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艾裏營子鬼道變了,世道更變,而且大變哩。隻是我一張嘴不能同時說兩家話,諸位,且聽我慢慢道來。

    不知道幹爸哪來的精神,白天山上山下地忙活,後晌照樣忙活。雖說幹媽病情好轉些,但一到冬天,還得犯幾迴。幹媽一犯病,幹爸就得將家務活兒全攬過來。後晌,幹爸灶上灶下、炕上炕下,唿雞喚狗、喂豬養鴨,忙得個團團轉。忙完家裏忙外頭,幹爸還得去隊裏,同會計統計當日的工分,同隊副安排次日的活計。偶爾隊裏沒事,看大姑父下班迴來,幹爸便去串門,聽大姑父講講形勢。

    這天後晌,幹爸拿來一把剪子找大姑父磨。大姑想起我家的剪子也該磨了,便打發小六兒上我家來拿剪子。我跟著小六兒去了他家。磨剪子絕對是項技術活兒,磨得不當,不但越磨越鈍,甚至將剪子磨“啞巴”了。多少年來,我們幾家磨剪子的活兒,一直由大姑父承包。大姑父一邊磨,一邊講起形勢來。

    “中央又讓考大學啦。”大姑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正在聚精會神看大姑父怎樣磨剪子,以為自己沒聽清,叮著又問一遍,大姑父直起腰來,往磨石上澆點兒水,點點頭補充道:“旗裏開教育會發布的。”“噢”地一聲,我蹦著高兒跑到當院,“又讓考大學嘍,又讓考大學嘍。”雖說至今我仍不清楚大學到底是什麽樣的學校,但我知道,大學一定很“大”,而且得“考”,哈哈,我小羔子最喜歡“考”了。

    聽我這麽一嚷,大人、小孩兒都聚攏到大姑父跟前兒,聽他講。小六兒、老跟聽說是“考”大學,自然沒我激動,但身為學生,他們當然也對大學感興趣。

    原來,是鄧小平力主恢複高考,“鄧大人(近來,大姑父這樣稱唿鄧小平)等不及了,說服中央,年底先考一次,明年暑假再考一次。這次,不管現在是不是學生,隻要念過中學的,都可以報名。”接著,大姑父和幹爸數起上下營子夠報考資格的人來。

    “這下念書有奔頭了,有奔頭了。”大姑父磨完剪子,摸著我的腦瓜,連聲說道。我的心呀,“唿啦啦”打開兩扇門,敞亮極了。

    “這不,又迴到傳統上了,老輩子叫科舉,現在叫高考,一迴事兒。”大姑父講起古來。

    該睡覺了,但我亢奮著,不願意迴去,還想聽大姑父講,直到娘來找我,我才戀戀不舍地迴家。大姑一邊送我們,一邊對娘說:“羔兒動心了。羔兒學習好,是個大學生的坯子。”

    深邃的夜空上,繁星密布,顆顆都發出興奮的光芒,他們也知道激動人心的好消息了嗎?兩天後,大姑父招集全大隊師生在我們學校開會,傳達了上級文件,號召廣大青年報名參考。嗬,趕趟趟似的,報名的踴躍極了。全大隊的老師報名了,正在讀書的鄧先鋒和趙國瑞報名了,老叔、姐夫報名了,還有幾個當年的紅衛兵,有些年不拿筆了,也前去報名,就連李猛也報名了。大姑父說既然沒啥大的政治錯誤,符合報考條件,要報也準許。

    報考結束不兩天,公社武裝部征兵,孤兒可以保送入伍。幹爸認為趙國瑞最好去當兵,同二爺商量,二爺也覺得“我們國瑞”當兵比考大學穩妥。兩人征求趙國瑞的意見,趙國瑞想想也是,馬上報名參軍了。他把自己的中學課本全轉給了本家五哥即趙老師。

