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九七七年去,一九七八年來。一九七八年,共和國三十歲,而立之年了。

    元旦過後,大姑父調迴公社。本來,上麵派他來,隻是協助大隊撥亂反正。實際上,“四人幫”一垮台,小嘍羅們樹倒猢猻散,不用怎麽“撥”怎麽“反”,自己便主動退出曆史舞台,哪還再敢興風作浪?李猛不再“猛”,李“蔫”了;“七來歹”要“來歹”,也隻能在陰曹地府“來歹”了。人的名樹的影,社員們對大姑父的反映不錯,他給社員們爭取來很多救濟嘛,救濟款、救濟糧和救濟衣。我家的救濟衣是一件半新的棉軍大衣。給了哥,哥白天穿黑夜蓋。

    當官的隻要給老百姓做一點兒好事,老百姓就會感激他,不讓他肉埋在飯碗裏的。

    元旦是公家的年,春節才是莊稼人的年。一九七八年的春節素淡極了,別的不說,我家年三十兒的那頓大菜,樣式倒還是老樣式,但精華部分的比例大大降低了,說實話,沒管夠我。但我知道,自己馬上十二歲,應該懂事了。

    日子再蕭條,該怎麽過還得怎麽過。年三十兒,幹媽照樣找來五穀用水生上,觀察哪種先發芽,預測來年老天爺收啥。正月二十五添倉日,幹爸照樣在院子裏端一簸箕灰撒圓圈,他說這是“打囤”。圈裏劃十字,放五穀,盼望新的一年五穀豐登,餘糧滿倉。

    正月十六,是鄧先鋒上學的日子。幹爸決定讓生產隊派大馬車送他下的街裏呢。來送行的人真多,鄧先鋒一家——鄧羊倌兒是找人替放羊來的,親戚朋友、左鄰右居的都來了。大家一言我一語,誇獎鄧先鋒,祝賀鄧羊倌兒。鄧羊倌兒憨憨地笑著,不說啥,隻是給人發煙,嘿,買的洋煙卷呢。第一次吧?鄧羊倌兒給自己點煙時,點的竟然是過濾咀那頭,引來大家一陣大笑!鄧先鋒身穿製服,內套父親手織的羊毛毛衣、毛褲,腳蹬半高跟布鞋,胸前別著自來水筆,手裏提著提包。一邊顯得緊張地撚挲著地,一邊靦腆地同人說話。

    車用的是張福大爺趕的那掛,那掛車是隊裏最好的,車身新修理的,車套新換的,黃油新告過的。大鞭也是新拴的鞭梢,大爺一甩長鞭,紅纓一卷,“哢——”響亮極了。哈,大爺更是一身新披掛,新襖新褲新鞋,連腿帶子也是新的。隊裏給礦上蓋房子,大爺趕車拉料,沒少掙補助。走車前,幹爸親自放了一掛鞭炮,二百響呢。一般社員家,過年才放一百響。幹爸說這是全營子的大喜事,該放!捎帶著,也沾沾老鄧家的福氣,崩崩艾裏營子的窮氣!

    ——這就是大人們年前年後掛在嘴邊的“光宗耀祖”吧?什麽時候,我也考上大學,如此榮耀一迴?我激動地想。

    羊腸河解凍了,水又“嘩嘩嘩”流起來。小孤山的雪也融化了,山上接著響起“叮叮當當”的錘聲。礦上的石頭缺不多少了,是大姑父聯係個新頭,賣給公社裏的一個單位,單位蓋樓房用。在羊腸河與小孤山共同奏響的交響曲裏,艾裏營子新一輪的勞作開始。

    過完年,幹爸緊安排生產隊的活計,鍘草、送糞、修理農具、買種子,準備春耕生產。年頭兒看起來有所好轉,入冬以來下了幾場大雪,地裏的墒情不錯。備耕完畢,幹爸仍然將隊上的活計全托付給隊副,繼續親自率領青壯年男勞力,去礦上了。蓋房子,平均一天能掙一塊多錢呢,比種地收入多多了。

