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姓李,娘家是離艾裏營子十多裏地的李家營子,營子也在羊腸河畔上。奶奶領我去過二舅爺家。

    幹媽來串門子,和奶奶嘮家常,“他老叔學開拖拉機,說媳婦是不用愁了;他老姑上秋一打發。——幹媽,你要省心了。”“唉,莊稼人,不死就得蹬崴。”奶奶感歎道。

    老姑的婆家是馬家窩鋪老馬家。老馬家六個兒子,老姑父行二。起初,“趙蒙古”和另外一個媒人來保媒時,奶奶是不樂意的。自己四個兒子送出去倆,日子過得還這麽緊巴呢;老馬家六個兒子,不用說也夠困難的了。嗨,老馬頭一著急,竟然拋開媒人,自己親自出馬給兒子保媒來了。

    提起老馬頭,羊腸河一趟川的人都知道他,老馬頭綽號“夜翻三山”,意思是他一夜翻過三架大山,給三家保媒。

    架不住老馬頭一口一個“大姐”地死說活說——老馬家和奶奶娘家有點兒偏親,老馬頭叫奶奶“大姐”——奶奶答應了這門親事。

    雖說是新社會了,但婚姻大事,在農村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奶奶答應了,老姑沒啥說的。老姑馬上一有空就做包袱鞋,娘幫老姑掩鞋口,姐幫老姑納鞋底。

    包袱鞋是姑娘的嫁妝,結婚時得帶到婆家去的。姑娘的女紅如何,婆家的人一看包袱鞋就知道。如果包袱鞋做得不好,新媳婦是要遭人恥笑的,被人瞧不起;在婆家的地位,自然是吃下眼子食的貨。長得好?不好使,割草不用臉蛋做飯不用身段!

    但沒等上秋,奶奶病了。開始奶奶是吃啥吐啥,找老範大姑行了兩針後,不見好,又吃了王霞兩副湯藥,仍不見好。奶奶躺在炕上,隻喝涼水了。

    二姑、三姑迴來了。

    二姑是續二姑。我親二姑生小孩兒後,奶子上得病死了。二姑父認親,娶了續二姑後,兩家照常走動。

    一天的後半夜,奶奶死了。直到死時,我們也不知道奶奶到底得的是什麽病。現在,推測起來,可能是胃癌吧。

    因為病的時間長,奶奶的裝老衣倒是準備好了,但棺材家裏沒預備,隻好借了,大爺爺把棺材借了出來。後來爸請三姑父打了一口還上。三姑父的木匠手藝遠近聞名。

    正“文化大革命”呢,反對“封、資、修”,提倡喪事簡辦。家裏沒請陰陽,也沒紮紙張,隻是讓幹爸上隊裏找幾個外姓社員,當天把奶奶抬到小孤山後老墳,一埋了事。

    我小嗬,不知道“死”是怎麽一迴事,幹看著大姑他們哭。黑下睡覺了,我又習慣性地鑽進奶奶的被窩,這時才想起奶奶“死”了,“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大姑他們一聽我嚷,全都又哭了起來,其中,老姑哭得最兇!二舅爺坐在炕沿梢,“吧嗒、吧嗒”,有一口沒一口地抽煙袋,不說話兒。大舅爺死得早,奶奶再一死,他沒有一奶同胞的親人了。

    這年,奶奶死了,二老頭兒死了,老李家老婆兒死了,另外還死了仨小孩兒。艾裏營子的廟是雙鬼廟,年年鬼成雙成對地上閻王老爺那兒報到。

    奶奶一死,家裏真空得慌!白天,上工的上工,上學的上學,隻落下我和小尕兒。小六兒和老跟上學了,沒人和我玩兒。

    小六兒上二年級了,聽說學習不好,大姑父在家時,一有空兒便教他。大姑父在部隊學的文化,字眼兒不深,但教小六兒蠻行。小六兒戀著玩兒,根本學不進去,氣得大姑天天數落他。可能是因為孩子少吧,大姑從不打孩子。看見娘有時打我們,大姑總在一旁勸。老跟得秋季開學才到學齡,但幹爸跟楊老師說說,老跟提前半年上了學。老跟學得咋樣不清楚,反正一兩天用掉一根鉛筆,不是寫字使盡了,而是要麽摔斷鉛了,要麽修斷了。幹媽心疼得厲害,忍不住罵老跟:“就這樣供你念書,有房子也得賠上地。”幹爸脾氣太好了,不吱聲兒,在一旁給老跟修鉛筆,一修就修兩根,省得老跟抓賴由子沒筆使。