    報上考了,備考吧。這時,大家才猛然想起忽略了一個事兒,大學考啥?趕緊問大姑父。“要念大學,考中學知識唄。”嘿,大姑父迴答得多好!大家一想可不是,於是乎,紛紛掏弄中學課本,你淘來一本高中語文,我弄到一本初中數學,逮住啥學啥吧。姐夫用自己念過的那套,哥把課本全給了老叔。聽哥說,班裏的課本差不多借光了,同學們隻好將就著上課。甭說,他們的老師更積極,除了歲數實在大的、隻有小學文化的,一個不落報考了。

    一時間,羊腸河川書聲朗朗書香釅釅,你看吧,全營子後晌息燈晚的,都是有“趕考舉子”的人家;起得早的,同樣是有“趕考舉子”的人家。大人笑稱考生為“趕考舉子”。隊裏給“趕考舉子”放了假,準許他們在家備考。

    “全中國都這樣呢。”大姑父說。

    自學不幾天,“趕考舉子”們犯愁了:沒老師教,不知道咋學呀。怎麽辦?好說,公社教辦找老師給考生輔導。時間緊,任務重,怎麽辦?好說,政治油印資料,背;數學講完公式,背;語文押作文題,寫人的是《咱們的老隊長》,寫事的是《打穀場上》,背。兩篇範文由範老師所寫。範老師是公社有名的寫手,已有文章公開發表。自然,這迴他同時也是考生。

    沒說的,背吧。

    大姑父私下說:“大學少,錄取比例低,別看這麽多人複習,全公社考上仨倆的就不錯了。”但這話大姑父隻同我們說,還一再叮囑不要讓老叔、姐夫知道,以免打消其積極性。

    開考了,揭榜了,果然不出大姑父所料,全公社上體檢線者兩位,一位是鄧先鋒,一位是範老師。上旗裏體檢,兩位同樣順利過關。沒多久,通知書來啦,鄧先鋒是清華大學,範老師是省師範大學。

    對於範老師考上大學,沒誰感到意外,人家語文好嘛,差四分就滿分了,考不上才怪呢。再說,人家大哥是老大學生,還不得給兄弟開開小灶,傳授點兒考學絕招?——可惜數學差些,隻好委屈點兒,上省內大學了。而對於鄧先鋒考上清華,說大家夥感到意外絕對低了,那叫震撼!清華是啥?全中國最好的大學;鄧先鋒是誰?羊倌兒的兒子。毛主席才中師畢業,就做了那麽大的一番事業;中師同一般大學差一大檔,比清華則更差一大大檔了,畢業出來,那得做多大事業!嘖嘖。

    啊,從現在開始,艾裏營子人再也不挨王爺營子人哨了,你看他們,一哨起來,憑著老輩子出過一個王爺,就炫耀得人人是王爺似地;現在,艾裏營子有鄧先鋒啦。你們王爺不就是個省官嗎,那算啥,我們鄧先鋒得上中央呢。——大人們感慨道。

    考完試沒下來分數那段時間,“趙蒙古”滿營子嚷嚷:“一個也考不上,小先鋒也考不上。出的題太怪了,問北京大白菜多少錢一斤,你說這題咱們這疙瘩誰答上了?”真地嗎?我慌了,跑去問鄧先鋒。他說根本沒這樣的題,噢,這我就放心了,我覺得黨中央不能欺負農村人嘛。鄧先鋒還告訴我作文也押得一點兒不貼譜,高考出的是《在沸騰的日子裏》。等分數出來後,“趙蒙古”又滿營子嚷嚷開來:“打了一輩子鷹,又讓鷹啄瞎眼了。”——“趙蒙古”自己也承認娶的兒媳婦不好。特別是這迴治病,兒媳婦根本沒管,就更得承認“瞎眼”了——“那天,我聽走道的說的,以為是真的呢,鬧了半天,是人家哨著玩兒的話。哼,北京大白菜一百錢一斤唄,這還用考舉子,考我還將就著。”

