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5月上旬某日中午。

    陽光的威力已經不小,撩撥著絲絲暑溫,閃爍出淡淡夏意。天是藍藍的。但因為沒有清風吹拂,大氣層裏就顯得有點悶熱。

    上海北火車站內外,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衣衫碰擦。秩序擁擠淩亂雜湊。

    樹蔭底、屋簷下、頂棚內,各種聲音,嗡嗡作響。雖然並非十分響亮,卻不斷地從四麵八方襲來,匯聚交融。衝來蕩去忙活著,顯得鬧嚷嚷的。

    但地麵上,倒是相當幹淨。由於物質生活極其貧乏,除了一日三餐外,或者果腹都困難,是沒有什麽東西可供消費的。當然會達到連垃圾都很少的程度。即使有個把香煙屁股,哪怕短到隻有一二厘米,剛剛丟棄,會有人馬上撿起來的。因為煙絲湊多了後,再用小紙條卷起來,就又可以抽了啊。

    因此,雖然免費大串聯的洶湧澎湃已經過去,但各種名堂的逃票小串聯卻仍在繼續著。比如,10個人買3張車票、7張送客票,進站上去後,先搶好座位。輪子滾動了,補票者沒有。大多數則迴敬以蠻橫的吵鬧。口口聲聲說是為了節約鬧革命。加上群體行動,又摜出造反派頭來,甚是氣吞山河。簡直壓倒一切。所以,僅靠乘務人員管理,根本無法應付。而且,在拉鋸扯皮磨蹭當中,時間已經過去很多。無票者即使被趕將下去,又會再如法炮製。就這樣積少成多,一程程往前推進。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勢頭則以在各地開往北京的班次上,表現得最為持久而猛烈。

    在乘客群當中,項家父子們是亮點。因為3人的個頭都高。項鍋子有1.76米,項大力1.92米,項勞動1.84米。從遺傳學的角度來講,孩子們的身材具備一點空中優勢,主要得歸功於項鍋子的老婆梁菜花,因為她是長腳女人,有1.73米呢。自項鍋子打擂獲勝以後,倆人就形影不離,結伴相隨。他們還有個女兒叫項解放,是1.70米。也很了不得。

    現在,是項勞動隻身成行。要說任務吧,是又簡單又複雜。或者為逼上梁山。

    原來最近廠裏的東方紅,率先攻訐發難,咒罵聯司抵觸文化大革命。不是在造反,而是在作孽。暗地裏與走資派的關係越來越密切。試圖形成維護圈子。逆潮流而動,右傾明顯。已經屬於典型的保皇派了。

    聯司當然奮起反擊。但絕對不像時興打派仗那樣,隻是從“兩報一刊”、廣播電台、傳單標語裏麵,撿點牙慧,抄抄弄弄,就搬將出來,開始猛掃亂射。結果是混沌不堪,一塌糊塗。而是獨樹旗幟,大量地翻閱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針對具體問題進行研究考證,獲取理論武器。再引經據典,融會貫通,突出權威性。以無可辯駁的姿態,挺身迎戰,狠狠還手,火力怎麽會柔弱呢?

    雙方在骨子裏麵,就是釘頭碰鐵頭地互不買賬。意見相左得厲害。因此再次撞擊後,便迅速升溫,形成了尖銳的思想衝突。交戰狀態熾烈焙燒,向廠外不斷擴散輻射。引起了全社會大紛爭。但傾向性已經日益明顯起來。

    實際情況是,支聯站的數量還在持續不斷地增加,而群眾則給予了更多的關注,所以聯司的區域性影響越來越大。

    相反,“四人幫”、市革會、工總司眼看異軍突起,自己逐漸孤立,真是如同挨了棒打,氣急敗壞不已。

    到了前天,狂風驟起。市革會、工總司索性通過媒體,狂怒地宣布聯司為“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在上海的急先鋒、狗腿子和惡幫兇。言詞訩訩。腔調悍然。大有舉起狼牙棒,一下子打死的意思。損到家了。

