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珞疏揉揉悶脹的太陽穴,低咳著翻身,閉眼摸索床頭,杯裏蒸餾水已然空了。他步履虛浮下了床,一陣預料中的暈眩迫使他扶住牆才能勉強支撐。

    這副破身體還真是不中用,嘴邊歪起自嘲的笑。錫林挾持醫生的事件鬧得滿城皆知,童妍被樹立成仁心仁術的典型,而他,儼然化身新一代文武雙全的英雄。英雄不英雄的問題他沒興趣糾纏,他心知肚明,之所以“舍己救人”絕非出於崇高目的,僅僅是一點私心,是身體的自然反應,僅僅是想保護那個女子,那個在每晚夢境中都有不同麵孔的女子。

    “珞疏?你怎麽起來了?趕緊迴去躺著!”安朵一開門,便看到黎珞疏搖搖欲倒,嚇得她扔掉保溫壺上前攙扶。

    “我沒事,躺了好久想下床走走。” 黎珞疏拂絕了安朵的好意。那天,司徒五花大綁押他迴家,他就持續低燒,頭疼得什麽都咽不下。司徒如臨大敵,把他當犯人一樣關著,罔顧他極力反對請了個菲傭,二十四小時待命伺候。好不容易熬到司徒出差,黎珞疏結算工錢送走了菲傭,以為能偷得兩日清靜,沒料到,還有候補。

    “不行~~司徒交待過,你不聽話就送你去醫院哦,又不是孩子,不要任性嘛~~”安朵軟硬兼施、連哄帶騙。

    黎珞疏張口預辯,卻見童妍一襲婉青套裙,婷婷立在走廊上,不疏遠也不親近,仿佛凝碧了的溪水,眼裏脈脈流動著從未言表的擔憂,一直流到他久旱幹涸的內心深處。

    他乖乖的,任由安朵牽迴床上,蓋好被子,視線片刻不離開童妍。

    “你們聊聊,我去盛湯,不然該涼了。”

    “我幫你!”童妍不假思索選擇逃避。

    “不用啦!你就幫我好好陪著他吧!”

    童妍挨著床沿坐下,背對黎珞疏。沙漏掛鍾淅淅簌簌,獨處光陰分秒倒數,生命向他們取走相悅的沙粒,將它們混入陌路的沙瓶裏。

    “你的身體還好嗎?”對他,再也提不起冷漠。

    “不要緊,是他們小題大做了。”他的聲音有月光的味道。

    騙人!陰暈下臉色明明那麽糟,瘦削身形明明風吹即倒,還睜著眼睛編些安慰人的瞎話。

    “熱乎乎香噴噴的大補湯來嘍~~”

    童妍讓位與安朵,殘忍地逼自己正視安朵是如何細致吹涼,再一湯匙一湯匙嬌嗔地喂他。黎珞疏用眼神向童妍求助,可她光笑,似笑非笑的笑,隱隱透著淒涼。

    “夠了?”安朵惋惜剩下那大半碗心血。

    “嗯。”黎珞疏心不在焉擦拭唇角。

    “不合胃口?吃這麽少怎麽成?菲傭走了也沒人準備晚飯...對了妍妍,叫羅漸一起過來,我們四人找家館子點幾樣菜好嗎?”安朵對上迴四手連彈出師未捷始終耿耿於懷。

    “你可以嗎?”童妍掃一眼窗外,預告台風近日登陸,夜裏全市大範圍降溫。

    黎珞疏垂下睫毛算作迴答。

    半小時後,喇叭響了。羅漸實踐了自己的“向日葵宣言”:童妍在哪裏,他就去哪裏。

    接連多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黎珞疏神色平常,反倒安朵,開心得跟放出籠的小鳥似的。托童妍和羅漸的福,她和黎珞疏才有了這個不像約會的約會。