    羊倌兒的兒子考上了清華,這消息長了翅膀,飛速地傳遍羊腸河川乃至全旗全盟。報道大表姐的那位記者故地重遊,又洋洋灑灑地報道了鄧先鋒。“名也先鋒,實也先鋒,一舉奪魁鄧先鋒。”記者在報道中讚美道。

    二姑父走親戚來,飯後說起閑話,他笑著告訴我們:“營子人聽說鄧羊倌兒的兒子考上大學,知道我和這兒有親戚,問我是不是老鄧家的祖墳安正了,冒藍煙了,我尋思這是哪兒跟哪兒呀。羊倌兒同我是親家呢,我還不知道他,就老哥一個兒,從小放羊。他們老祖墳原先在河南山坡上,有一年發山洪衝了,連老祖宗的骨殖都沒找到,還說啥安正沒安正冒不冒藍煙!再一尋思,不能實話實說,我這麽說的,你們不知道嗎,鄧羊倌兒同鄧小平是一鄧,鄧小平的高考政策,就是先考慮本家的具體情況後才製定的。”嘿嘿,二姑父說話真逗。二姑父每年總要來我家幾迴,有時是辦事,有時是順道。

    是的,鄧先鋒考上大學,同祖墳什麽關係都沒有,隻同他自己有關係。不管吃的是棒子麵還是白麵餅,不管穿的是補丁衣服還是滌卡,不管住的是小土房還是大瓦房……最重要的,不管父母是人官還是羊倌兒!隻看品德是否合格,隻看身體是否過關(鄧先鋒戴著“二餅”呢),隻看成績是否上線!

    唉,以前,誰會想到鄧羊倌兒一家會成為人人羨慕的對象呢?爹拐拐拉拉(放羊放得成了老寒腿),媽病病怏怏,兒子瞎目眵眼。對了,暑假時,營子人還笑話鄧先鋒呢。那是他替鄰居寫信,有一個生僻字不會寫,硬是冒雨跑到有字典的人家去查!一個“落湯雞”換來一個字。“真是書呆子。”聽說的人無一例外這樣評價。可不正是因為“呆”,才“呆”來了清華?!

    總之,世道變了,讀書吃香了,“老九”吃香了,書香門第吃香了。

    姐有小孩兒了,姑娘,還沒起名字,我們叫她“丫兒”。姐奶水不好,娘她們把小米壓成麵,熬成糊糊喂丫兒,丫兒倒也被經佑得白白胖胖,蠻招人喜歡的。特別是小尕,別看他已經上學,戴上籠頭了——大人這樣看待小孩兒上學——但他玩兒心不改,沒人同他玩兒,一旦姐迴來,他馬上抓緊時機,和丫兒猛玩兒。怕他把丫兒逗弄哭了,姐一再叮囑他:“管你叫小老舅呢,你哄著丫兒玩兒,啊。”小尕答應得挺好,可不大一會兒,也不知是怨他還是怨丫兒,反正是把丫兒逗弄哭了。小尕沒理占三分,“姐,你看你們孩子,盡咬我手。”“活該!”姐說完,自己也樂了,趕緊把丫兒抱過來,哄。

    姐一邊哄丫兒,一邊說:“我們表大娘上家來,向我老婆婆哭呢。”“哭啥?”娘問道。姐夫的表大娘即鄧羊倌兒的老伴兒。“先鋒上學沒錢呢。”姐告訴道,“通知書上倒沒要啥錢,可上學念書,總得帶套新行李,做身新衣裳吧,還有臉盆、手巾什麽的都得現買。”“唉,那還用說,窮家富路,這乍一下街念書,沒幾十子下不來。”娘歎息道。在艾裏營子,大人管城市叫“街裏”,管進城叫“下街”,赤峰在艾裏營子南,所以稱為“下”。在娘眼裏,北京也好,赤峰也罷,一樣,都是“街裏”。