    幹大哥跟著幹爸,當小工去了。他說啥也不念書,幹爸隻好同意他迴來。哥也想一同迴來,但娘讓他釘到畢業。同去的還有姐的老公公,大爺去是做飯。

    營子裏除了石匠,隻有婦女和老弱病殘,維持著生產。整個春天,“叮叮當當”的錘聲響個不停,隻有一天沒響,那天,“趙蒙古”出殯,石匠們去舉重。

    哭瞎眼的七嬸知道自己光哭沒用,眼目前兒的事兒是得抓緊給國武說媳婦。可誰家的丫頭願意找他們這樣的婆家呢,七叔、七嬸愁來愁去,結果一個字:愁。後來還是由我親家爺爺“夜翻三山”和“趙蒙古”共同出麵,說中了一個。姑娘呢;模樣不醜,大高個;還能幹,炕上地下的活計,樣樣拿得起放得下。

    這是怎麽一迴事?原來,這姑娘有個姐姐,婆家家稱人值,可偏偏家庭不和睦,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實在忍不下去,姐姐離婚了。妹妹看在眼裏記在心上,發誓找一戶好人家,窮不要緊,哪怕天天吃糠咽菜,隻要這家人有疼有熱。據說,這信息被交遊甚廣的“夜翻三山”獲悉後,他秘而不宣好長時間,當了一輩子媒人,他知道這樣的婆家其實更不好找,誰敢打保票結婚後,一直“有疼有熱”?一旦打了仗,雖說女方娘家不會再來找,“媳婦上了床,媒人靠南牆”,可自己良心不安啊。在“趙蒙古”向他介紹張國武情況後——兩位同行在一起,常常互通信息——“夜翻三山”才說了出來。“趙蒙古”一拍“夜翻三山”:“老夥計,你早說呀。”

    由二位共同保媒,好事沒多磨,親事很快成了,婚結了。

    結婚那天,兩個媒人全喝高了。知道他們歲數大了,不抗酒,東家沒敢實著讓酒;但兩人太高興了,沒人陪,竟然腳蹬腳對著喝起來,這樣喝酒,焉能不醉?“夜翻三山”老爺爺是幹爸叫我和老跟給扶迴來的——七嬸給老跟和我一人抓一把糖,“趙蒙古”是小三子攙迴去的。

    幹爸是為這事兒特地從工地趕迴來的,我爸他們沒迴來,他和老大爺共同支應的客。老大爺身體不好,這迴是硬撐著幫的忙。

    娘給老爺爺燒了水,老爺爺喝了整整一暖壺。喝完水後,老爺爺同娘說會閑話,睡了。娘去大姑家睡,大姑父上班了,不在家。老爺爺剛躺下,馬上鼾聲大作,可他這鼾聲,太讓人害怕了,一會兒連著打,像滾滾春雷,一會兒卻半天拔不上氣兒來,我以為老爺爺咋的了呢,趕忙將他推醒,老爺爺醒過來,嘟囔兩句又睡著了。我不知啥時也終於睡著了,娘早上迴來喊我我才醒過來,我對娘說“腦袋迷糊”,老爺爺也起炕了,對娘笑笑:“我打唿隆,羔子沒睡好。”

    正說話呢,幹爸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娘叫我出去看看。是小三子來了,他正上氣不接下氣地向幹爸他們說事兒呢,原來,是“趙蒙古”死了!我趕緊迴家,告訴大人。老爺爺和幹爸一起,急匆匆地走了。

    忙著上學,我和小尕扒拉一口飯,走了。大姑、幹媽過來了,娘連飯也沒顧上吃,拾掇下碗筷,三個人一起去老趙家。大姑她們去是幫忙做飯。事兒來得突然,又是喪事,一個營子住著,親戚裏道的,不能等人來找,該上前兒就上前兒吧。

    晌午放學,娘迴來給我們做飯,我問娘“趙蒙古”是咋死的,娘說:“喝酒喝多了唄。‘趙蒙古’小子、媳婦不讓,讓你幹爸一頓攮搡給擋迴去了。”“我幹爸咋說的?”咦,幹爸說話那麽管用?我不相信。“你幹爸說”,娘學著幹爸說話的樣子,“你們要告老張家,哼,我還要告你們呢,告你們小子、媳婦是咋當的,爹喝酒迴來,不管不問,連爹啥時死的都不知道!要是老張家不來找你爹吃飯,你爹得爛到家裏!”對,幹爸說得在理。

    “唉,‘趙蒙古’喝了一輩子喜酒,臨期末了也死在喜酒上。”娘歎息道。我心想:老活寶到了那頭,一定滿街(那頭也有街道吧)嚷吵,怕你們這兒沒酒,我喝好來的。

    “趙蒙古”第二天出的殯。嘿,誰能想到,“趙蒙古”早已用私房錢將自己的後事料理好,不但棺材早已打好,連壽衣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找人做好,放在小箱裏了。壽衣還是全套的呢,棉袍、棉衣,“蹬天梯”鞋、“雞鳴枕”,等等,應有盡有。從他的腰帶子上解下鑰匙,打開小箱,看到壽衣後,他的三個丫頭大放悲聲!