    在家裏沒意思,我領著小尕上大姑家,大姑一般時候都在家。大姑家生活好,一是大姑父掙工資,二是孩子少,負擔輕,所以大姑很少上隊裏勞動,除非夏天草苗一齊長,一遍苗沒間完,二遍又跟上,大姑才在幹爸的動員下上兩天工。別看幹爸隻是副隊長,但他這個隊副,當得一心一意、兢兢業業。

    大姑看我們小哥倆發蔫,上園子給我們找東西吃。院子裏,東西兩個園子,讓大姑收拾得像花園,紅的紅綠的綠,甭吃,看著就好看!大姑又挖水蘿卜又摘柿子,小尕我倆吃了個肚兒圓,一抹嘴巴,走了。

    人的肚子容易滿足,腦袋卻不。

    以前,出去有小六兒、老跟和我玩兒,迴家有奶奶和我說話,現在呢,落下小尕賴個嘰地跟著我!廣播匣子倒是個動靜,可它到點兒才來。

    廣播匣子好嗬,那麽一根鐵絲連著,它就能說話哎,“橋頭人民廣播站,現在開始廣播……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十二點整……”雖說廣播的不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就是“在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我根本不懂啥意思,但光聽廣播員的音兒,就足以讓我著迷!廣播員長得啥樣,眼睛啥樣、鼻子啥樣、嘴啥樣?說話怎麽那麽動聽?

    我養成了聽廣播的習慣,當然,我是聽音不聽話。聽完廣播,我愛領著小尕爬小孤山。小孤山坐落在我家房後,不高也不陡,還是座土山,小尕我倆一溜煙兒能爬到山頂。

    山不愧是山,站在山頂上,人看得遠,心也敞亮許多。小尕自己玩兒去了,我坐在石頭上,順手摘了一朵鴿子花,一邊嗅,一邊遙望。

    遠遠望去,羊腸河像一條彎彎曲曲的銀帶子,纏繞著艾裏營子,營子綠樹掩映,看不見房舍。綠樹上空,籠罩著一層煙霧,朦朦朧朧。

    鄧羊倌兒在山坡上放羊,綿羊像天上的白雲,悠然飄動著。哎,我啥時能像雲彩一樣,飄向遠方,看看羊腸河到底流向哪裏,看看毛主席住的天安門多高……遠方也天天棒子麵幹糧棒子麵粥嗎,是“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吧?……

    因為聽廣播,我變得動不動胡思亂想起來。

    “二哥,快,幫我抓螞蚱燒。”小尕喊我。以前,老跟我們在一起,抓來螞蚱燒它的大腿,吃著玩兒。小尕也要嚐嚐螞蚱腿的滋味。“抓啥螞蚱!迴家吧。”看我不高興,小尕不再堅持,也蔫蔫地跟我下山了。

    我大了,不能像小尕,盡吃閑飯,得幫大人做做家務,雖然做不多,也做不好。

    晌午頭了,地麵的水分已經蒸發掉。我把娘他們頭天割迴的草攤開,讓太陽暴曬。我家養著羊和一頭老白驢。

    高興時,我還掃掃地、拾掇拾掇屋子。我還不很會使笤帚,姐說我地掃得像王婆子畫的眉,東一道西一道,但不管怎麽說,我掃來。

    估摸著大人快下工了,我領著小尕去東大道,等娘。人群中像一座山似地移過來的,準是娘!娘個兒小,背的草又多,離老遠兒看,根本看不出她人來。小尕我倆緊跑上前去接應娘,可又幫不上什麽忙,隻好跟頭流星地跟在娘後麵,搶著和娘說話兒。進了院子,娘放下草,小尕我倆笨手笨腳地把繩子解開,攤草。晌午太陽毒,一會兒就能把草曬蔫。曬上兩晌,草差不多幹透了。

    上屋後,娘先舀一水葫蘆水,“咕咚咚、咕咚咚”,娘一口氣兒喝掉大半葫蘆水。這時,大人們都迴來了,人人也是先喝一氣兒水。

    我拉動風匣了,可手腳不相隨,拉風匣時不能添柴禾,添柴禾時不能拉風匣。大人嫌我慢,一般不讓我幹。

    吃完飯,別人都歇一會兒晌,娘不,她還要去蒔弄菜。以前,奶奶和娘一起蒔弄;現在,就落下娘自己了。娘到時上工還得上工,再隻利用早晚蒔弄就幹不過來了,隻好頂著大晌午頭子的太陽去蒔弄。老姑和姐上工就夠累的了,娘舍不得叫她們幫忙。娘最擅長種倭瓜,她種的倭瓜又麵又甜,過年時,我們還能吃上味道純正的倭瓜餡餃子。

