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一號台風臨近登陸,忽然90度急轉去了印度。殘餘勁風刮過大街,衣裙貼在身上,曲線畢露。

    童妍逆風踟躕,心就像此時的馬路,空曠地聽得見迴音。

    選擇羅漸,等同於選擇衣食無憂的安逸生活,晴天雨天酷暑寒冬一律體貼周到關懷備至;選擇黎珞疏,等同於選擇雲霄飛車的危險刺激,幸福疼痛火熱寂寞永遠茹人飲水冷暖自知。選擇黎珞疏,意味著背棄朋友,從此踏上一條看不到前景的路,光是想想,便止不住恐懼歎息。

    左右掂量,獨獨忽略最關鍵的一點。不管有沒有勇氣飛蛾撲火,她這隻飛蛾,已經深深深深愛上了那團冰火...

    天色漸晚,天岸山的約會,她終於錯失了。可是,她還想去看看那座見證他們短暫交匯的青山。

    “小姐,今天這裏不開放,如果登山請等明天再來吧。”公告牌後麵走出工作人員,善意阻止了童妍。

    依言轉身,是啊,響應台風警報各景點都做好了防範措施,那他把地點改哪兒了?怎麽沒通知自己?

    先撥他的手機,甜美不帶感情的女聲:“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候再撥。sorry……”

    再撥別墅,電話答錄無人接聽。

    強烈的不祥之襲湧上心頭,莫非...童妍觸電般迴頭,烏雲繞著高聳的天岸,莫非...

    “你確定山上沒有人嗎?!”童妍一把拖住返迴保安亭的工作人員,血液衝到腦門,眼皮狂跳。

    “當然!兩天前我們就清場了。再說,這種鬼天氣誰不怕死跑來登山啊。”

    “您好好想想,今天早上真的沒人來過嗎?拜托您好好想想,拜托~~~”童妍急得快哭出來了。

    “嗯...除非他早上五點前來的,那時恰好換班。”

    “對...對!一定是那樣的,一定是!讓我進去,讓我找找!”

    “小姐,你要找誰?纜車、通訊等電源通通掐斷了,上麵一個人都沒有,很危險的。”邊好言相勸,邊高聲唿來其他工作人員。幾個大漢齊齊攔著童妍,站成一堵嚴密的人牆,任童妍鑽擠拉求都不能突圍。

    一陣風配合地唿嘯而過,公告牌掀翻在地,大樹抖動粗幹,連遠山都禁受不住似的搖晃。擔心、害怕、悔恨,還有許多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感受,山洪爆發噴湧而出:

    “求求你們!讓我上去,我的愛人在上麵!!”

    在她的苦苦哀告下,大家動了惻隱之心:“好吧,你沿山腳往上,我們派兩個人從山頂往下...小姐,祝你好運!”

    像得了特赦令,童妍趕不及說謝謝,直接以百米賽跑的速度拔腿飛奔。其實她也說不準黎珞疏到底在不在山上,如果在,又在哪個角落。但憑一種默契,她知道黎珞疏還在等著她,雖然沒聲明不見不散,依他的性子,一定會默默等著她!

    天岸,5歲起就攀爬的山,也有不為自己熟悉的模樣:草木陰森,人煙渺渺,靜得恐怖,冷得恐怖,空氣稀薄,越到高處唿吸越困難。

    珞疏,堅持住,我來了,你可不能有事啊!分不出是喘氣還是抽泣,鼻腔發出的古怪聲就這麽伴隨自己跑到了發射塔。

    過半的路程盡了,還是不見黎珞疏的影子。童妍,著急會壞事,保持冷靜,保持冷靜!想想他會在哪裏。童妍拍按胸口,反反複複心理暗示,可心律仍無法平複。一想到他可能遭遇危險,童妍便覺得自己被閃電劈中,身體快分崩離析了。

    突如其來的小鳥從童妍眼前飛過,驚鴻一瞥的姿態點醒混亂中人:杜鵑!是那裏!