    我在一旁一邊做作業,一邊聽娘他們說話。聽到這兒,我猛然想起來,對呀,考上學就得上學,而上外地念書,總得穿戴體麵些。哥上公社中學念書,娘還給他新做一件條絨製服呢。爸買的衣料,娘手針逢的。本來,老嬸家有縫紉機,不過娘是但凡不求人便不求人,哪怕是自己的親妯娌,再說娘的女紅好!哥一開始不樂意,但娘做好後,哥上下左右端詳,同供銷社賣的一模一樣,才美滋滋地穿上了。“我老婆婆讓找找大隊,說我大姑父重視念書,管考了,好事做到底,還不得管送?”姐說。“要說倒是,不過今年年頭太不好了。”娘點點頭又搖搖頭。

    姐夫快下班了,姐抱著丫兒迴去了。爸迴來後,娘將姐的意思給爸說了,爸也唑牙花子:“是夠鄧羊倌兒嗆,可孩子既然考上了,扒窟窿盜洞也得供,關乎一輩子的大事啊。”

    後來,聽說大姑父和幹爸從大隊和小隊的救濟款中,分別撥出十塊錢和五塊錢給了鄧先鋒;姐的老公公借給鄧羊倌兒二十塊錢;鄧先鋒的姥姥家也借給他們點兒錢。這樣,鄧先鋒的癟子總算做過去了。

    大姑父將自己的一個提包兒送給了鄧先鋒。我家也給鄧先鋒送了東西,送的是一對枕頭皮兒。說起枕頭皮兒,真樂死人。那是姐結婚前,爸去趕集,偶然看到供銷社賣的枕頭皮兒不錯,一問價錢,兩塊錢一個,不貴,爸想給姐和姐夫買倆才四塊,隨即買了倆迴來。買迴家來,聽大姑一說,爸才知道土老冒,買少了。原來,那是洋枕頭皮兒,一個人就得枕兩個。“這個的,真是……”爸紅頭脹臉,要去再買。姐堅決不同意:“有家做的大青布枕頭了,還買那洋枕頭幹啥!枕著也不習慣。買來的那兩個就擱著吧,看將來有個使乎什麽的。”這樣,我家櫃裏,破天荒有了一件洋玩意兒。現在,由娘送給了鄧先鋒。窮幫窮吧。

    說起送東西,還有楊老師呢,他特地趕來,送給得意門生鄧先鋒一支自來水筆。甭看楊老師離開艾裏營子了,但沒斷了走動,營子裏有個大事小情的,隻要他知道了,都來;當然,他家有事,營子人也上前兒。他大兒子結婚了,二兒子定婚了。

    第二十二章

    營子人開落榜“舉子”的玩笑,稱他們為“大學漏子”。他們似乎並不反感這一稱唿,而且還感到很光榮。“漏子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就說‘落地成蟲’吧,咱也是大學蟲。”趙老師對人說。“可不是”,大姑父讚同趙老師的觀點,“老輩子科舉,當爹媽的對舉子都說,就是到考場放個屁,也算為祖宗爭口氣。”真是哎,大戲總是唱“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舉子中狀元”嘛。

    姐夫是“大學蟲”之一。對姐夫,我以前對他印象不深,這一是大娘我們兩家挨得遠,我不常上他家玩兒,二是姐夫在公社中學念書也好,在代銷店上班也罷,我一直沒有機會常見他。他幾乎不來我家,有什麽事兒,總是他家大娘來。我上大隊小學念書後,接觸他的機會才多起來,得去他那裏給家裏或者自己買東西呀。

    家住王爺府的同學對我說:小鄭你姐夫,那家夥的!賣貨時,一邊拿貨,一邊報賬,一邊找錢,一分都不帶差的。想巧他一分錢,沒門兒!我心想:對啦,他才掙多少工資,買一迴讓你巧一分,還不如不賣呢。據說,姐夫還有一奸招,叫人無可奈何:找零錢時,如果是幾分錢,他總是給你找塊糖頂,絕對不給你找小蹦子。買賣多做一筆是一筆的。