    無庸諱言,這是一顆超重巨型大炮彈。猛地轟將上來,倒也確實叫聯司暈頭搭腦,難以招架。短時間內,幾乎完全迷失了方向。

    袁重民思考能力極強。從來都注重了解形勢情況的變化。善於研究輿論走向。從較早時候,蒯大富帶領5000多人上街遊行,張牙舞爪地要與“劉鄧血戰到底”,到戚本禹明目張膽地提出“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的論調。直至昨天,《人民日報》、《紅旗》雜誌編輯部,發表文章《“修養”的要害是背叛無產階級專政》,進行不點名批評。攻勢顯然在逐步升級。便預感到了什麽。但如此提法,實在有點觸目驚心。無論如何是聞所未聞。似乎太有來頭了。背景簡直深不可測啊!

    直覺是不像核訛詐。但到底是怎麽迴事情,就現狀而言,已經很難從什麽地方,可以獲得證實。因為渠道早就被破壞。上級部門吃盡造反派苦頭,癱瘓了。老上司們當然跟著紛紛落難。不少還受到殘酷的迫害。形勢是更加嚴峻了。

    袁重民當機立斷,決定派員前往北京,想辦法打探相關情況。收集信息迴來,再供同誌們參考。以便審時度勢,調整方略,規劃出新的行動計劃。

    此刻,項鍋子手裏拎著一隻舊軍用包,裝有簡單的衣服清洗物品,神情恍惚,步履遲緩,還輕輕地歎息著,與項大力一起,為項勞動送行道別。

    年輕人就是截然不同。危難已經迫近了,卻照樣可以無憂無慮,得樂且樂。23歲的項大力和小3歲的弟弟項勞動走在前麵,正嘻嘻哈哈地說逗得起勁。

    車廂號頭找到了。該交代的都重複了好幾遍。還有10幾分鍾就要開動了。絕大多數乘客已經走上去。月台上顯得空空曠曠的。

    項鍋子先把包遞給項勞動。然後,唰唰聲響,來上清風甩袖動,從裏麵抖出兩袋五香豆。塑料紙包裝,圖案簡潔,色彩單一。但已經算作禮品了。

    項鍋子邊送上,邊笑笑。說是需要時,可以用來充饑。但不要一下子就吃掉。

    項勞動也蠻開心的。正伸出手來,準備去接住。

    那曉得,身旁的項大力弄奇製勝。輕舒猿臂,蜻蜓點水,就勾過去一袋。再拋個繡球,啪地擲到了天棚支撐架的鐵杆上。然後,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對惡作劇沾沾自喜。還露出滿臉挑釁的神色。

    項勞動知道,哥哥又要開始刁難他了。也就不多言語,而是飛矢流星般,隨即扔出手中這袋,擊中了高處那袋。

    刹那間,兩袋五香豆先後同時往下麵墜去。

    項大力立即來個籃板動作,身輕如燕,向上躍起,揮臂截擊,快要獲得成功。

    項勞動把玩雕蟲小技。在接住一袋的同時,用手指輕輕地撓了一下項大力的肚子。那肯定是癢酥酥的。

    項大力走了神,抓個空,失敗了。心裏卻並無什麽懊惱。

    眼看另一袋就要落地。項鍋子蛇跑兔躥,用腳尖承托住,往項勞動那邊挑去。

    項勞動想往後稍退,再彎下身子去撈。就在這當兒,大力猛地叫喊“後麵有人”。項勞動不知是計,很自然地迴過頭去,想看個明白。

    項大力乘機一個箭步蹦過來,搶了項勞動手中的一袋,轉身就撒腿飛跑起來。

    項勞動認識到自己已經中箭落馬,有點不快。飛快地拾起地上的一袋後,怎肯示弱?便分秒必爭,騰騰騰地追趕了上去。

    項鍋子估摸時間差不多了,就在後麵沉沉地說了句:“別鬧了,快上車吧。”

    項勞動雖然欲罷不能,但沒有任著性兒。隻好刹住,怏怏不樂地走了迴來。

    看見項勞動情緒有點不對頭,項鍋子和善地笑了,正想著法兒準備安慰幾句。

    誰知,項大力今天特別來勁兒。就是不肯罷休。反而變本加厲。站在六七十米開外的地方,揚著口袋又叫道:“我也要吃五香豆。”

    項勞動見大力動了真格,很不高興:“那是爸爸買給我的。是我出遠門呀。你又不去。憑什麽想吃呢?”