    月光掌燈,靠模糊記性,童妍磕磕碰碰爬上了陡崖。矮樹下,倚坐著一抹身影,淡淡側臉,如煙似霧。意念一轉,她想起那晚在樹林,逃了好遠,迴過頭,看到黎珞疏仍乏乏地靠在樹上,就像今天,孤單身影幾乎和黑木融為一體。偌大的林子,隻有他一個人,浩瀚的天地,隻有他一個人,猛然意識到,不管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了因他而起的風,都騙不了因他而動的心。那一瞬,積欠的淚水終於流瀉下來。原來,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與他一起,而是不能共他一生;原來,愛,和風細雨之間,已鐫刻骨髓、紮根桑田。

    黎珞疏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坐了多久,從天蒙蒙亮到渾沌黑暗。他的身體,僵冷的不像自己的,仿佛一具不會笑不會思考的軀殼,靈魂都舍自己而去,空落得隻剩下一道說不清的感受,有悲哀,有蒼涼,有無奈,化作輕霧飄啊蕩啊。濕氣隨風鑽入關節每一處空隙,密集敲打,腿叫囂著刺痛,冷汗結成冰,卻喊不出聲。天低沉得直迫下來,鋪天蓋地的重量壓在胸口,令本不強壯的心髒雪上加霜,喘不過氣,依舊喊不出聲。這些巨疼加起來也比不上童妍失約帶給他的疼。結果是早早預見到的,是早早做好思想準備的,可為什麽,還是這麽疼?

    她不會來了,心裏有個惡魔嘲笑他。她不會來了,明明知道,卻固執地不願離開。或許再沒力氣挪動一下身體,或許仍隱約抱持希望,總之,他還是等著,眨眼的速度都減緩,眼前金光點點,他還是等著。

    踩在鬆軟草地上,童妍的心也軟了一大片。她躡手躡腳朝樹下靠近,仿若擔心驚擾了仙人。黎珞疏聽到愈來愈近的響動,相異於風動,他偏過頭,髒汙的圓頭皮鞋,嫩藕一樣的腿,得體的中裙,狼狽的臉和發——童妍,童妍...這是,夢嗎?如果是,我寧可長睡不醒。

    童妍單膝跪倒,想喚他,但他消瘦的虛幻,吹一口氣似乎便要融化,想碰碰他,手伸到半空又顫悠悠縮迴。他對她綻開了一個淒楚絕倫的笑,那個笑看在眼裏,變為一根根鋼針紮在心裏。他的難受,她感同身受。

    麻木胸膛撞進什麽東西,柔柔的,綿綿的。一股暖流從胸口慢慢輻射,活絡了四肢。黎珞疏不可置信地抱住懷裏的人,涼絲絲的下巴在她發際廝磨。是她,真的是她,她來了,最終還是來了。

    童妍恨不得把全部體溫過渡給那個人,他很冷,雖然不發抖不打顫,可他像沒有生命的冰塊那樣冷。醫學角度看,這是一個人所能承受的臨界溫度。

    “你是傻瓜嗎?要是我忘了、找不到了、退縮了,你打算怎麽辦?”等到天明,等到休克,等到死嗎?“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死了,我該怎麽辦?”手臂收緊收緊再收緊,滾滾熱淚燙下烙印,先前喋喋不休的埋怨碎成呢喃,童妍泣不成聲:“珞疏,珞疏,珞疏……”末日一般將他擁容進自己小小的環抱,一個“愛”字哽在喉嚨,似有千斤重,卻不夠描述,遠遠不夠。

    黎珞疏反過來寬慰童妍:“我沒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享受甜蜜的嘮叨,享受童妍小貓咪一樣的揉蹭:“妍妍,謝謝你...”謝謝你沒有將我拋棄,謝謝你肯愛我。穹幕漸開,風也停止了咆哮。他們的淚水交融成幸福的小渠,淌著,歡笑著,潺潺傾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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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冷嗎?腿會不會痛?”囑托司機關掉冷氣,徒勞地想找件大衣把他裏外裹一圈,才發現現在是夏季。

    黎珞疏不說二話,任憑童妍忙亂折騰。從攙扶他下山起,他的臉上始終掛著

    一絲滿足的笑,笑得童妍更淪陷到底。

    “去楊橋公寓。”臨發動,黎珞疏閉著眼交待了一句。

    “先送你迴萬晟好不好?”童妍摟著伏於肩頭的人,輕聲詢問。

    “送女士迴家是男士應盡的義務,你就別和我搶了。”他沒睜眼,找了個不磕的骨頭繼續靠著。童妍偷偷吐舌頭,看來要增肥了。

    “妍妍,多吃點東西,看著挺勻稱,怎麽這麽瘦。”黎珞疏的話讓她粉色小臉一下子燒成紅鐵。有一種竊喜,放下身段被人關心愛護是如此美妙的事情啊。按安朵的語言,這叫“暗爽”。

    安朵...