    童妍摘下衣架上的風衣,默不作聲披到黎珞疏肩上。溫暖自後背灌注全身,他驚異地轉頭,大廳空空蕩蕩,正前方童妍背影被風掠過,裙角曼舞,酷若夢境。

    自覺扣開副駕駛門,童妍兩手交疊放置大腿,低著頭,腹腔規律起伏。羅漸看她一眼,她沒有迴應,後視鏡裏黎珞疏狹長睫線在清俊臉龐豎起防禦,姿勢驚人地相似。

    安朵留意到他的外套,納悶臨出門分明穿著薄衫,本想隨口問問,稍微迴憶,最後一個走出房間的人好像是童妍,右眼皮登時猛地一跳,驀然失語。

    這頓晚餐吃得和氣,童妍卻在這和氣的低壓中感到窒息,她的視線,老是趁意誌力疏忽之際,飛到對角的黎珞疏身上,然後,再被複蘇的意誌力強行拉迴,反反複複,連佳肴都索然無味。

    “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去拿車。”羅漸堅持付了賬,並履行有車一族應盡的義務,把賓客挨個送迴家。

    身影沒入地下停車場,安朵看看時間:“附近有家自助蛋糕店,聽同事介紹口味很正點,我去買一些。”說完也離開了。

    中間的位子閑置出來,黎珞疏完全暴露在自己的餘光裏。童妍下意識再往左邊挪一點,手握成碗,下巴仰得高高的。今晚的風,吹在身上是寒的,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被風搖撼的夜色,仿佛醞釀著什麽一觸即發的驚變。心跳顫抖起來,偌大的天地,竟讓她有種無處藏身,無處遁逃的恐懼。

    幾乎不到半秒,她感覺自己讓人拖著,逃命似地向遠方奔去,腳步越邁越大,手臂也使勁地揮動起來,占據視線的是黎珞疏的白色外套,在風中獵獵地鼓動,像一麵昭示自由的旗幟。渾身上下,唯一清醒的便是右手,掌心傳來的溫度提醒童妍,黎珞疏正引領她,他們像一對私奔的小情人,拚命掙脫既定的命運,他們,正以擁抱的姿勢迎接這場巨變。

    那刻,害怕在急促的唿吸中蕩然無存,童妍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她泄憤似的加快頻率,她隻願,能永永遠遠地奔跑下去,一直跑到沒有安朵,沒有羅漸的地方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狂湧的氣流停止了。她隨著黎珞疏跑進中央公園的樹林,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氣:“為,為什麽。”她想問好多為什麽,為什麽帶她來這裏,為什麽一再挑逗她,為什麽救她,為什麽總拿那樣的眼神看她,但那些都被粗重的鼻息切斷了,她甚至,沒有多餘的精力觀察黎珞疏現在的表情。

    黎珞疏背靠大樹,出氣綿長進氣痛短。他的臉,一半隱於樹影,一半染上月暈,影綽著青白,讓人有衝動撲上前死死抱住他,仿佛晚了,他就幻化消散了。

    風漸大,卷來海洋彼岸的濕氣。長發糾纏著飄飛,童妍無心梳理,她以等待審判的姿態等待黎珞疏開口。

    “你喜歡這樣的風嗎?”等了好久,他沒頭沒腦冒出一句不相幹的話。

    這話很耳熟,他問過自己吧,當時她迴答喜歡南風。南風,包括台風。

    黎珞疏輕笑:“我認為,你一定喜歡徐徐的風,而不喜歡帶有摧毀力量的暴風,所以,你才選擇羅漸的吧。”

    童妍像做錯事的孩子,頭低到前襟,盡管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羞愧。

    “妍妍,我隻要你一句答案。”他不曾移動步子,他的聲音嫋嫋彌開,他的笑,蠱惑邪魅,卻疼到骨子裏,“你,像喜歡南風一樣喜歡我嗎?”一滴淚,倏地落入泥土,他竟然,不敢乞求更明確的答案。

    “我喜歡你,像南風那樣喜歡,可能,比喜歡南風還要喜歡,但是,我不能喜歡你...”講到後麵,聲音哽咽。

    “是,嗎?”黎珞疏笑得淒靜。不能,世界上再不能發生的事情都發生了,唯獨這個女子,他不能喜歡,唯獨這個男子,她不能喜歡。不甘,他真的好不甘!

