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兒,陽曆七月了,果不其然,高考如期進行。但這次平靜多了,報考的除了高中畢業生,社會上的考生隻有中學的幾位老師,他們年前考時成績離孫山不遠,不甘心,再試一次。人們知道了,大學不那麽好考呢。

    這年,全公社報考的比上年少一半,錄取的人數倒仍是兩個。中學老師沒有考上大學的,一個考上中師,一個考上中專。但當時,人們習慣說考上四個,這一是人們不大理會“大”、“中”之間的區別,二是在人們眼裏,反正畢業後都是吃皇糧的人,一樣的嘛。

    高考完畢,緊跟著的是中考。哥參加中考,沒考上。哥是小夥子了,迴來時,沒告訴大人,行李自己背迴來的,走得順臉淌汗。我正在樹上摘杏,看見哥迴來,馬上下來,將摘的好杏拿給哥吃。我家的杏是麥黃杏,這時正好熟透,一點兒不青也不澀,吃起來又麵又甜,擱到嘴裏一吸溜,杏肉進肚了,根本不用嚼的。而哥隻吃兩個,便不再吃,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覺察出來了,咦,哥有事兒?我也不再吃,著急地看著哥,哥歎了口氣,終於幽幽說道:“你好好念吧,你學習好。哥這輩子書是念到頭了。”長這麽大小,我第一次聽哥這麽同我說這樣的話,我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哥才十六歲,卻說出了“一輩子”的話!

    正是盛夏季節,羊腸河水量漲起來了,老遠就能聽到“嘩嘩嘩”的水聲,特別是水聲夾雜著青蛙“呱——呱——呱——”的叫聲,平常聽來,特別地清脆、悅耳,但此時聽來,卻有點兒異樣了,“嘩嘩嘩”是煩躁,“呱——呱——呱——”是苦惱。

    哥帶迴來一個好消息,消息是旗一中被省教育廳批準為省、盟、旗三級重點學校。“考上一中,一條腿就邁進大學門檻兒了。”哥興奮地說老師這樣告訴他們的。

    啊,一中,我一定要考上你!啊,大學,你離我越來越近了!

    ——三十年後,當我的眼前再次浮現當年的一幕時,我的眼淚又流下來了。

    哥迴來,最高興的是幹大哥,哥倆兒又可以形影不離了,一塊兒上工,一塊兒下工。“這倆孩子,幹活兒的命!”幹媽歎息道。大姑父給他倆一人刨了一根鍁杠。“當莊稼人,鍁常用,沒張好鍁可難行!”大姑父想得真周到。

    當然,大家知道,哥想當兵,但當兵起碼得滿十八歲,還早著呢。

    七十年代,軍人是小夥子絕對的偶像,如果能當上兵,最好;不能,弄身國防綠,哪怕就是一頂軍帽,也讓人羨慕得不得了啊。而這些,哥都沒有,隻好時不時地折折帽簷、理理風紀扣,甚至有一迴還腆著臉,向小六兒要他的腰帶紮紮。大姑父當兵時的腰帶,現在是小六兒最自豪的身上之物了,盡管腰帶紮在他身上,顯得是那麽不協調,腰帶太長了,腰太細了。

    中考結束,隨即小考。小考結束,學校組織升級試,升級試全公社統考。考完試後的第五天,我們去領暑假作業時,老師公布了成績及名次。功夫不負有心人,我仍然考本校第一,在全公社排名第二。為此,校長表揚了班主任,班主任表揚了我,我告訴了家人,家人告訴了親友,結果,我有了一個外號:鄧先鋒第二。

    本學年,我獲全校“三好學生”獎,聞大班長獲“優秀班幹部”獎。

    整個暑假,大人說我我像老輩子大戶人家的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不,我一直貓在家裏,屋裏寫字、樹下讀書。小六兒、老跟找我幾次,看我帶搭不理,也便不再來了。啊,我們在一起瘋玩兒的時光,一去不複返了!一看到哥臉曬黑了人累瘦了不愛說話也不再暢談籃球,我每每忍不住想:不能貪玩兒不能貪玩兒,貪玩兒將重蹈哥哥的覆轍。

    才比第一少三分,隻要努努力,再多做兩個小題,第一就是我的!隻有“第一”了,我才會“第二”的。第二,第二,多麽光榮的“第二”!