    ——我很少吃到糖,大姑、幹爸偶爾給我一塊半塊的,爸趕集時,有時買東西剩個小蹦子,怕丟,才給我和小尕買了糖。拿到糖,我不敢一下子吃掉,迴迴放嘴裏含一會兒後,便一狠二狠地吐出來,用糖紙包好;過一會兒,饞了,再含。糖吃完後,糖紙我弄得平平整整,夾到課本裏。過些天,沒事兒時拿出來,聞聞,似乎還有甜味兒。塊糖全是什錦塊糖,一塊一分錢。哎,“什錦”到底是什麽?多年之後,偶然有一次閑來沒事,瀏覽字典,我才知道,原來無非是多種原料製成或者多種花樣而已。知道之後,我掉淚了。

    當然,姐夫的奸隻是對別人,我買東西時,他從來該咋辦就咋辦。也是,我買的東西不是紙就是筆,本來就是隻值幾分錢的東西,根本無零可找。

    一般的時候,我買東西時,家裏不給我錢,娘叫我拿雞蛋換。

    代購代銷店是供銷社的分店,既出售又迴收,出售的貨物呀,那才叫百貨呢,油鹽醬醋、針織鞋帽、五金日雜、筆墨紙硯……凡是農村生產、生活需要的,應有盡有,真可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在”,雖然分店一般隻是一個三間房子的門市;迴收的內容也同樣豐富呢,收雞蛋、收藥材、收骨頭、收破爛兒……姐夫家貼的宣傳畫上講:“破皮鞋莫扔掉,迴收加工做肥料。”皮鞋我們不穿,穿不起,也便談不上破不破扔掉不扔掉了;但“鞋幫鞋底鞋後跟,麻繩頭子破鐵絲”還是有的,勤儉的大人在外麵看到破爛兒,總不忘隨手撿迴家去積攢起來,趕集買東西時拿上,賣一分是一分的。“一分錢憋倒英雄漢”,大人們常這樣說。

    上學路上有一條壩渠,渠上沒橋,隻有幾塊簡單的搭石,歪扭七八,坑坑包包。每迴拿著雞蛋過渠時,我總是小心又小心,生怕打了。但有一迴,我拿三個雞蛋,一隻手一個一隻手倆,拿倆的那隻手實在不方便,過壩渠時,越小心越出事,“砰!”天哪,還是打了一個,碎在我踩著的搭石上。急了,我緊忙下到渠裏,顧不上髒淨,將生雞蛋舔著吃了!鞋和褲腿弄濕了,那沒啥,過一會兒自然幹的。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吃雞蛋,除了過生日時,吃過娘的煮雞蛋,一迴一個頂多倆,再就是這次生吃了。在我家,雞蛋不是吃的,是賣的,稱鹹鹽打燈油買零零碎碎的全靠它呢,畢竟是“銀行”嘛。我們尊稱雞蛋為“白果”。

    大白紙一張七分錢,一兩雞蛋也恰好七分錢,當時的雞蛋一個一般一兩,十個一斤,大一點兒的一斤也得八、九個,而這樣的雞蛋非得是按頓喂食的雞才能下出來。不好意思,我家的“雞屁股銀行”有名無實,雞蛋小,一個一般還不夠“一般”!經佑豬,娘一天三頓食保質保量;而經佑雞,因為雞一多便好鬧雞瘟,所以一直不敢多經佑,一般經佑兩三隻,算是經佑豬的次生業。娘不單另喂雞,讓雞同豬一個槽子搶食吃。這樣,雞蛋不小才怪呢。怎麽辦?姐夫隻好稱頭兒高點兒稱了。有時,姐夫看店裏人少,或者沒人注意,幹脆不稱,直接放到雞蛋箱裏,給我按七分錢一個算就是了。

    我去店裏,總是趁人少時去,緊賣緊買緊走。走出店後,我每每忍不住自言自語:小羔子,好好念,一定好好念!