    黎珞疏走過去,擁抱童妍,溫柔地,留戀地,箍緊地。童妍迴擁他,他的身上,有油彩的味道,有風之戀,有作為女子的理想,有畢生都不會再邂逅的怦然心動。這些東西,霸道又溫柔地包圍她,她貪戀地把頭埋進他衣領。淚,不知不覺,暈開一層雲墨。

    “三天後,我會在天岸山等你,如果你不來,我就徹底放棄。”黎珞疏憐愛地捋捋她亂了的發,他大可以動用所有勢力奪得童妍,但他希望交由童妍裁決。天岸山,是他跟老天相搏的最後機會。

    童妍竦地抽身。和黎珞疏在一起,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和黎珞疏在一起,安朵、羅漸要怎麽辦?無數障礙橫亙,她顫抖著,再沒勇氣凝視黎珞疏的眉眼。醞釀半天,也成不了半句妥貼的迴答,隻好在他悲愴的眼神中落荒而逃。

    安朵和羅漸並肩坐在石階上。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安朵探試道。

    “很早。”羅漸摸摸鞋尖,上麵沾著一根野草,“你呢?”他歎口氣。

    “剛剛,不,應該也是‘很早’。” 安朵一向號稱第六感超過前五感總和。每次當麵提及童妍,黎珞疏神情微妙變化藏也藏不住,她就心生疑惑。加上人質事件,她看得一清二楚,童妍跌坐在地,渾身是天蹋下來的絕望。這些明顯的跡象,都被她卻以“絕對不可能”的理由刻意忽略了,可如今,鐵證如山,她不得不承認,她十年的好友和她愛的男人暗渡陳倉,不得不硬著頭皮麵對窘境。

    羅漸不說話了,他覺得自己和安朵真是兩隻同病相憐的雀鳥,而風,也帶著傷口撒鹽的無情,一陣冷過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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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妍心神不定瀏覽dxy網站,鼠標上下拉動,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今晚安朵出奇地安靜,剛路過她房間,電腦屏幕閃爍,頭像跳躍,她雙手圍膝蜷進沙發椅,背影呆呆的。童妍本欲推門,黎珞疏的表白自壓抑天花板上空傳來,她突然感到可恥,對安朵不容寬恕的犯罪感。這種犯罪感令她備受煎熬,一秒鍾也呆不下去,收迴扣起的手指,匆匆返迴房間。

    錫林醫院的工作人員發現一個奇怪現象,素來以冷靜果敢著稱的童醫生錯漏百出:問她4床病人的情況,她迴答14床的;上樓卻進了下降的電梯;吃飯魂不守舍,把蒜頭當成馬鈴薯;這不,她又整日整日抱著手臂“罰站”窗前了。

    三日期限轉眼就到了。他現在天岸嗎?去...還是不去?

    “小童,這個月的用藥清單給我看看。”院長聽聞童妍的異常表現,特地過來關心詢問,一進門,看到的就是此副景象。

    童妍慌裏慌張,亂糟糟翻了一陣。

    “這個沒事上月的報表,”年輕時代銳利的眼神被歲月磨成慈藹,“小童,發生什麽事,能跟我說說嗎?”

    張院長是童妍崇拜的偶像,敬重的長輩,他親切地鼓勵她,她想傾訴,一時之間卻不知從何說起。認識黎珞疏短短一個月,竟像認識了一輩子那麽久。一輩子,哪能輕易講完?

    “院長,”童妍花了些功夫組織詞匯,“一個女孩愛上一個男孩,可她已經有值得考慮的男友了。關鍵的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愛那個男孩,比女孩更加熾熱地愛。女孩怎麽做才好?怎麽做才能不傷害每一個人?”

    院長釋然地笑了笑,慢騰騰站起,深表理解地拍拍童妍肩膀:“等你活到我這歲數,就會知道,人生其實沒那麽複雜,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如果說,遺憾是必然的,我們所需要考慮的,不過是將遺憾降至最低。你想過,怎樣才能把遺憾降至最低嗎?”