    鄧先鋒也放暑假了,聽說在家裏自學“英語”呢。咦,英語不就是電影上英國、美國鬼子們說的話嗎?懷著好奇的心理,我去了老鄧家,鄧先鋒正在家裏“嘰哩咕嚕”。他說到了大學才學,挺吃力,趁著暑假補補,不然將來到國外留學也困難。呀,鄧先鋒剛走出艾裏營子幾天,又想著去外國了!

    鄧先鋒教了我一句英語:how do you do !(你好)

    開學起來,有兩個同學輟學了,迴家當小豬倌兒,其他的同學全窩端。老師跟班上,班委會還是原班人馬。班主任召集班委會成員開會,主題是小學最後一年了,大家要繼續抓好班級,爭取來年全班考個好成績,能上公社尖子班的盡量別上大隊普通班。當時,大隊小學還都“戴帽”,“戴帽”有“戴”到六年的,有“戴”到七年的,王爺府大隊小學現在“戴”到六年了。

    對自己考上尖子班,我自然充滿信心;但說到抓班,說心裏話,我不願意當班副了:一、影響學習,不論是我管同學還是老師管我,受影響最大的總是我,我每每好長時間靜不下心來;二、潛意識裏,我也不喜歡當“官兒”,“作家”不是官職吧,考大學也不因為你是班幹部而降分錄取吧?但我不敢同班主任提,好心好意讓你幹,你反倒辭職,不是狗坐花轎不識抬舉嘛;再者,本質上,我不是一個自私的人,更不狂妄。但這兩個理由,我知道擱不到桌麵上。

    看得出,班主任喜歡我,他上下班路過艾裏營子,隻要見到娘或者爸,總要跳下車子,嘮扯上兩句。娘和爸也引以為榮,看見王老師時,每每先打招唿。王老師家在艾裏營子的下營子。

    學校開展“學雷鋒、樹新風”活動,要求學生在校外見到老師,行少先隊禮同時喊“老師好”。我們尊重老師,老師的話對我們比聖旨還好使,可一時要我們講究那麽多,實在是不適應,遠遠地看老師過來,慌得我們趕緊躲起來,實在躲不開,才隻好“樹新風”,可不是忘了行隊禮,便是忘了喊“老師好”,總之,沒有一迴全套過!

    唉,狗肉上不了席麵!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對勞動日值老兩毛,大人們常常這樣自我解嘲,“幹啥去?”“掙包火柴去。”火柴兩毛錢一包。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吧,我二姑那營子,純粹的川區,勞動日值是一兩塊錢。當然,這樣的營子,在整個羊腸河川屬鳳毛麟角。而我三姑那營子,死山溝子,勞動日值在一毛錢上下徘徊,有一年,秋後一算賬,竟然入不敷出,每個工得再搭二分錢,才夠還信用社春季備耕貸款!幸虧三姑父有木匠手藝,日子對付著也過來了。——這樣的營子當然也不多,最多的是像艾裏營子這樣的,勞動日值在兩三毛錢上晃蕩。一年下來,不用會計算,社員自己早估出來了,“一包來火柴吧,上差下差能差到哪兒去!”

    但一九七八年,破天荒了,五毛錢!這功勞,第一筆應記在副業上,蓋房子、打石頭掙的都是嘎嘎的票兒;第二筆應記在老天爺身上,這年風調雨順,沒發生明顯的災害,夏天有蟲災,不過不厲害,“蟲王爺吃點兒就吃點兒吧,它吃吃多少。”大人們說。

    而此時,大人們不把五毛錢看在眼裏了,“這算個啥,將來一塊也是它呢。”大人們對分隊生產信心十足。

    秋收之後,上級來了文件,洋洋灑灑好幾頁,而中心隻有一個字:分。學習了文件,大家夥的思想高度統一,對大變小的反對、懷疑等,頃刻間煙消雲散,即使個別人心有異議,也知道不便直說了。個別人占“一大二公”的便宜,他們碗裏有肉,但這肉隻能埋在碗底吃,不敢聲張的。

    老大爺不愧是老大爺,他看得比一般人還深還遠呢,“五八年並社那會兒,並得急點兒了。現在發現這個問題,返迴去重來。”——呀,以前把老大爺看低了?後來,據老娘說,“小山東”來的時候,老大爺實際上已經知道了——尋思“小山東”是出於好心沒告訴他,也便假裝不知道——幾個月來,思想好個“鬥爭”呢。

