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掙紮難眠,總算熬到天亮,看著鏡子裏眼袋浮腫的人,童妍做了個深唿吸,用冷水拍打臉頰。

    過去的都忘了吧,從今天起,黎珞疏隻是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她一遍遍自言自語,直至僵硬肌肉牽起笑容。

    可天意往往難遂人願,童妍盡量跟平常那樣振奮精神去上班,走出車站,穿過彎角,迎麵而來夢中側影——黎珞疏。

    一時間心海翻騰,童妍忍住紛亂情緒,視而不見。黎珞疏拉住她的手臂:“童妍。”

    大帥哥形單影隻等在醫院門口,本就招徠了不少眼光,現在又和女人當街上演肥皂劇,旁觀者更多了。

    “有事嗎?”童妍偽裝漠不關心。

    打迴相識的最初,冰冷眼神仿佛利刃插進心髒,很疼,很疼。

    “昨天的事情我聽說了,我代司徒向你道歉。”

    “道歉該去找羅漸,不該來找我。”

    “童妍...能給我點時間嗎?”他的聲音是哀求,是裏外難做的苦楚。童妍撇向玻璃窗,把他的樣子看得清清楚楚。比起自己,他好不到哪裏去,頭發淩亂,容色憔悴,烈日底下,虛弱得好像隨時會暈倒。

    童妍硬著心腸:“我跟你可不同,上班要打卡,遲到要扣工資。”天,自己怎麽說出如此刻薄的話?!

    黎珞疏不可置信地抬起頭,蒼白的嘴唇無力輕顫。

    雙腳灌了鐵鉛,重得挪不開。人流沒有間斷地朝醫院湧來,一陣喧嘩攫取了綁在黎珞疏身上的心思,童妍這才發現事情不妙。

    “快看啊!有人要跳樓!”圍觀者大喊大叫。

    童妍退後幾步,高高的樓頂的確站著一個模糊黑影。

    果斷拋下私人感情,童妍飛奔進電梯,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天台。

    “小周,怎麽迴事?”撥開聞風而堵的人群,童妍扯過小周氣喘籲籲地問。

    “童醫生,裏麵那人的孩子前段時間出了車禍,縣醫院沒處理好,孩子高燒昏迷了才送到錫林,可是太遲了,傷口嚴重感染,現在院長和羅醫生正給孩子動手術,腿怕是保不住了。那個人一直坐在手術室外哭,後來接到通知書,就搶了把剪刀,挾持一名來看病的小孩跑到這裏,揚言要跳下去!我們已經報警了,談判專家馬上就到,在此之前我們要先設法穩住他。”

    “我的孩子啊~~~”人質的母親癱軟在地幾近崩潰。

    穩穩心神:“我進去。”

    “童醫生!”小周驚恐的搖頭。

    拍拍她的肩,毅然推開門。

    “出去!給我出去!不然我就殺了他!”挾持人質的男子農民打扮,年紀不大但滿臉滄桑,皺巴巴的棉布衣服全是泥土。他橫握著剪刀抵在一個十歲不到的小男孩胸口,見有人靠近,剪刀倏地舉到了孩子脖頸。

    童妍張開雙手,一寸一寸挪近:“別激動,放開孩子,我來換他。”

    “你,你是誰!為什麽要換這個孩子!說!” 他也十分緊張,竟然有人自願做人質。

    從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無措,童妍斷定他本性老實,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出此下策。童妍心裏有底了,她學過心理學,懂得談判的原理,但在緊要關頭,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必須加倍小心。

    “我是這個醫院的醫生,我做人質院方更緊張,對你達到目的更有利呀。”雖然不清楚具體要求,童妍估計,有一部分是為了正在手術的孩子。

    “騙人!你沒穿白大褂算什麽醫生!滾出去!”他氣急敗壞揮舞剪刀。

    “我剛到,還顧不上換呢。我真的是這裏的醫生,你記不記得一樓的櫥窗裏有我的照片?”童妍伸長脖子,指著自己的臉。

    他左看右看,麵露困惑:“好像見過。”

    童妍趁機深入:“你看這個孩子,他還那麽小,什麽都不懂,他的母親有多擔心多難受,你也為人父母,應該能明白的,對不對?放了這個孩子,我做你的人質。”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表情真摯。

    男子幾乎被打動了,持刀的手有些鬆落。

    瞅準情緒瞬間的變化,趕在他反悔前,童妍朝他走去。

    忽然,有人狠狠拽住了她。黎珞疏,他怎麽也跟進來了?