    老婆子的後事辦得太慘,“趙蒙古”吸取教訓,提前給自己辦理好了。——大人們這樣推測。

    隻是有一件事兒“趙蒙古”沒有預料到,也不是他應該料理的。編五穀囤時,幫忙人在“趙蒙古”家四處尋找,沒有找到穀秸,唉,年前沒收穀子,哪來的穀秸?幫忙人隻好找一棵棒子秸,泡軟,將就著編上。裝五穀囤時,又做癟子了!在“趙蒙古”家裏,幫忙人隻找到高粱和棒子粒兒,別的再也找不到了。咋也不能到了陰間,還繼續吃這兩樣吧,那讓老先人們也笑話啊。幹爸急了,找來老保管,讓他到隊上的圓倉裏找找。老保管拿著笤帚,貓腰撅腚打掃了好幾個圓倉,終於湊夠了種類。

    下水罐和油燈倒是沒做癟子。最後,“趙蒙古”總算“頭頂五穀糧,腳踏羊腸水”了。

    七叔隨了一份厚禮。

    事後,大姑父誇獎幹爸“壓事兒”,幹爸笑笑:“有啥法兒呢,七哥那樣的家家,能幫點兒就幫點兒吧。”

    老姑迴來說,我老爺爺仍然保媒,但從那以後,後怕了,滴酒不沾。

    老大爺病倒了。

    年前,“小山東”按照慣例,打來一封平安信,說華子在他們家,一切都好,不要惦記。而華子卻一直沒往家打信,氣得老大爺老兩口也沒給華子打信。“就算我沒生這麽個丫頭!”大娘逢人便氣囊囊地說。嘴這麽說,可心裏老兩口想呀。

    從去年華子出走以來,老大爺的身體一直不好,這迴給老張家幫忙,累點兒,老大爺撂倒在炕上了。“炕上有病人,地下有愁人。”老娘再也不有說有笑,背著老大爺,她沒少向人抹眼淚,但在老大爺麵前,她還得強顏歡笑。“死丫頭,她總有迴來的那天!”老娘恨恨地對人說。

    七叔、七嬸去看望了老大爺。“你看,這咋說的呢,因為孩子的事兒,一個喝多了,一個累病了。”七嬸對營子的人說。“不能這麽說啊,‘趙蒙古’就是那命,老隊長是想華子想的。”人們勸她。自從兒媳婦進門,七嬸的精神好多了,眼睛似乎也比以前看得清楚些了。隻是她總覺得愧對二位,據說,她偷偷地找仙兒了呢,仙兒給破占了一下。打倒“四人幫”後,仙兒們又悄悄出道了。

    七叔他們燒高香來吧?國武媳婦確實像媒人說的那樣,沒挑兒的,喜得別人一提起兒媳婦一類的話題,七嬸馬上轉到自己的兒媳婦上來,而且一口一個“我們兒媳婦”,好象不這麽稱唿一下,“我們兒媳婦”就不是了似的。媳婦到隊裏上工,七嬸不去了在家,便將全部的家務活兒攬了下來,眼神兒不好使,摸索著幹,媳婦去壓水,七嬸都不讓,感動得媳婦向人說起老婆婆,也一口一個“我娘”。更甭說國武,他待媳婦好得呀,沒說的,年輕的哨他:“弄個牌兒,把你媳婦供起來得了。”

    七嬸一家人終於不再整日愁眉苦臉,有了笑聲。七嬸對人說:“有時,一想起國武又有媳婦了,我總覺得自己在做夢,咬咬手指頭,疼,才相信是真的。”

    ——七嬸不上工,營子裏全年釘著上工的女社員中歲數最大的,隻有娘了。我的鐵打的娘啊。

    七嬸家日子好轉,全營子日子也好轉起來。吃了一秋一冬帽高粱,上麵開始返銷棒子。由於有副業收入,一般人家能買得起,即使家裏沒有男勞力,沒掙到補助,抓抓借借的也容易些了。