    童妍困惑地搖頭。

    院長溝壑縱橫的手掌覆上童妍的眼:“無需瞻顧左右,閉上眼睛,打開心靈,讓你的心幫你做決定。”

    世界漆烏漆烏,風扇掀睫毛,摩挲不安份的眼珠。身體輕功般點在水麵上,童妍屏息行進,如履薄冰。隻有她一個人,孤獨無依。這時,拂來一縷熟悉氣息,緊接著,一隻略帶涼意的手握住了她的,她不加遲疑,反手,十指鎖扣。一顆流星拖著長長彗尾劃過天際,瞬間亮光中,她看清他的臉,出塵脫俗,風華絕代。四周一片黑暗,摸不到前路,迴不了來途,唯有他的笑,盛放金蓮,寸寸鋪開。那刻,花開的聲音何其動聽,她甚至有種錯覺,這,就是幸福的形狀。

    童妍睜開眼,世界變成水霧沂蒙。她迅速遮掩麵頰,還是遲了一步。兩行清淚,溢出擠壓的眼眶,順著指縫濕潤了玉腕。

    下班後,童妍赴了羅漸的約。她企圖借助外部力量控製脫了韁的情感,盡管食不知味,盡管坐立難安。

    羅漸似乎很有興致,從醫院的事情說到東舟的近況,一個人表演單口相聲。童妍時不時附和兩句,努力不去關注外頭越來越緊的台風。

    “你說這alos真是怪人哪,我起草了份文件傳真給他,商量打理他流失國外以及成名前的作品,他迴了張紙,就兩字:不行!絲毫轉寰的餘地都不留。”

    聽到“alos”,童妍的耳朵自動豎了起來。

    挑起一片魚肚,蘸蘸生抽,羅漸繼續說道:“要不是看在名氣的份上,我真不願意和他打交道。他的思維非常人可以理解。自以為是清高傲慢,還隨處都是碰不得的尾巴,誰踩了立馬和誰翻臉,完全不懂接人待物的禮數。他以為他是名畫家是公子哥就了不起啊,別人就活該對他低聲下氣啊。什麽人嘛!換成別人我早...”

    “夠了!”那些話仿佛句句指向童妍,她“啪”地摔下茶盞,包廂內頓時死寂。過了三秒,童妍發覺自己的失態,勉強咽了怒氣,壓低聲音:“你這麽說人家,未免太刻薄了。”

    劍眉平放,羅漸撩了筷子,意味深長地看著童妍,看得她滿腹心思無所藏匿。

    “妍妍,”他清清嗓子,“我約你出來,有一件事情想告訴你。”到了此刻,童妍方正眼瞧他。瞳湖若止水,未帶半分誘惑,仍不失逼他陷落的力量。羅漸撇開視線,拽著西褲,表麵上佯裝灑脫:“我認真權衡過了,我想,你並非適合我的女子。”

    瞪圓雙目,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羅漸找了個愜意的位置,向後靠去:“你不相信吧,拒絕我整整兩年我都不肯放棄,如今卻主動提出...妍妍,你很好,但你是個美麗卻不真實的夢,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對不起,因為我的任性讓你煩惱。我們好歹牽過一次手,說‘分手’應該算合理...所以,妍妍,我們分手吧,迴到開始,做同事,做朋友,那才是屬於我們的位置。”

    直到現在童妍還清楚記得,兩年前初次見麵,他眼中放出的光。他是唯一一個,沒有被冷淡嚇跑的男人,相反的,更義無反顧地熾烈地追求,像他們形容的,“鬼迷心竅”、“吃了秤砣鐵了心”。有時連童妍自己都懷疑,那麽一個優秀男子,為什麽放著眾多投懷送抱的女子不要,偏偏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其實好多次,她幾乎舉手投降,今天,她也是抱定接受他的決心來到這裏。可他居然說要放棄?

    最可怕的是,他說放棄,自己除了震驚,卻沒有一點難過。

    “我知道了,”童妍闔上眼,待她再次與羅漸對望時,已是一淨解脫的清明,“按你的要求,我們做同事,做朋友。”迴想種種,難免心酸,她不多留,提起包,輕輕拉過門離開。

    冰戀香味嫋嫋飄散在門外,羅漸躺平,榻榻米冰得磣人。

    剛才關於alos的一番評論,是他預先寫好反複練習的。那著叫“投石問路”,目的就是試探童妍對他的感情到了何種地步。結果,童妍的反映超乎自己預料,所謂“同舟共濟”、“同仇敵愾”也不過爾爾。

    他把胳膊擱在額上,遮去半邊臉,堅毅唇線劃出苦奈弧度。

    愛她,就讓她走,這個道理我懂。可真正做起來,很難。妍妍,如果我讓你難堪,請原諒我的自私。既然我沒有福氣陪你到老,至少,做第一個先開口告別的人,你或許還能保有零星對我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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