    幹爸沒有預料到,後來的發展,真地被他言中,越來越“資本主義”——當然,實際上,是越來越“社會主義”。但是,幹爸畢竟任過多年隊長,又“心眼兒多”,很快跟上形勢,並始終在營子裏任職,先是隊長,後是村民組長,還終身製呢,一直幹到九幾年因病去世。

    有了尚方寶劍,分起來好辦多了,生產隊一分為二,一北隊一南隊。北隊隊長仍由幹爸擔任,南隊的是原隊副。二位表現不錯,得到了社員的擁護。

    分戶分地分車分牲口分這分那,分得轟轟烈烈,但這是過日子的“轟轟烈烈”啊。把能分的都分了,不能分的先撂到那兒,等上麵的令兒,不能分又不能等的隻剩下二爺。好說,公社有養老院了,把二爺送到那兒去,費用由兩隊共同負擔。鄭懷昆二大爺變成北隊的飼養員,兼當保管。

    二爺把家搬到養老院後,隻迴過一次艾裏營子。那是趙國瑞迴老家結婚時,把二爺當家長接了迴來。此時,趙國瑞還在部隊服役,是軍官了。幹爸將自家的房子收拾一下,給老弟暫時做了洞房。二爺住東屋,新婚的小兩口住西屋。趙國瑞端盆端碗地伺候二爺,報答老二哥的撫養之恩,直到蜜月結束。鄭懷坤二大爺在責任製後,人上歲數又有病幹不動了。鄭懷寬大爺便將姐夫過繼給了二大爺,二大爺做起專職的保姆來,帶丫兒,帶丫兒身下的弟弟。——這些,都是後話了。

    老輩子說“人多好幹活”,但世道改變,那是老皇曆看不得了,現在是人少好幹活。要在往年,豐收與否,都得幹到地上大凍,而今年,雖說明顯地豐收,場卻早早打完,地也隨即翻完晾曬上了。——當然,是各翻各的了。

    秋去冬來,隊裏活計兒不忙,娘在家忙針線活兒,拆洗被褥、棉衣,給丫兒做小襖。過日子有了奔頭,娘的心情也明顯好起來,不再說“啥時候是個頭”一類的話兒了,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哼哼”老戲呢。甚至有一迴,娘拾掇櫃,竟然從櫃裏拿出一雙鞋來給我們看,雖然顏色已然發暗,但從鞋的式樣和做工上一眼便看出是包袱鞋,咦,是姐放在家裏的?娘笑了,說那是她的,就落這一雙了,留念想。噢,對呀,娘也曾閨女過呀。

    我家的櫃是三節紅躺櫃,兩旁兩節盛糧食,中間一節娘上了鎖,放貴重品,包袱鞋即放在中間那節裏。——真是貴重品哩,娘和爸結婚快三十年了。

    日子確實也越來越像日子。家裏又抓了豬,一對兒。——娘說一對兒搶食兒吃,好養活,豬純白色腰身長,賣豬的說這是洋種豬,上膘快,但要注意豬圈保暖。爸和哥將豬圈細致裝修一番,棚子挑了重蓋,豬炕墊高。一年多沒接槽子豬,養慣了豬的娘沒著沒落的。每頓飯的刷碗水,往年娘直接倒進豬食槽子,而這一年來,娘隻好將飯粒之類的撈出來,直到撈得清湯清水了,才潑掉。飯粒丟給雞吃。

    羊啃一年棒子秸後,現在又終於吃上名副其實的羊草了。羊揣上羔子,進冬至月後,陸續地生羔兒了。去年母羊太瘦,全流產了,一個羔子也沒占住。

    又期末了,又寒假了,又過年了。

    別看大姑父已經官升公社副書記,但在家裏,該他寫對子還是他寫對子。這年,大姑父寫的大門口對子不再是“抓革命家家幸福/促生產人人高興”、“抓綱治國齊上陣/深揭猛批四人幫”之類的,而是“東風浩蕩革命形勢無限好/紅旗招展生產戰線氣象新”、“喜氣洋洋過春節/身強力壯迎長征”等等的了。

    老跟刻掛錢兒時,圖省事,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副樣子,上麵竟然隻有“大幹快上”四個字兒,簡單得很,用大刻刀“啪啪啪”,一陣兒便能刻完一板兒。幹爸一看樂了:“還挺符合形勢的呢,行,就刻這四個字兒。”

