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

    天高了,雲厚了,藍的藍白的白,“二八月,看巧雲”。大地更是五彩繽紛,高粱紅穀子黃,五穀特有的馨香在田野間飄蕩。

    唉,這些啊,都是詩人的浪漫情懷,莊稼人哪有閑心欣賞田園風光!他們種糧為生,以食為天,可他們麵臨的最大困難,恰恰是糧食!而天不能吃雲不能吃色不能吃味不能吃,能吃的隻有糧食。

    同學中,不少人家斷頓了,生產隊隻好啥成熟了立即分啥,社會主義不能餓死人。蠶豆進場分蠶豆,蕎麥收了分蕎麥,蓧麥下來分蓧麥。分完,馬上烀的烀、碾的碾,讓它們變成能吃的食物。那些天,家家像吃公共食堂,夥食差不多。大人逗弄小孩兒玩兒,“來,讓我彈下腦門兒,我準知道你吃的啥飯。”結果,一猜一個準。小孩兒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怎麽迴事,大人哈哈大笑。

    生產隊有護秋的,他們不斷向隊上反映有人偷莊稼,蓧麥粒子被人擼了,棒子穗子被人掰了,葵花盤子被人削了……生產隊加強了力量,但到地裏收割的時候,仍然看見莊稼被人破壞。氣得“七猍歹”把民兵排長找來:“給我碼蹤!”小小的民兵排長,隻是在部隊裏鍛煉三年,大頭兵一個,哪有“神眼”馬玉林那套功夫,隻能不了了之。馬玉林是盟裏的碼蹤專家,聞名遐邇。再說,民兵排長心裏是否有鬼,天知道!他家老的老小的小,也是六、七口子人呢。

    不用碼蹤,有人往槍口上撞。生產隊的牲口夏秋兩季活兒重,需要吃夜草,隊長派人黑夜放牧,謂之“放夜兒”。範小年輕、膽大,年年他放夜兒。有一天早上,上工了,範小還沒趕迴牲口來,等著使呢,“七猍歹”來氣了,打發人趕緊找。有人看見牲口在河南,跑得滿山都是,便到河南找。嘿嘿,原來範小在地邊睡著了,枕著大半口袋棒子穗子。黑夜放夜兒又……,範小太累了。

    新仇舊恨,“七猍歹”大喊:“押到大隊去!”範小脖子一梗:“正好,老子正愁沒地方吃飯呢。”“自己帶幹糧!”“七猍歹”嗬斥道。範小被大隊關了兩天才放出來。

    吃飯的時候,爸將範小的事告訴了我們,最後,他朝娘說了一句:“我說咋著來?”娘白楞爸一眼,沒吱聲。

    我家人口多底子薄,年年缺糧。這兩年家裏紅事、白事接著,糧食更蹬不住底;再加上發洪水,衝倒沒衝走,進了水,發黴了不老少。剛進秋天,娘就時不時地跟爸嘁嚓,爸有時裝聽不見,有時嘟囔一句,總之,爸不同意。兩三次之後,娘火了:“櫃見底兒了,你去借吧,還年年盡我借?!”又挺了兩天,爸看娘做雜合麵疙瘩湯了——各式各樣的糧食壓成麵摻和在一起——而生產隊啥場還沒打,隻好借來小驢車,套上老白驢,去了二姑家。二姑家離艾裏營子四十五裏地,是羊腸河正中遊,真正的川區,生產隊盡水澆地。兩天後,爸迴來了,拉迴一麻袋穀子,還有半袋雜物,舊衣服之類的。

    哥我倆牽著驢,娘頂著笸籮,我們去碾坊碾米。當晚,娘做小米幹飯,我肥肥實實幹了兩大碗,還喝了滿滿一碗米湯。小米飯就是香,既筋道又綿軟,吃進肚裏那個痛快,甭提了,再用米湯灌灌縫,嘿,溝滿壕平。

    人吃好的,豬也跟著沾光,米糠是豬的細糧。平時,家裏的豬夏秋季節隻吃野菜和草,打不著牙祭。

    因為一麻袋穀子,因為爸,我家始終沒有一粒“公”糧。但是,我知道自己脫不了幹係。同學中,拿棒子的,我啃過;拿炒麵渣的,我嚐過。這倒不是同學不打自招,是小孩兒不藏事,一有啥總想顯擺顯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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