    每當我家吃倭瓜餡餃子,恰好幹媽趕上,讓她嚐兩個,幹媽總說:“這都是”鐵人“的功勞啊。”

    幹媽最早管娘叫“鐵人”,她說大慶的“鐵人”是王進喜,咱們艾裏營子的“鐵人”就是我娘。名實相符,大姑他們也順著叫開了。

    過晌上工前,爸總是用叉子把草再翻動一遍。草是牲口的口糧,一根也金貴呢。人餓了可以挺著不說,驢餓了它“啊啊”地叫喚,羊就更“咩咩”地叫個不停,叫得你心煩,不得不出去添草,哪怕是深更半夜!

    每年,我家攢兩大垛草,一垛是割的堿草什麽的,供驢吃;這些不夠,我家的自留地年年種穀子,有穀草搭配著,驢至少能吃到啃青了。穀草鍘得短短的,喂驢, “寸草鍘三刀,不用喂料也上膘”。一垛是羊草,供羊吃,羊特別愛吃間的苗草和山莠子草。秋天時掃樹葉子,人用樹葉子和羊交換,羊吃樹葉子,人收羊糞燒火。

    後晌,上工的下工了,上學的放學了,家裏又熱鬧起來,我一過晌的憂鬱煙消雲散!哥上生產隊牲口圈往迴牽驢,小尕我倆圈羊、圈豬,爸去挑水,娘她們做飯。

    村子裏隻有極個別的人家,離大口井遠又有點兒錢,才砸得起洋井(大姑父說應該叫壓水井),絕大部分人家還得到大口井挑水,我家更甭說了。挑水是爸的活兒,這活兒辛苦,不管人忙閑,不管天陰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飯後,掌上燈,一家人一邊說話兒,一邊等哥做家庭作業,我則在一旁聽廣播。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這白天的見聞,高一聲低一聲,不時地還笑起來。真奇怪,下工時,他們一個個累得不行了似地,吃一頓飯,力氣原封不動迴來啦。

    家人共同的話題最多的,甭說是老叔了。老叔上學後,奶奶事上迴來一迴,五月節迴來一迴。五月節那迴,老叔成了明星,全家人、不,還有大姑、幹媽他們,眾星捧月一般,讓他講講“鐵牛”。老叔連說帶比劃,大家聽得雲山霧罩,但越這樣,大家越願意讓老叔擺劃!這不,老叔已經走有些天了,大家說著說著,還是不約而同地提起“鐵牛”。你說“鐵牛”這個,我說“鐵牛”那個,你說我說的不對,我說你聽錯了我說的就對。

    ——天底下,窮人最容易快樂。

    大哥做完作業,一家人熄燈睡覺了。夏天,幹媽很少來串門兒;再說,燈油挺貴的,不幹活兒,點燈熬油幹嘛?娘她們手脹把,捏不動針,不能幹針線活兒。

    奶奶死後,姐搬到東屋,給老姑做伴兒。老叔迴來,在大姑家住的。我搬迴西屋,西屋沒人摟我,我自己蓋羊皮襖睡。我還沒有自己的被子,以前的小被子早讓給小尕了,據說是爺爺趕馱子時穿過的白茬羊皮襖,成了我的被子。羊皮襖死沉死沉的,時不時地被我蹬開。

    一天天一夜夜,日子這樣過去了。

    盼望著,盼望著,暑假終於到了!一到暑假,山也活泛起來了,水也流得比以前響了,就是小孤山上的螞蚱,也比以前個數多、個頭大了!小六兒、老跟和我,滿山遍野地瘋呀,沒日沒夜地耍。廣播?顧不上啦。

    快樂總是短暫的,不知不覺,暑假結束了。秋季開學,我上學了。秋後,老姑出門子。唉,出門子那天,老姑真哭了——本來,哭哭走走形式拉倒的,謂之“掉金豆子”——先是抽抽搭搭,後是嗚嗚啕啕。大姑她們在一旁,不說話兒。爸眼淚轉眼圈兒,但忍著,把老姑背到接親的馬車上。

    老姑他們想起奶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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