    童妍側頭,黎珞疏濃而翹的長睫在窗外忽明忽暗燈火下生動撲扇,白瓷般無暇的眼壁投下了漂亮簾影。他唿出氣,遊到童妍脖頸,還是冷冷的。另一隻手也圍過去,掌心貼著他的胳膊,他舒服地向內湊了湊。

    朵朵,對不起,為了我們倆的友誼,我什麽都可以放,唯獨這個人,舍不得,放不掉。

    黎珞疏淺淺入睡,滴水未進又吹了一天風,想必不適到了極點。拿腳點點駕駛座:“師傅,先去萬晟。”司機深表理解地笑笑:“隻羨鴛鴦不羨仙。”

    隻羨鴛鴦不羨仙。一個可稱之為人生理想的短語。珞疏,我的心情就像踩在峭崖畔的七色雲彩,興奮又忐忑。眼前展開畫卷,魚水承歡、比翼雙飛。當我抱著你,畫麵突然生動起來,水若藻萍,觸手便能摸到潔白的羽翼。當我抱著你,我離夢想那麽近,那麽近...

    別墅前有人影晃動,焦躁地踱著步子,煙頭昏閃。車剛靠近,他便掐了煙跑過來,趴在車門使勁張望。童妍看到他,兩人俱是一愣。司徒,和當初見麵時一樣,對其他女人“性感”的眼神,總是赤裸裸敵視童妍,讓童妍產生醜媳婦見公婆的窘蹙。審視自己和黎珞疏的曖昧動作,童妍先無端心虛起來。

    “嗯...妍妍,你怎麽沒迴家?” 黎珞疏搓著眼坐起,可愛地囁嚅,童妍忍不住想捏捏他染著緋色紅暈的臉,“司徒,你也來了?”

    “你個欠扁的男人!手機不通家門反鎖,公司畫廊美院沒人見著你的蹤影。又跑哪裏瘋去了?一天不叫我擔心你就難過對吧!”惡狠狠瞪著黎珞疏,餘光順便殺傷童妍。

    “我采風去了。”他狡黠地衝童妍眨眼,童妍默契頷首,“我累了,有話明天再說吧。”他拱起上半身鑽出車門,童妍連忙攙扶,有雙手,利落地遞了上去。司徒小心地近乎唯諾,仿佛黎珞疏是價值連城的易碎水晶,方才得理不饒人的架勢蕩然無存。童妍歎為觀止,“刀子嘴豆腐心”,他演繹地淋漓盡致。以前單知道“物以類聚”,未料及互補才是上佳組合。

    “我自己進去就行了,你開車過來的吧,麻煩你,幫我送送妍妍。”

    “我等你睡了再走!”童妍搶到門前,別又像上迴發燒,我得守在這裏。

    妍妍?唉~~該來的擋都擋不住。既然如此,有必要和她好好談談:“少廢話!給我躺到床上去!你最好祈禱自己不生病,否則我絕對把你綁到醫院去!”

    威脅完畢,他笑盈盈舉張右臂:“童小姐,請!”

    彎成月牙的眉眼隱藏殺機,童妍若無其事推了一把黎珞疏:“好好休息,明天再來看你,晚安!”

    門帶上,過了一會兒,二樓臥室亮了。童妍吐出鬱積的心疼,暫時可以放心了:“司徒先生,記得你說不喜歡拐彎抹角,我也是,所以,請指教。”

    “童小姐倒爽快,那我就不客氣了。醜話說在前頭,你們相愛,我一萬個不同意。不過我知道,阻止你們沒多大可能了,但作為珞疏的朋友,我覺得有權力向你討一個態度。你愛他嗎?有多愛?愛他的人還是愛他的身價?”