    “我送你上火車的呀。”項大力迴答。“總不見得白花時間吧?!大家都應該有點犒勞,那才叫公平對待呢。”說畢,動手就去撕扯。由於速度太快,袋子破了,五香豆紛紛落下來。有的還彈跳到遠處。

    項大力一麵蹲下撿拾,一麵高度警惕地注視著,生怕勞動突然奔襲過來。然後,站起來,移動著身體,來了個金栗落地響,很誇張地把五香豆,一顆顆拋至二三米的高處,再洞開嘴巴去湊近,豆子都正好掉了進去。然後做出起勁咀嚼的樣子,似乎品味得很香甜。

    項勞動再也看不下去,悻悻地與項鍋子道別後,噌的一聲登車,去找座位了。

    片刻,汽笛長鳴一聲,輪子哐啷作響,開始滾動。車身慢慢地向前移動起來。

    項大力見狀,結束了遊戲,追風捕影般趕至,來到項勞動坐著的窗口前,邊跑邊搖動著那袋五香豆說:“我沒有打開來,更是秋毫無犯。我隻是做了假動作,想刺激惹火你,看你會不會發脾氣。你還算冷靜,忍耐住了。這很好!切切記住,在外麵,一定要學會克製。千萬不可以與人家打架啊。”言罷,準星引導掛,把五香豆甩給了項勞動,又深情地揮手致意。

    接過五香豆,項勞動驚喜交加,恍然大悟。一時間竟然語塞,不能馬上作答。望著漸漸遠去的大力的身影,心頭熱乎乎的。

    列車在飛快行駛,鏗鏘頓挫,轟轟隆隆。如同滿負荷運載著急風暴雨那樣。

    一節車廂裏,人們在唱流行革命歌曲。你的聲音響,我就嗓子裏麵安喇叭,調門更高。一遍不過癮,再三番五次連著來。及至發展到大吼大叫,雷鳴貫耳,似要炸破頂板,擴散出去,直衝雲霄,簡直就是氣壯山河。

    一節車廂裏,各種各樣的傳單在迅速地交換著。不知是誰,突發奇想,抑或認為價值連城,便率先在玻璃窗粘貼上了。頓時,螞蟻搬家一窩蜂,大夥兒紛紛效仿,窮忙開來。茶幾、靠背椅、行李架、燈傘、電風扇、過道,甚至廁所,都成了張榜公布的地方。放眼望去,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多如牛毛。但上麵究竟是些什麽內容,鬼才知道呢。

    一節車廂裏,有個五旬老油子在憶苦思甜。說是20年前,去某戶地主家討飯,遭到毒打,還被狼狗咬傷。邊說邊脫掉衣服,露出了髒兮兮的身體。傷痕在胸口和手臂上,但色澤比較鮮豔。不少地方還結著痂殼。許多目光開始由虔誠轉變為狐疑。交頭接耳之間,共識已經形成。確認此人不是盲流就是慣偷。而老油子似乎有所察覺。但仍然毫不氣餒,依舊我行我素,繼續演繹著蹩腳的戲文。同時,眼睛卻賊溜溜地在搜索尋覓。突然,他瞅準機會,猛地奪走近鄰放著的麵包。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麵狼吞虎咽,一麵自我解嘲。什麽一想到萬惡的舊社會,就會心酸;一心酸,就會饑餓;一饑餓,就會搶東西吃。

    項勞動所在的車廂裏,兩夥紅衛兵為了一個座位,相互爭吵,甚至連拖帶拉,扯來搡去。見此情景,一個操山東口音的紅衛兵,抑揚頓挫地朗誦“紅寶書”裏的一段話:“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一切革命隊伍的同誌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這樣的勸架,還真靈驗。雙方從氣勢洶洶,減退到低聲攻訐,最後總算平息下來。但半小時後,該紅衛兵為放熱開水喝的事情,同別人一觸即發,拳腳相向,以致鼻青臉腫。任憑你怎樣把“語錄”讀了一遍又一遍,結果還是對牛彈琴。對方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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