    大姑父對“大幹快上”很讚賞:“十一屆三中全會開了,號召團結起來向前看,一心一意過日子。農村工作不能徘徊在老狀態裏,真得‘大幹快上’呢。前一段時間,我們保守點兒了。”

    難得大姑父誇獎,老跟得意地笑了。

    ——老跟初中畢業後,出外打工,在一次工程事故中,不幸身亡,他的命真不如我了。小六兒勉強堅持到高中畢業後,大姑父給他安排了工作,在外地上班。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三個童年的小夥伴,或者陰陽相隔,或者天各一方了。

    第二十六章

    那是我們考完期中試不幾天吧,公社開始征兵。哥聽說後,明知道自己不夠年齡,但還是興奮地拽上幹大哥,兩個人一起去大隊,打聽打聽這打聽打聽那。“趁著年輕,出去闖蕩闖蕩,應該說是一條出路,比窩在家裏強。”大姑父明確支持兩人的理想。

    誰知,不打聽還罷,一打聽壞了,哥是平足,將來部隊肯定不要。哥知道自己當兵無望,這個懊喪呀,別提了,一邊拍打自己的腳丫子,一邊嘟囔:“這輩子,生怨你!這輩子,生怨你!”娘在一旁勸:“長心幹啥都行。”哥才不嘟囔了。那,到底“幹啥”呢?大姑父建議哥學個手藝,三姑父知道後,對哥說:“跟我學木匠吧。”“行!”哥痛快地答應了。從小,哥就對木匠活兒感興趣,三姑父一來幹活兒,哥總樂意打支應,拉線、找工具、幫助拉鋸……“木匠活兒累啊,不養老。”三姑父醜話說到前頭。“老了再說!”哥血氣方剛,哪裏會想那麽遠?從此,每到農閑季節,哥就跟三姑父學徒。哥出徒時,正趕上農村蓋房熱,木匠活兒多,哥的手藝用上了派場。——這是後話了。

    而幹大哥身體完全合格,體育棒子嘛。兩年後,幹大哥果然如願當兵去了,武警。據幹大哥後來在信中說,在執行押送犯人的任務時,他並不多說話,隻是迴迴先給犯人表演一通,劈磚、舉重物、槍打煙頭……什麽“狠”表演什麽,這樣,犯人們乖乖聽他指揮,不敢作非分之想,每次任務都順利完成。——為了做到對別人“狠”,幹大哥之前也沒少對自己“狠”吧?幹大哥當兵走時,發誓道:“我一定要學我老爺爺、老叔,混出個樣兒來。”

    整個冬天,哥和幹大哥一有空兒就在一起,或者高談闊論,或者唉聲歎氣。大人說他們剛出學校門,還沒改學生味兒。是呀,大人們很少唉聲歎氣,他們知道,飯是“唉”不來桌上的衣服也“歎”不到身上,更不喜歡高談闊論,整日與啞巴土坷拉打交道,手的功能增強而嘴的功能減弱,他們“高”不起來也“闊”不起來,他們“低”而“窄”地利用嘴的功能。

    哥他們“高談闊論”的是“人生”,“唉聲歎氣”的是“前途”。我雖然年齡還小,但畢竟也十三了——老師說十三是人童年的最後一年,過完生日,便開始跨入少年,模模糊糊地,“人生”也知曉一些了“前途”也考慮一點兒了,我知道這些離我還“遠在天涯”,但這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會“近在眼前”的,而當它們“近在眼前”時,我會怎樣呢?哥他們“高談闊論”時,我也禁不住“唉聲歎氣”了。

    “草綠花爭豔,人勤春來早。”過了正月十五,大人、孩子全忙起來,大人忙著備耕生產,孩子忙著上學念書。

    山青起來了,水響起來了,小草鑽出來了,鳥兒從南方飛迴來了。營子當中的那片大樹林,又生機勃勃綠意盎然了。就連那棵小老樹,遠看,枯死了嘛,幹枝禿杆的;近看,啊,活著呢,樹葉雖然星星點點,而且黃綠色,綠得不正不釅,但你不能說它不是綠色,而綠色是樹生命的證明!