    “童妍,我去。”童妍的胳膊快被他掐斷了,想起那天在山上,他也是這麽使盡全身力氣守護自己,不讓自己受到一點兒傷害。

    “傻瓜,”眼淚不聽話地冒了出來,“你是男人,他怎麽會同意,還是我去吧。”

    他的手,從上臂、肘、前臂、到腕,戀戀不舍滑落。

    “妍妍,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依稀聽到他的耳語,低低地,輕輕的,卻浸染以生命起誓的執著。

    童妍攜帶那一絲忠實圍繞的體溫,笑著站上樓簷。即便馬上死去,也能無悔了吧。

    巨大的力量曳止了唿吸,鋒利刀鋒一下子劃開嬌嫩肌膚,腥熱慢慢流了下來。

    門縫匆然開啟,攝影機鏡頭頻頻反光。記者靈敏於警察,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孩子被小周迅速帶離現場,童妍鬆了一口氣。剩下的,就是和男子周旋,爭取營救時間。

    “你們,你們去把縣醫院那個該死的庸醫找來!我要讓他給我的兒子償命!”

    走廊外母子團聚的哭聲極大地刺激了他。

    “好,你不要激動,我們這就去接他,你記得他叫什麽名字嗎?”黎珞疏留在五米開外的地方,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童妍的安危是壓倒一切的焦點。

    “他叫什麽名字...”問題成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姓王?姓黃?還是姓汪?我,我不記得了!我怎麽不記得了!”他聲俱淚下地叫喊,“我怎麽把那個庸醫給忘了?!該死的庸醫!我的兒子才8歲啊,人生才剛剛開始,沒有腿就什麽都完了!!”

    沒有腿並不是最糟糕的,沒有腿也可以擁有美好的人生。穆穆就是個例子啊!童妍想勸,但剪刀就粘在她的大動脈。她閉上眼,將性命全權交付黎珞疏。

    “沒有腿並不是最糟糕的,沒有腿也可以擁有美好的人生。我認識一個小孩兒,和你兒子差不多大,他失去了腿,可他懷抱夢想和憧憬,隻要家人和朋友關愛他,鼓勵他,他也能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家人?朋友?哈哈哈哈!”男子猙獰地尖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他的媽媽,我這輩子就愛過她一個女人!可是,可是她嫌我窮,她跟有錢的男人跑了!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不怪她,誰叫我沒本事?我拚命地賺錢,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錢,我要給孩子最好的東西,等她迴來就會明白能給她幸福的人到底是誰!現在,現在什麽都毀了,被那個該死的庸醫給毀了!!你們把他找來,我要和他同歸於盡!!”他絕望地怒吼,刀又劃深一分。

    “那你想過沒有,你死了,你的孩子怎麽辦?誰來照顧他?你想過沒有,親人離開,對孩子來說是多沉重的打擊?每次看到家庭合照,他的心就像被鈍刀來來迴迴地鋸,滴不出血,隻能感覺到痛,刻骨的痛!”

    黎珞疏完全進入角色,他逼真地揪著胸口,低婉的嗓音變得沙啞,如沐春風的口吻變得撕心裂肺:“等他長大了,想要孝順父母的時候,他隻能跪在墳前,一堆一堆地燒那些毫無用處的紙錢!還有很多很多,你想不想繼續聽?”

    談判專家到了,小周想叫迴黎珞疏,專家向她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大家都緘默著,忘情聽著黎珞疏的話,有的還流下了眼淚。

    男子的唿吸緩了下來,混濁的淚水滑入童妍衣領。門“砰”地一聲撞開,院長帶著羅漸趕到。老鬆般挺立的院長,語重心長地為談判畫下勝利的休止符:

    “報複傷害你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更好地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能奪迴屬於自己的權益...奇跡出現了,手術很成功,你的孩子沒事了!”大家屏息以待,終於,男子一點一點鬆開了童妍。記者蜂擁擠入,邊推攘邊拍下珍貴畫麵。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大悲大喜之下,男子腿根發軟,腳底打滑,他本能地抓緊童妍,連帶著童妍筆直跌墮。

    尖叫四起,羅漸發瘋似地衝了過來。

    “結束了,這波折重重的人生。”重心顛倒那一刻,童妍看到高高的天,雲朵乘著風拂過麵頰,好白,好美。

    身體沒有像預想中墜落,突如其來的外力改變了方向,來不及反應,她和男子已經雙雙跌在天台。接下來,是熟悉的聲音,安朵的,高分貝撕裂氣流的叫聲——“珞疏!”

    黎珞疏,黎珞疏呢?童妍心跳驟然停止,是他,是他在殊死關頭救了自己,那片白雲其實是他的白襯衫!

    警察迅速押走男子,安朵的衣裙朝自己身後飄去。聽覺消失了,視覺延頓了,原來,真正悲傷的時候是流不出眼淚的。

    “妍妍,妍妍!”誰在搖晃她,不要搖了,頭好暈:“沒事了!沒事了!”今天聽到最多的就是這三個字,可笑,怎麽會沒事呢?沒事...沒事...難道?

    “黎珞疏呢?!”童妍氣若遊絲地詢問,雙手青筋暴起。

    “沒事啦,你看後麵,他福大命大,剛好落在了鐵絲網上!”

