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省裏出了張鐵生。他在試卷上大筆一揮: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學abc,照樣當接班人!一首詩噴薄而出。張鐵生因交白卷而名聲暴起,被讚為“反潮流英雄”。

    旗裏出了柴春澤。他大手一甩:

    “途無限,紮根農村爭取奮鬥六十年!

    “向前看——征途仍然有艱險。

    “講路線,建設農村不獲勝利心不甘!

    “向前看——世界風雲在變幻。

    “立大誌,誓為全球紅遍決裂舊觀念!”

    大隊出了李猛。他作大隊革委會主任就職演說時,大嘴一張:“我要讓王爺府大隊的貧下中農都住上大寨樓!”——“大寨樓啥樣?”我問大姑父,我知道大姑父他們幹部都到大寨參觀過,照迴一張照片,大橫幅黑白照,鑲在家裏自己做的照片鏡裏。“就是窯洞嘛,啥樓!”大姑父不以為然。

    艾裏營子作為窮鄉僻壤,立村一、二百年來,一直處在“革命”的邊緣,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太“深入”了,艾裏營子卷入“革命”的大潮之中。

    “革命”初期情形如何,我剛出生沒有記憶不得而知,隻是見過老叔戴的“紅衛兵”袖標和袖章,袖章是扁菱形的,塑封,紅地黃字。

    等我上學時,學校門前的大道旁,已經建了一座語錄碑,碑高不到兩米,上有簷兒下有底座,砌的是三七磚牆,我們小孩兒爬上爬下、爬過來爬過去地玩兒,既刺激又沒多大危險。不過,玩兒前得四下瞅瞅,如果附近有大人,一般的社員不礙事,而民兵排長什麽的可就得小心,不敢放肆地爬了,碑的正、反兩麵,寫得滿滿的 “最新指示”,蹭髒了衣服沒啥,蹭掉了字兒,被告發,是現行反革命哩。

    艾裏營子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向縱深發展了,老隊長和幹爸的隊副都被擼了,換上兩個“小將”。老隊長是老張家的,爸他們叫他“老大哥”,我們叫“老大爺”。接替老隊長的是李良。

    雖說老李家是艾裏營子四大姓之一,但他們和老趙家差不多,族丁也不旺,說起來,還就李良這一枝旺些呢,另外幾枝,不是單傳了就是斷香火了。李良他們一奶同胞九位,八男一女,人稱“八郎九妹”。李良是七郎,營子人背後叫他“七猍歹”。良、狼諧音,我們土話管“狼”叫猍歹。

    “七猍歹”和李猛是同學,因為一個叫李猛一個叫李良,別人往往誤以為二人是親哥倆。也是,二人都小個子小眼睛卻大嘴叉子大肚子,特別是眼睛,嘿,全是典型的耗子眼兒,咕嚕嚕亂轉!後來,二人索性認了自家,李猛是兄李良是弟。當然,我們能分出來,從背影看,李猛走道穩,“七猍歹”走大步,拱拱地往上竄;正麵看,李猛是大板牙,“七猍歹”是地地道道的耗子牙,細長,碎碎雜雜地擠滿膛兒。這是看,閉著眼聽聲也能分出來,李猛聲音還算柔和,而“七猍歹”矬老婆高聲,跟誰說話都像作形勢報告!而且自我感覺良好,隻要跟前兒有人,他就不放過“作報告”的機會。“趙蒙古”說那是耗子磨牙呢,不磨,牙往長長,耗子受不了。

    “七猍歹”上台後,艾裏營子的“革命”突飛猛進。深宅大院住人幹啥,縮!地頭地堖種菜幹啥,砍!房前屋後栽樹幹啥,放!……結果,樹放了,菜薅了,院牆出豁子了——本來,我家院你家牆,挨著呢,總不能在兩家之間再出一家吧,可“資本主義尾巴”又不能不割,於是,在院牆超出無產階級標準的地段,狠狠地砍上兩鍬!一時間,艾裏營子豁亮多了,再從小孤山上往下望,一排排的黃泥小屋盡收眼底,朦朦朧朧的煙靄?爪哇國去嘍。而“七猍歹”豬肚子一挺耗子牙一露唾沫星子一崩,竟然是:艾裏營子生產蒸蒸日上,革命形勢一派大好!