    以前,在營子裏念書,動力主要是老師和家長的誇獎與鼓勵,現在,漸漸變成自覺的努力了。這“自覺”,很大一部分來自家庭的貧困對我的刺激。從小,我知道自己家比別人家窮,不過,那是大人的事兒,同我沒關係;再說,小六兒、老跟他們太知道我家啥樣了,也不嫌乎我。現在我意識到了,在外營子同學麵前,我是我家。他們不認識我爸我娘,隻認識我!我家窮,可我不能什麽都“窮”!

    是的,我沒什麽值得自豪,除了學習好。

    我的書包不知是誰用過的,開始便是舊的,我再用三、四年,顯得更舊了,但沒錢換,也便一直用著。綻線開花的地方,娘襯塊兒布,針腳密密地縫上。我的文房四寶,除了念書必需的鉛筆、鋼筆、小刀外,還有兩樣,其一是姐給的文具盒,其二是一根黃色木格尺,格尺是三姑父做木匠活兒時給我特製的,雖說不但油了漆而且劃了尺寸,但畢竟是自製的,看著蠢。而別的同學,男生的書包雖然也大多是黃帆布的,但帶子是帶子包是包,女生的更甭說,新新鮮鮮花花綠綠。至於他們的文具,別的不說,格尺就比我的好,買的,塑料的。

    說實話,我用雞蛋換大白紙,還是我自作主張,買了奢侈紙。大人給我買的作業用紙,大多是海紙呢,上墳用的那種紙,黑色,粗粗拉拉,不是這塊兒“少肉”,就是那塊兒有草棍子,在上麵寫字,用鉛筆寫看不清楚,用鋼筆寫容易洇。也是,鋼筆、鋼筆水不好。鋼筆尖兒正著使禿後,背過來使、立著使,直到蘸不上來鋼筆水為止。墨水家裏不給我買,買二分錢一片的顏色片,用水研勻了當墨水。寫出的字顏色總是不那麽純正,也淺。

    而這一切不影響我學習,不影響我得“優”,不影響我利用念書改變命運的夢想!

    上四年級後,我的學習不敢吹遙遙領先吧,照樣把尖兒是真的。哎,不過我得說“學習”是指傳統的學習。

    不愧是大隊學校,課程開得全,文化課開,音體美也開呢,而且音樂、美術兩科直接由校長執教。校長人長得像他唱的歌似的俊美,像他畫的畫似的瀟灑。他教同學們唱:“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您的光輝思想照耀萬代人……”他的水彩畫畫得最好,我們教室前麵貼著一張他畫的毛主席戎裝側身像,毛主席坐在那裏,手臂高舉,正向他的人民揮手致意。毛主席額頭寬闊、明亮,目光慈祥、專注,同我們在領袖像上看慣的以及想象中的毛主席絲毫不差!當然,校長可不敢教同學們畫毛主席,同學們畫不好呀,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他教同學們畫黑板畫籃球。

    不過,說老實話,小三門我學得一般,跟著瞎學而已,我喜歡學而且學得好的仍然是文化課。當時的風氣似乎也是這樣,重視文化課,輕視小三門,體育老師向同學們發牢騷,“說起來重要,教起來不重要,忙起來不要”。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以前不十分好的作文,現在突飛猛進,寫得越來越有模有樣,小詞兒甩得越來越多。結果呀,老師也越來越頻繁地在我的作文本上,成段成段畫表示讚賞的紅曲線。偶爾在批語欄裏,除了寫一般的鼓勵性文字外,還用端端正正的隸體,抄錄一兩句文學家的勵誌名言鼓勵我呢。