    春耕剛結束,艾裏營子有兩個小生命降生了。範國福媳婦和張國武媳婦生小孩兒了,一男一女。這下,可把兩家的老頭子、老婆子樂壞了,“車把式”對人說:“前些年哪想到,自己這輩子還有兩個孫子、兩個孫女!”七嬸子高興得直勁兒向人說:“屋裏多少年沒聽見小孩兒哭聲了。”是啊,我姐晚婚,丫兒都三歲了,張國武比我姐還大一歲呢。

    柳樹灣子來人給國武媳婦下了湯米。聽說柳樹灣子也分隊生產了,一分仨呢。

    “還得再分。”大姑父說。那,再分分成啥樣兒呢 ?大姑父神神秘秘地告訴我們:“千萬別往外傳啊,聽小道消息說南方有個地方,可能是安徽的吧,把土地分給各家各戶種了。”

    對大姑父的話我們素來是相信的,而且後來的事實也一一證明他說的對頭。那,大姑父這迴說的,也肯定是真的了。幾家的大人“嘁嘁嚓嚓 ”起來。

    想讓外人知道,這是好事嘛;又怕外人知道,這是啥性質的事啊。這滋味難受,大人受不了,小孩兒更受不了。好在沒受多久,這事成公開的秘密了,養蜂的來之後,同營子人聊天,說了這事,但他們也說是“聽說”的。

    “聽說”啥!就是嘛。——大人們嚷吵開來——形勢發展得真快哎,去年還是“大鍋飯”,今年就是“小鍋飯”,明年肯定是家家自己支鍋做“飯”了!——前兩天不是給營子裏的富農摘“帽子”了嗎?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上邊說“想”起來就“想”起來了,這事肯定也“想”起來了!大人們一邊上工,一邊在肚子裏打自己的“小九九”了。

    嘿,大人們的思想,一旦解放起來,還挺徹底呢。

    而我卻不行,管理班級,說之前左顧右盼說之中半吐半咽說之後前思後想,典型的前怕狼後怕虎。好在這不影響我學習,不影響我被評為全公社三好學生。

    在畢業統考中,我的數學全公社第一、語文本校第二,總成績全校第一,無爭議地當選為三好學生,參加公社表獎會。

    這次表獎會,三好學生代表名額一所村小給一個、大隊小學高年級段(四年級以上)一個年級段一個,先進教師名額一個大隊給一個,由校長帶隊參加。這樣,王爺府大隊有十來人參加會議。——王老師評上本校的優秀教師了,可惜,沒評上全公社的。

    走之前,娘把我的衣服洗了,衣服幹了後,娘還用烙鐵熨熨。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而且是去領獎啊。隻是娘不明白,開三天會,怎麽通知帶五斤小米?一頓飯半斤,四斤半就夠了嘛。但娘嘟囔歸嘟囔,讓我帶小米是帶小米,別人家想這樣還沒資格呢。聽說班上總分第二的那名同學,因沒被評上三好學生,氣得“嘣嘣”蹦高!當然,他不敢在學校,隻能在家裏蹦蹦而已。

    大隊派拖車送我們去公社。拖車是大姑父任職時買的,專門用來跑運輸,據說活計不少,挺掙錢。大人們常讚揚周書記有眼光。大姑父力主買拖車時說:“全機械化看樣子夠嗆了,先拖車化吧。”拖車車牌號是03——26278。聽說全公社十六個大隊,最先擁有拖車的是我們大隊,大家為此而自豪。因此,我刻意記下了車牌號。

    拖車載著我們向公社飛速駛去,風在耳旁“唿唿”作響,刮來草木特有的清香。從車上往遠看,雨後的大地鬱鬱蔥蔥,滿眼的詩情畫意,特別是羊腸河,由於水量增大,離得老遠呢,便能看見它銀練般的白色,聽見它洶湧澎湃的水聲。

    開表獎會,無非是領導講話、代表發言、授獎領獎之類的,程序化,當時激動一會兒而已,過後也便過後了,反而不如開會之外的事兒讓我激動得厲害呢。參加這次會議,我最激動的事兒有兩個:一、見到了楊老師;二、第一次吃油條。

    楊老師是省勞模,老先進,這次自然又是代表。不斷有人同楊老師打招唿,甚至還有熟人同他開玩笑:“老楊,還講講‘溜滑溜滑’不?”楊老師擺手笑道:“啥年代了,還‘溜滑’!”提起“溜滑”,我早已從大人那裏聽說過。

    那是楊老師參加省勞模會後,公社召開會議,請他傳達勞模會精神,他老先生坐在主席台上,先還傳達“精神”呢,不一會兒,跑題了,邊說邊比劃,“旅社的被服呀,不知是用啥料做的,溜滑溜滑的。”引來哄堂大笑!