    我家的倭瓜秧給薅了,氣得娘一天多沒吃飯。唉,瓜已經開花兒,快爬到幹媽我們兩家界牆牆頭上了。爸在院子後平地上蒔弄的一小塊旱煙地也給平了。因為有氣管炎,爸咳嗽,但有時忍不住,卷上一支老旱猶猶豫豫來兩口;即使他戒了不抽,來客怎麽辦?幹爸說得好:火煙好處大無邊,客人來了它當先。忙裏偷閑抽兩口,嘴不饞了腰不酸。幹爸是大煙民。

    幹媽家院子沒啥,損失不大,可惜的是把那棵甜核的杏樹給砍了,原因是杏樹栽在超標地段。那棵杏樹果實不怎麽好吃,有砦子,但核甜,老跟我們年年專砸杏仁吃。大姑家損失大,東、西兩個園子,各少了一小半兒。大姑父迴來看見後,歎口氣,沒說啥。倒是把大表姐氣夠嗆,大罵了一通“猍歹玩意兒”,平常,她沒少幫大姑在園子裏忙乎。

    說起損失,全營子損失最大的頂數老範大姑家。

    老範大姑剛搬來時,沒房子住。營子最南端有一戶人家,四六年鬧鼠疫時死絕了戶,好幾年了,那套大院子一直荒著,沒人敢住。老大爺招唿營子人,把房子修繕一番,大姑一家人住了進去。住這麽多年,倒也相安無事。

    “車把式”不但種地是把式,蒔弄果樹也是行家呢。他在院裏種滿了蘋果梨,蘋果梨是從延邊引進的新品種,產量高,據說有一年旗農研所的技術員來過秤,單株產量最高達300斤,隻比全旗第一的少5斤!每年蘋果梨成熟時,順風老遠便能聞到果香。大姑和“車把式”將蘋果梨一個一個地剪下來,先送給左鄰右居、親戚朋友些嚐鮮兒,爾後一分為二,各迴各的老家販賣。大姑領著錢小,“車把式”領著範小。

    “一大二公”的社會主義集體經濟時代了,不準許投機倒把,但老家人誰缺那個德,告他們呢?!不過,拿錢買不可能,那就用糧食換吧。三、五天後,老兩口你兩袋子米他三袋子麵的滿載而歸。

    大家夥是“瓜菜半年糧”,而大姑家是“蘋果梨半年糧”。

    因為大姑家院套明顯超標,蘋果梨樹自然在劫難逃了。見“七猍歹”領人來砍蘋果梨樹,錢貴急眼了,抄起鐵鍬衝了上去。“七猍歹”腰板一叉,命令人把鐵鍬奪下來,攔住錢貴,樹照砍不誤。不大一會兒,超標地段的砍了,不超標地段的也跟著遭殃,滿院狼藉。“七猍歹”一夥人揚長而去。

    大姑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喊:“老先人哎,睜睜眼!老先人哎,睜睜眼!……”小孫女依偎著奶奶,給奶奶一邊擦眼淚,一邊自己也忍不住哭起來,“奶奶,奶奶”地叫個不停。錢貴把大姑攙進屋裏。

    錢貴媳婦抱著倆孩子,招唿我們看熱鬧的小孩兒吃蘋果梨。蘋果梨還沒熟,可也不澀了。

    範小下工迴來,一看,二話沒說,直奔“七猍歹”家。我們小孩兒顧不上吃,跟了過去。

    寡婦婆子老李婆兒去年死了後,長兄為父,大郎給“七猍歹”完了婚。還沒來得及蓋

    新房,兩家暫時住對麵屋。大郎家住東屋,沒裝修,還是老樣子:“七猍歹”家住西屋,新打的窗戶和裏屋門,刷著藍漆。

    來到“七猍歹”家窗前,沒等家人出來,範小抄起一塊把兒石,朝窗戶砸了過去!“嘩啦”一聲,三塊玻璃碎了兩塊。當時,個人家講究點兒的,窗戶是上下兩扇,上扇是舊式的,純木製,一格一格的小欞,糊大白紙;下扇是新式的,豎著分成三個大欞,鑲玻璃。

    大郎和“七猍歹”兩家人跑了出來,“七猍歹”朝媳婦喊:“叫民兵排長去!”大郎示意

    自己的媳婦攔住弟妹,上屋拿出煙笸籮兒,招唿範小抽煙。“你……”“七猍歹”不讓大郎,“你想把大姑一家子逼死,啊?!”大郎一句話頂了迴去。

    再沒啥看頭,我們小孩兒走開了。我迴家把熱鬧告訴給了大人,娘歎了一口氣:“唉,

    一母生百子。“

    沒幾天,“七猍歹”把大郎一家趕了出來,大家夥幫扶著,給大郎一家壓了兩間新房。

    錢小、範小哥倆自始至終給大表哥幫工。

    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會因為親戚反目、兄弟失和而停步不前,它大踏步地向縱深挺進。