    大噴兒種地時,礦上的活計幹得也差不多了,幹爸留下一部分人,讓隊副替他,自己領著其他人迴來種地,剛下了一場透雨,得抓緊呢。地種上了,苗出來了,莊稼人又有希望了。

    間苗了,每迴下工迴來,娘總是扛著一大捆,小草裏裹著苣蕒菜。苣蕒菜是春夏之交老天爺留給窮人的蔬菜,生著蘸醬吃,苦中帶香;熟吃,用開水焯了攥成團子和炒麵,還是一樣好飯呢。

    第二十四章

    苗間完二遍,地耪完二遍,地裏活兒少多了。這時,礦上的工程也結束了。迴來的人說,大半年沒閑著,累夠嗆,可得好好歇歇了。嘿,這時,老天爺又下了一場雨,透雨!大家夥樂了,隊長這掛長鞭沒白放,真要把窮氣崩走哩。

    但“小山東”一來,大人們身歇心卻歇不著了。

    老大爺身體沒啥大病,主要是心病。心病還得心來治,近來,老大爺的心病治得好多了。我們考完期中試放假那兩天,大隊在學校開會,由大姑父代表上麵,給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大、小隊幹部正式平反。平反文件裏講,以張祥為代表的老同誌,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中作出了貢獻,但在“四害”猖狂期間,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現在予以徹底平反,恢複名譽。——在大姑家裏,我看到文件了呢。這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第一個紅頭文件。

    “以張祥為代表的老同誌”,哎,老大爺真是老幹部。大姑父解釋說,老大爺在這批平反的幹部裏,歲數最大資曆最老,可不就得以他為代表!可惜,老大爺病著,不能去開會,文件由幹爸送去一份。“我說老頭子,黨不虧待你,給你賠不是了,你快點兒好吧,黨還等你再出山呢。”老娘對人說。精神一好,老娘又有說有笑了。

    好事成雙,“小山東”看望老大爺來了。他說一走好幾年,真想這邊兒,卻老也倒不出空兒來,這迴狠下心來,趁著農閑,來了。

    “小山東”成“‘大’山東”了,已經是標準的山東大漢,胳膊更粗腿更大,身材更魁梧。他一來看老大爺病了,馬上請王霞。王霞笑了:“你就是一副好藥。要是華子再迴來,老隊長的病就能去根。”——對呀,華子姐怎麽沒迴來?“小山東”對老大爺和老娘這樣解釋:“華子也想和我一道兒迴來,怕二老氣兒沒消,不敢迴來。”“死丫頭哎,爹媽想你還想不過來呢,還生啥氣!”老娘的眼淚下來了。背地裏,“小山東”對大家夥這樣解釋:“她是慪氣走的,不大富大貴,擱你你迴來?再說,你們還不知道我老妹兒的脾氣?!——我直溜勸了一年,她就是不迴心轉意;我尋思,還是我先迴來一趟吧。”大家夥紛紛豎起大拇指,怪不得人說山東出聖人哪。

    ——可,一個莊稼人,在哪兒不是以“修理地球”為生,“大富大貴”?做夢呢。再者說,這年頭兒,全中國才有幾個“大富大貴”的?職工幹部不過“的確良褲子,棒子麵肚子”罷了,也算不得啥“大富大貴”呀。但,隨後“小山東”透漏的信息,讓大家夥原來的思想來了個天翻地覆!——這輩子,“大富大貴”可能不是癡心妄想呢。

    那是一個星期日的後晌,做完作業後,我在大姑家玩兒。幹爸正同大姑父說閑話呢,“小山東”來了。大姑給“小山東”拿煙笸籮、倒水,“小山東”趕緊說:“大姑,你別忙,我找我大姑父他們說個事兒。”親戚關係上,“小山東”也順著我們叫。原來,“小山東”那兒,一個營子分好幾個生產隊了。小山東說得神神秘秘,但我們知道他,實在人不會撒謊的。“咱們這塊兒咋沒這樣搞呢?”最後,“小山東”問道。

    “啊,這不是往迴走嗎?公社迴到高級社,高級社迴到互助組,互助組再往迴走,那不就是單幹,複辟資本主義了嗎?”“小山東”剛說完,幹爸忍不住激動起來,連珠炮似地嚷起來,嚷完,連抽了兩大口煙。

    “咱們這兒搞倒沒搞,但這方麵的風言風語,我也沒少聽說。”大姑父將臉轉向幹爸,接著說道:“你說得太遠了,也言重了。退一萬步,就說是往迴返,也不是說返就輕鬆返迴去的,從單幹到公社,咱們這兒還搞十來年呢。”