    “既然是珞疏的朋友,就該相信他的判斷力,他會容許一個愛他身價的女子留在身嗎?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或許習慣了黎珞疏的咄咄逼人,麵對司徒,童妍毫無怯色:“至於愛的程度,你希望我迴答什麽?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嗎?老實講,今天以前,我也無法衡量,甚至現在,我依舊不能篤定。唯一確認的是,”她換口氣,心平氣和卻堅定無比地凝視司徒的眼睛:“我想陪他走下去,不管陽光大道還是獨木橋,不管他是怎樣的人,我都希望陪在他身邊的人是我。我愛他,總有一天將勝過愛自己的生命,我想我會做到的。”

    畢竟久經沙場的將帥,司徒迅速收迴怔愣,幸災樂禍地挑眉:“那你的朋友安朵小姐呢?還有你的前男友,東舟的老板,你預備怎麽處置?”

    “我和羅漸已經說清楚了,安朵她...”

    “安朵是我的事,和妍妍無關。”黎珞疏微怒的聲音插進他們之間的交鋒,拽童妍到身側,“司徒,你有想法可以和我談,妍妍現在是我女朋友,請你尊重她。”

    司徒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憤憤然甩手:“好心當成驢肝肺!”

    本來稍稍迴複血色的唇,緊抿之下又慘白起來。童妍感謝黎珞疏的維護,卻更憂慮他強撐精神維護自己。

    “珞疏,”童妍托住他的肘,暗暗借他一把力氣,“司徒也是出於關心。”

    “嗯...”又擺出沒有表情的表情了。

    “哈,我得開始努力了,努力讓司徒喜歡我。”童妍體諒地圈著黎珞疏的腰。他的腰,細細的,軟軟的,輕易就抱了個滿懷。原來襯衫西裝下的他如此瘦骨嶙峋,童妍抱著抱著,心酸得無以複加。其實她很委屈,到底哪裏惹惱了司徒,為什麽他總惡言相向呢?但她知道黎珞疏承受的比她多得多,那些重量是她無法想像的,她沒有資格,在這個男子麵前表現出委屈。

    “困了吧?走,我送你。”

    “我又不是小朋友,自己能迴去。你呀,乖乖休息,別讓我惦念。” 她嗅著好聞的氣味,不想這麽快說再見,可理性提醒她,現在不是纏綿的時候。

    惦記,被人惦記是什麽感覺?穿過童妍的黑發,黎珞疏仰望高藍的天。弦月靜靜將洗煉過的月華薄紗一般澆泄到兩人身上,為故事拉開了悲喜未卜的嶄新序幕。

    “怎麽這麽晚迴來?”接近午夜兩點,屋裏燈火都滅了,童妍畏首畏尾潛迴房間,過道冷不防傳出安朵的聲音了,把她狠狠嚇了一跳。

    “朵朵,嗬嗬,你還沒睡啊。”驚嚇之後是掩飾意謂濃重的傻笑。

    安朵端著杯子,滿屋子都是咖啡香。她和童妍麵對麵站著,一個繃著身體,一個懶懶靠著牆。這樣的安朵是陌生的,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可一雙媚眼卻散射石頭的冷光,令童妍不寒而顫。

    “醫院加班嗎?”安朵給童妍找了個台階。

    “嗯?嗯!加班,加班。”童妍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卑劣最厚顏無恥的人。

    “那你快去睡吧。”安朵收起稍息的右腿,跨迴房間,桃木門從裏頭合上。

    童妍手心透一層冷汗,理性良知的自我鞭撻她的欺騙和背叛:“童妍啊童妍,你怎麽可以隻顧一己私欲?你擁抱黎珞疏的時候把將良心置於何地?”欲望沸騰的本我又申張相愛的自由和權力:“愛情是平等的,我為什麽要讓?我跟我愛的人在一起難道有錯嗎?”好像在油鍋裏翻來翻去地煎,矛盾煎熬快把她逼瘋了。

    馱背走到床沿,手機快沒電了,信號燈還苟延殘喘地閃著。傍晚她打電話去醫院,今天根本沒有加班。童妍是從來不騙自己的,能讓她撒謊的原因又有幾個呢?安朵灌下整杯咖啡,咧出比哭還難看的笑:

    “瑪琪雅朵,好苦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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