    趁著會議休息,我找到了楊老師。“楊老師!”楊老師認出了我,走到我跟前兒,一邊摸著我的腦瓜兒,一邊說:“我知道就得有你。”我笑了笑。楊老師告訴我,他現在在旗進修校進修英語,馬上結業了,他是公社為中學培養的師資,結業後到中學教英語。從下學年開始,初中全開英語。“how do you do !”我順口說了出來。“嗬,你學英語了?”楊老師驚訝地問我。“鄧先鋒教我的。”我自豪地告訴楊老師,隨即補充道:“就會這麽一句。”楊老師樂了:“英語同語文、數學一樣,是主科。到時上公社尖子班來,我好好教你。”我點點頭。

    又開會了,我倆趕緊迴會場,各就各位。

    啊,真想不到,大學開英語,初中也開英語了!英語,我一定要學好你,將來到國外,不用帶翻譯,同“鬼子”直接“嘰裏咕嚕”!

    由於沉浸在遐想中,我溜號了,直到“嘩嘩嘩”的掌聲響起,我才迴過神來,隨即臉“騰地”熱起來,看了看旁邊,沒人注意我,心才稍安。

    由於通知從家裏帶小米,我以為盡吃小米飯呢,哪知頓頓不是大米就是白麵,小米隻是熬飯湯!初次吃大米幹飯,我覺得除了比小米飯軟和些粘乎些,別的也沒啥;白麵做的饅頭、花卷,畢竟以前吃過,也沒覺得有什麽特別。但油條,我吃得何止是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嘴還“吧唧”呢。咦,油條是怎麽炸出來的,這麽香!我隻聽鄭懷寬大爺說過,油條是炸出來的,作料是三礬二堿一錢鹽,但沒見過。

    下頓吃油條前,我找個借口,去了夥房。啊,師傅們正炸油條呢,一口大鐵鍋,裏麵是半鍋翻滾的油(後來打聽,知道是葵花油),師傅將弄好的條狀麵丟進鍋裏,翻過來調過去地炸,不一會兒,條狀麵由白變黃,金黃,師傅控控油,撈出。噢,怪不得油條這麽香呢,原來是放進油裏炸!

    黑下,我失眠了,想油條。

    放進油鍋裏炸吃的,以前我見過炸魚、炸丸子,這兩年,逢年過節,我見過有的人家炸魚;營子誰家辦事兒,少不了炸丸子這道菜(丸者,完也,表示菜已上齊)。可那炸的全是菜呀,而現在炸的是飯,油條!油多金貴啊,我家全年才隻有一小壇油,殺了年豬,娘把豬油靠熟,倒進壇裏;熬菜時,娘每每用鏟子挖一小點兒,菜不把鍋即可,絕對不敢多放的。“日子比線兒還長呢,有柴一灶有米一鍋,這頓都吃了,下頓吃啥?”娘挖油時,如果看見我們眼巴眼望的,自然曉得是啥意思,於是便這樣念叨,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教育我們。哎,對了,帶的那五斤小米,恐怕連一頓油條也換不來的,公家少補助不了。

    ——這不就是“大富大貴”嗎,啊?興奮不已,我將“油條”升華了。

    關於富貴,吃上,我聽說最奢侈的是禦筵;穿上,我聽說最貴重的是火絨單(傳說是人能在冬天穿的一種單衣);住上,我聽說最豪華的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來時,路過買艾裏營子石頭的那家單位,樓房剛砌磚,還看不出如何“豪華”呢)……而這些,我根本沒有形象認識,聽說聽說而已,沒法去想也便不去想。但油條,這種純是用油做出的飯,我不但親眼看了,而且親口吃了。油條是我摸得著看得見的“大富大貴”。

    為油條而奮鬥!在心裏,我一遍遍地喊。何嚐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油條肯定不是最好的美味,“禦筵”要比它好得多,可現在,我的富貴夢裏隻能暫時堆滿油條了。——油條會有的,豆漿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在隨之而來的八十年代,我“篡改”了列寧導師的語錄,將它作為自己的座右銘,激勵自己。

    我失眠失得熱淚橫流,失眠失得熱血沸騰。

    不知什麽時候,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呀,羊腸河流的是水嗎,怎麽黃澄澄的?我跑去一看,原來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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