    “那倒是,可這是方向問題。”幹爸一邊點頭一邊又搖頭。

    “你們那樣搞,上麵同意了嗎?”大姑父問“小山東”。

    “公社同意,可聽說縣裏意見不統一,有的公社就沒敢搞。我們公社書記抗上,外號‘李大膽’。那小子,強脾氣上來,天王老子都不怕。”“小山東”說得眉飛色舞。

    “關鍵是中央得給政策,長了,光膽大沒有用。”大姑父笑了。

    三個大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好不熱烈!說實在的,三個大人的話,我聽不怎麽明白,但樂意聽,緊聽緊記,兩個耳朵一個腦袋感到不夠用了。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世道還要變,大變。

    “小山東”臨走時說:“這些事兒我不敢給我幹老念叨,又憋不住,就跑到這兒了。”幹爸誇獎他:“好小子,你想得真周到!”對呀,老大爺是“老革命”,我憑直覺就能推測得出,知道這些肯定不利於他養病。

    不知是“小山東”又同別人說來還是怎麽迴事,反正不幾天的工夫,全營子的人都知道了,連學校的老師也議論這事兒呢,王老師說這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嘿,王老師喜歡文學,說事兒也引用文學作品。

    老師們除了校長全是民辦教師,他們是文化社員,自然,心思一半兒在課上,一半兒在隊裏。

    營子人沒王老師那麽高的文化,他們嚷吵:

    ——這些年大鍋飯吃得呀,哪是在過日子純粹是在混日子。就拿耪地來說吧,耪自留地,扛的是大板鋤;耪隊裏的地,恨不得扛個掏火扒兒!即使沒法換扛的是好鋤,也盡量往後捎,能“扒陽溝”則“扒陽溝”,真正的耪得前腿弓後腿繃,抓住鋤把左一鋤右一鋤地來,而“扒陽溝”則拉住鋤把左一段右一段,在鄰壟人的後麵,來迴走趟趟,鬆泛的土勉強蓋住地皮而已,但省力呀。領頭開趟子的沒法往後捎,可他那是為了多掙一分工!

    ——誰說“人多好幹活”?人再多但不幹,還不一樣不好!快人少點兒吧,人越少越好,如果一家子人在一起幹活兒,保證爹不攀兒子兒子不攀爹,搶著幹!——噢,對啦,一家子人不是集體不叫社會主義,那就迴複到高級社那陣兒,這樣總行了吧?

    ——山東和遼寧不都是中國嗎?山東搞了,為什麽我們不能搞?“小山東”不說了嘛,隊變小,社員的幹勁明顯提高!——肯定的。

    ——咱們生產隊,本來就是五八年由營子一南一北兩個高級社合並而來的嘛,想要分開,不比哥們兒分家難多少嘛。

    ……

    看,人就是這樣,不思考也就罷了,一旦思考起來,想的事兒一串兒一串兒一堆兒一堆兒的,接連不斷前唿後擁!

    你看吧,晌午時,樹蔭下,仨一堆兒五一夥兒,盡是議論的人群,議論的內容,也全圍繞著分隊展開。一到後晌,吃完飯,涼快了,人們更要湊到一塊兒,議論個痛快淋漓!必須分,趕快分,分青苗……大人們等不及了。

    但,都啥節氣了,單等收割,即使分,也不可能了呀。再說,上麵啥意見,還不清楚呢。——暫時撂一撂吧,秋後一定分開。大人們商定好了。

    小隊分成小小隊,再分下去……再分下去……哈哈,“大富大貴”,憑什麽不可能?越來越多的大人興奮得睡不著覺,翻來覆去烙餅了。

    如果說以前大人的腦袋鏽住了,一小時轉一個個兒,現在告上油,一秒鍾一個個兒了。

    營子裏的大人,知道消息但不“興奮”的,恐怕隻有二爺一人了。

    二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們國瑞”又當兵去了,更無憂無慮。他不必像本家大哥“趙蒙古”似的,為自己身後事做準備,他生產隊生養死葬。大人說二爺“不愁吃來不愁喝,就愁沒人捂被窩”。