    這得感謝王老師,曾經教過哥的王老師,他現在教我語文,任班主任。

    王老師家裏有多少藏書,我至今不知道,應該不少吧,在課上,一有機會,他便給同學們講現代文學六大家魯郭茅巴老曹,講《林海雪原》、《暴風驟雨》、《青春之歌》……他講得眉飛色舞,我聽得如醉如癡。——是王老師給了我最早的文學啟蒙,他激發了我身上潛藏著的文學天賦,我情不自禁喜歡上了文學,由衷地喜歡。甚至,有一迴做夢,我夢見自己被人稱為“作家”!夢後醒來,我下意識地摸下臉,臉滾燙滾燙的,發燒一般,不知是興奮的還是羞赧的,二者兼而有之吧?

    是的,作文與文學有天壤之別,但誰又能不承認呢,纖細的樹苗終將長成參天的林木,浩瀚的大海由涓涓溪流匯聚而來!

    提起王老師,可圈可點的地方多著呢,講課風趣、板書漂亮外,作為班主任,他眼還尖呢。

    雖然我以全大隊第一的成績考上四年級,但王老師肯定一眼便看出我是啥樣的學生來了,隻讓我任班副兼學習委員——嗬嗬,到底是“大”學校,班級組織健全 班長還設個副的——分管學習,具體點兒說,一、在學習上起帶頭表率作用;二、自習課時,維持學習紀律。天生不是“當官兒”的材料吧?第一條我絕對做到了,第二條我做得不好。班裏總有幾個同學,老師在還將就著,不在就不是他們了,沒房蓋壓著,他們能炸上天!“在其位,謀其政。”每當這時,我出麵製止,但話兒還沒等說出口,自己倒先臉熱了。總是給自己在心裏鼓足勇氣後,才一鼓作氣攮搡幾句。攮搡完半天了,心還“砰砰砰”直跳!而那幾個同學,比王老師更清楚我,不怕我,知道我攮搡攮搡而已,沒瘮人毛;還根本不懂為官之道,在課下不願向老師打“小報告”。老實一小會兒,他們接著鬧,讓我無可奈何幹生氣。王老師批評我管學生不狠實,我何嚐不想狠實呀,給班裏殺殺斜氣,為自己樹樹威風,可結果呢,就是狠實不起來。“稀泥糊不上牆!”背地裏,我恨自己。

    更甭說對老跟!老跟還是那樣,屬猴,好說好動,他不是不想維護我的權威,可習慣成自然了,有時克製不住自己,隨著那幾個同學鬧。對他,我拉不下臉來,不好意思“攮搡”,隻能課下找機會埋怨埋怨他,他也向我作“檢討”,但一到課上,又屬耗子了,撂下爪就忘,真叫人激激不得惱惱不得。

    真是“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呢。念了十幾年書,我最大的官兒是現在的副班長;幹了二十幾年工作,我最大的官兒是小組長。而任班長的那位同學,有啥事兒及時向王老師反映,因此頗得王老師的信賴,是全校有名的“聞大班長”,班長姓聞。初中畢業以後,“大班長”沒有繼續念書,迴家務農。二十出頭,便開始在村裏先後任組長、主任,現在,剛人到中年,卻是“老”農村基層幹部了呢。——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尊重歸尊重,該埋怨還得埋怨。有一次,是別的同學違反了紀律,而不知王老師是誤以為我還是遷怒於我,根本沒問青紅皂白,把我好一頓打!迴家後,娘問我身上怎麽青一塊紫一塊的,我撒謊說磕的,娘滿臉懷疑,但沒再追問,隻是囑咐我以後小心。從來沒撒過謊的我,為了維護師道尊嚴,破了例。唉,爹媽都不是聖人,有時也錯打孩子呀。

    打倒“四人幫”後,世道變了,往迴變,風俗逐漸恢複,越來越年像年節像節日子像日子了。雖說一時還窮,但好在風俗與窮富沒有多大關係。逢年過節,人們可以光明正大地給先人上墳添土了,以前,讓“文化大革命”給革得呀,人快要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的了,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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