眼睛,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全是水光,“求你,送我迴家。”又閉上了眼睛。

    從沒想過她會用如此軟弱的聲音央求他,蘇君儼心中一軟,抱緊了虞璟,大步向巷子裏走去。

    路燈早已經壞了,鐵質的燈帽在風中叮當作響。小巷的路又不平,蘇君儼隻得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

    “請你走慢點行嗎?我頭暈。”虞璟的聲音細得像即將斷裂的絲線。

    蘇君儼看她臉色白得像紙,不覺又抱緊了些,“摟住我的脖子,這樣會穩些。”

    虞璟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伸出胳膊,環住了蘇君儼的脖子。

    蘇君儼借著月光,先看好了每一步,才穩當地邁出去。

    “一直向前走,到唯一亮的那盞燈,”虞璟似乎很吃力,斷了斷才接口道,“向左轉第一個門洞,頂樓。”

    蘇君儼按照她的指示來到了虞璟居住的老式公房。

    沒想到她居住在如此糟糕的地方,樓道裏連燈都沒有。蘇君儼簡直不敢想象如果有什麽歹人預先潛伏在這裏襲擊晚歸的虞璟會有什麽後果。

    虞璟又出了聲,“十二個台階,你當心。”

    蘇君儼見她意識清醒,卻一直閉著眼睛,猜測那個什麽美尼爾氏綜合症怕就是眩暈症。

    “我沒事,你抱緊我。我要上樓了。”蘇君儼將虞璟向上托了托,盡量穩穩地一步步上樓。

    終於到了頂層。

    “鑰匙在包最裏麵的小口袋裏。”

    蘇君儼讓虞璟靠在他的胸口,拿起她的包,摸到鑰匙開了門。

    按亮了壁燈,蘇君儼愣住了。

    這就是虞璟住的地方嗎?

    客廳很小,正中是一張黃花梨三牙台方桌,兩邊各放著一把黃花梨麒麟紋圈椅。客廳南麵有一張紫檀五小抽打窪線供桌,上頭擱著一個蓋著白布的像框,還有一個博山香爐,蘇君儼猜測這裏供的是虞冰的遺像。小葉紫檀如意紋花幾放在客廳的東北角,上麵放著一個藍釉白龍紋梅瓶,裏麵插著一束已經枯萎的幹花。雪白的牆壁上掛著不少條屏字畫。

    感覺到懷裏的虞璟似乎呻吟了一下。蘇君儼趕緊抱著她進了內室。

    虞璟的臥室更是讓蘇君儼瞠目結舌,黃花梨月洞形棚架床上居然鋪著繁複豔麗的錦緞,難道她每天就是睡在這一片似錦繁花上嗎?

    剛準備將虞璟小心地放到床上,卻見虞璟睜開了眼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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