    細說,二爺的日子也難哩,用大鍋做一個人的飯,少了沒法做,多了一頓又吃不了,再加之二爺不會做,做出來的隻能是粥不粥飯不飯的,但常了,二爺就著鹹菜疙瘩,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腥火二爺是沒有的,隻有生產隊偶爾分肉份子,除分到自己的一份外,剩下的雜碎也給他,他才打打牙祭。一年中,二爺打的最好的牙祭是過“八•一”。年年“八•一”,大隊宴請複員轉退軍人。這天,當過兵的人全換上出門衣裳——二爺的衣服是救濟的,一身棉一身單,沒換洗衣服,但他也想法兒洗一下。——喜洋洋地去大隊“開會”。羊腸河川是老解放區,建國前當過兵的很多,艾裏營子就有四、五位,老鄭家大爺他們哥倆、二爺、大姑父四人還是一同入伍的戰友呢。

    二爺最讓人羨慕的地方是他柴火多,屋子不嚴實四麵透風,但炕從來都是熱的。冬季農閑時,年輕的小夥子愛擠到炕上,打撲克或者閑哨,又不脫鞋,炕席幾天就被蹬出窟窿來。這還不算,年輕的累了就往二爺的被服上一躺,二爺好也說歹也勸,著急了,罵“小狗日的你們”,結果全不管用。無奈,二爺隻好在牆上砸兩個橛子,將被服擔在上麵。枕頭留在炕上,誰困誰枕。看二爺的被服太髒,而且也開線往外掉棉花了,隊上找女社員拆洗拆洗,算工。 —— 鄭懷昆二大爺的行李全放在他的小木箱裏,早上放進去,後晌拿出來。

    二爺最高興的事兒是“我們國瑞”來信。一收到來信,二爺馬上急著“求”人念。真是“求”呢,二爺不識字,跟前兒的人又非得等到二爺說出“我叫你二爺還不行”時,才給念呢。每每念到半道,“哎呀,二爺,這個字兒不認識哎,看誰認識?”念信的人把信轉給別人,別人如法炮製,把二爺急得呀,把大家夥樂得呀,沒法沒法的。

    隔上兩三個月吧,二爺就得“求”一迴。通過來信,大家夥知道“我們國瑞”訓練結束了,下連隊了,當雷達兵了。

    由於表現優秀,是技術骨幹,趙國瑞被轉成誌願兵,還提了幹。——這是後話了。

    聽幹媽說,看大家天天說分分的,二爺也急了:“咋也不能把我一分兩半吧?”幹爸安慰他,放心,你是五保戶,生養死葬,政府不會扔下你不管的。二爺才又唱呀兒吆了。

    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二爺收拾起他的東西來,東西一大包一小包,用生產隊不用的破彩旗包好,讓保管擱到庫房裏。大包不用看便知道是衣服,小包是啥呢?保管好奇,打開一看,原來是“我們國瑞”用過的課本、本子!

    “二爺呀,二爺!”大家夥知道後,不住地感歎。

    看老大爺能拄著把兒棍下地遛達,“小山東”走了。老娘摘了一袋子黃瓜,讓“小山東”在道上渴了吃。道上的水喝不服,又坐汽車又坐火車的,得三、四天才到家,一旦喝壞了咋整?“唉,孩子好不容易來一迴,也沒啥給孩子拿的。”老娘滿臉歉疚。“娘,隻要我爸你倆好好的,我不惦記,啥都有了。”“小山東”滿臉真誠。“二老放心吧,華子有我呢。”走出老遠了,“小山東”還迴過頭來大聲喊。“讓她過年迴——來——!”老娘喊得差聲了。

    ——幹媽來給我們“報道”時,不住地誇獎“小山東”,嘖嘖連聲。“這孩子真是仁義。”娘也誇獎道。

    老大爺能到院子遛達了,能上街遛達了,能滿營子遛達了。但人們發現,遛達來遛達去,老大爺總是圍繞著飼養處,那裏有老大爺的精神寄托呀。老大爺瘦多了,頭發白的越來越多黑的越來越少,不過,精神很好,時不時地同二爺開玩笑呢。

    “小山東”走後,老娘老兩口有盼頭了,華子過年時會迴來吧,但沒有。一年沒有,二年沒有,三年還沒有……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吧,華子奮鬥到一家大型營銷公司的老總位置上才有了“迴來的那天”,人是珠光寶氣車是寶馬香車。此時,老大爺已經過世,老娘還在。華子將老娘接到城裏,還她為人之女的欠賬去了。

    按照七十年代的標準,華子姐“大富大貴”了,但她沒能見上老大爺最後一麵。——一代偉人毛主席說得好吧,要奮鬥就有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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