    安朵抱著失而複得的黎珞疏不肯撒手,形象皆拋,涕淚俱下。她的助手還端著數碼相機,臉燒得像紅辣椒。

    羅漸環著童妍,下巴磕在她頭頂細語:“妍妍,你可把我嚇壞了。”

    仿佛有心電感應,黎珞疏也往這邊看來。他懷裏抱著別人,她被別人抱在懷裏,但這並不重要。他和她,不需要相擁,言語也是多餘。他明白她的心,她理解他的情,生死一線,他們心中記掛的隻有彼此,夫複何求,婦亦複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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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濃密烏絲由於慣性作用,化為海草,柔若無骨,呻吟著狂舞。他的臉,惟一對瞳仁,刺穿魂靈,安定忱淨,淒美帶笑,漸落漸小。

    白色衣鼓成鬥篷,卻無法阻止失重,想飛的精靈,悲哀地親吻地麵。終於,粉碎,散落,江南未雪,梅開暑月。

    童妍大叫一聲,猛然坐起,淚流滿麵,冷汗層布周身。她急喘著拉升布簾,朗朗白晝,夏光明媚。夢,這一切都是夢。脫力般倚在牆上,後怕啃噬她的神經。

    “妍妍?”安朵敲門,“你起來了嗎?”

    “哦。”她胡亂地刮去汗水。

    “那先刷牙,再出來幫我嚐嚐味道。”安朵甜甜地,心情普照陽光。

    童妍在浴室整理了好久,方讓自己的模樣不像女鬼怨婦。剛打開門,廚房就飄來了濃香。

    煤氣灶“嘟嘟”燉著瓦煲,安朵係上大圍裙,筷子盤插長發,在家裏最陌生的地方翩翩飛。

    童妍抱著手臂,感慨地看幾輩子沒下過廚房的大小姐淪為不齒的主婦,隱約猜到了什麽。

    “你在煲湯嗎?”

    安朵舀出一小碗,殷勤地端到童妍手裏:“妍妍,嚐嚐。”

    “挺鮮的。”炙熱眼光殷切期盼,童妍補上一句,“味道也不錯。”

    “大功告成!妍妍,搞不好我有當大廚的天份呢!”她樂滋滋地把湯倒進保溫壺。

    “這是要給誰送去?”明明知道答案,仍不甘心地問。

    “珞疏啊。”

    童妍斜托腦袋,表情很受傷:“劫持的事我也有份呢,而且我還是倒黴的人質。” 她勉力說笑,高高束起的姿態幾乎以假亂真。

    “對不起啦,”安朵對搓雙掌討饒,“你喜歡等迴來再給你做嘛。”

    “去畫廊還是美院?”閑話家常的語氣。

    “萬晟,這兩天他躺在床上,連門都沒出呢。”提起這個,櫻唇孩子氣地噘起。

    胸中一痛,夢裏情景曆曆在目,脫口而出:“他病了嗎?”

    “沒有,他朋友太緊張,強迫他臥床休息。

    是司徒吧,黎珞疏的身體確實讓人不放心:“好了好了,你趕緊走吧。”童妍打發式地揮手,埋頭將碗裏雞湯喝盡。

    “你沒換衣服怎麽走?”

    “我也去嗎?”安朵不設防的天真刺傷了童妍的眼睛。朵朵啊朵朵,你不明白我的用心嗎?別再誘惑我了,我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壓抑萌動的感情?

    “當然嘍,人家救了你一命,換作古代,可得以身相許呢。不過你沒機會了,他是我的!哈哈。”安朵擺出櫻木狀,“哈”著“哈”著,嚴重飽和的自信心泄了氣,“妍妍,第六感告訴我,他心裏有別的女人。”

    “什麽?”汗又冒了出來。

    “就是感覺啦,可能她隻是一個影子。我也不懂該怎麽說。”安朵顯得很煩惱。

    童妍笑得苦澀,延漫至耳根,又僵僵地凍住了:“朵朵,我問個問題,你坦白迴答我。”

    “什麽問題這麽認真?”安朵飯桌對麵坐下。

    “你喜歡他,和他是思颺總裁有關嗎?”童妍沒繞彎子,開誠布公。

    “嗬嗬,”她幹咳,訕笑道,“你知道啦...其實我不是故意瞞你的,情報有誤,我也被蒙在鼓裏。直到那天商場外,我看到思颺副總裁和珞疏在一起,而且狀似親密。我就跟蹤他們...妍妍,你相信我,雖然我有點愛慕虛榮,可我認真考慮過,即便黎珞疏是個窮得叮當響的畫家,我也會喜歡他的!”

    家財、地位,這些魅力男士的必須品,在黎珞疏身上,不過錦上添花,可有可無。比起安朵,童妍領會地太晚,投入地太遲,所以放棄,是她不得不接受的命運。盯著桌麵,她微撇嘴角,驗證完畢,輸給安朵,她也能輸得安心。

    “朵朵,答應我,無論如何,不要傷害他。” 童妍鄭重囑托。

    驚異於突兀的慎重,安朵也以向神父宣誓的嚴肅迴答:“我永遠不會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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