    李良隊長宣布,艾裏營子生產隊要積極響應上級號召,辦政治夜校,夜校設在永紅小學。

    爸最不願意“開會”——爸他們習慣把公家搞的這類事情統統稱為“開會”——但沒辦法,不去一次,罰二分工,看在二分工的份兒上,隻好擰著鼻子夜夜去。夏天,累死累活地幹一天,十來個小時,才掙十分工(記一個工);冬春天短,八分工(記零點八個工)!

    近來,爸的家務負擔輕多了,煙不用蒔弄,水也不用挑了。我家也砸上了洋井。

    夜校辦起來後,我們深受其害!教室裏滿屋的煙味,敞開門窗通風也去不盡不說,滿地的煙頭兒、塵土,值日生的勞動強度加大了啊,有的值日生一邊掃一邊罵,可罵是罵,卻不知道罵誰。

    是嗬,都是當營子人,不是叔叔則是大爺的,“土居三十載,無親也是故人”,何況,世世代代居住呢,沒人該孩子罵;再說,他們願意一天下來累個臭死,卻還得雷打不動上夜校嗎?當然,這是群眾的想法。“七猍歹”大嘴叉子一咧,管這叫白天促生產黑夜抓革命,齊頭並進兩不耽誤。對此,“趙蒙古”有看法:“放他娘的狗、啊不,猍歹屁!”幹媽把“趙蒙古”的話說給我們聽,姐在一旁都樂了:“可不,上什麽政治夜校,要上,上掃盲夜校多好!”

    大人們上夜校,小孩兒上日校,內容倒都是一個:政治。為了配合三反右傾翻案風,語文不開了,數學也不上了,趙老師領著我們天天讀報,社論或者梁效的文章。

    怪哎,讀報時,趙老師有時竟然臉紅一下,略一遲疑,再接著讀下去。平時,他是老板著麵孔的,嚴肅得很哩。許多年裏,趙老師的這一神態一直困惑著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也走上講台後,才恍然大悟:嗬,那是趙老師遇到生字了——有時,我備課不充分,遇到過生字。對了,趙老師和我老叔是同學,也是文革後迴鄉的。

    至於到底鄧小平翻的是什麽案呢,啥是右傾?……同學們不知道,趙老師也不講,隻是一味地叫我們聽他讀、讀、讀。偶爾趙老師在黑板上寫上幾句,據說是性質、意義什麽的,我們應付差事記在本上。

    上課不學語文、數學,不學知識,真沒勁!聽著,聽著,我走神了,瞅房芭——以前可不這樣。生產隊忙著緊跟革命形勢,房芭透亮兒了,隊長也顧不上派社員來修繕一下。好在從春天到現在,滴雨未下,窟窿也便一直那麽明晃晃地窟窿著,風小時掉土,風大了掉坷拉。

    老跟以前上課就不老實,現在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本來,一、三兩個年級段是分著坐的,他和小六兒隔老遠呢,但兩人“萬水千山隻等閑”,仍夠著,鴨子鳧水 ——搞小動作,你往我這兒扔個紙團兒,我給你做個鬼臉兒,鴻雁傳情、眉來眼去的,忙得不亦樂乎。趙老師咳嗽一聲,兩人肅靜一會兒,屁大工夫,又唧咕起來,趙老師隻好大聲訓兩句,他倆才老實,眯著去了。

    糊裏糊塗的,期末到了。學生嘛,“以學為主兼學別樣”,試還是要考的。語文考的是聽寫語錄,一共10條,每條10分,錯(少)一字減1分,減夠10分為止。語錄有“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要鬥私批修”,等等,趙老師讀我們寫。數學考的是應用題,五道,每道20分,其中一道是:越南人民一支遊擊隊第一天打死18個美國鬼子,第二天打死的是第一天的2倍,兩天一共打死多少個美國鬼子?

    我考了個“雙百”,美滋滋地迴家了。老跟考得不好,算術80分語文85分。本來,他語文應該考95分的,但聽寫“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時,他老先生太大意,把關鍵的“不”字給落下了,趙老師說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這還了得?!”不能隻減1分,10分1分也不能給。

    沒等大人表揚的表揚、數落的數落,天哪,洪水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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