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欣小的時候常讓爺爺領著到村西的葦子地挖良薑。欣舉不動鎬頭,站一旁看爺爺挖。爺爺挖出一個就仍給她一個,欣揀起來裝進草兜裏。草兜裝滿了。欣就喊爺爺——滿了!這時候,爺爺反手搗著後腰眼衝欣笑。欣說爺爺咱們去賣吧?爺爺說賣良薑去嘍,便肩上鎬頭,手拎草兜,欣附在身後逶迤去了供銷社的小吃部。小吃部的老板手巧,用良薑加工香辣的小菜,獨特味道很多人都愛吃他這一口。爺爺賣了錢舍不得花一分,一毛兩毛也要存起來。有一次欣讓他要一盤製好的良薑在小吃部喝兩盅,爺爺說那可不行,爺爺說把錢存起來供欣上大學呢。欣後來沒有上大學,她告訴我,上大學要從高中考取,爺爺卻不讓她念高中了,從初中考中專吧。爺爺跟欣說,他好象沒幾天活頭了。欣告訴我,爺爺是他的天,爺爺沒了她的整個世界就都暗了呀!

    那,你爸媽呢?我迫不及待地問欣。

    欣笑著說,這就是你和你哥不一樣的地方,你哥從來沒問過我這些,好像我身上沒有他所希望的那種好奇,或者幹脆他就沒有好奇心。

    欣又說,其實我很喜歡你哥的那個樣子,他讓我覺得我們彼此間早有感知。

    我問欣,你到現在還戀著我哥,就是因為這個嗎?

    欣說,女人和男人不一樣,不僅是生理上的區別,心理上也大相徑庭。

    欣跟我講她的童年,除了跟著爺爺挖良薑,還有上山捉蠍子刨草藥的事。她跟我說這些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讓我更多地了解農村生活。她說我哥不善與人交流,他從農村老家到這鎮上,了解他的人太少了。

    我哥不善言談這到是真的,我跟欣分析我哥的性格時,她說是他生長的環境使他寡言少語。我說未必,我說在城裏長大的人就沒有啞巴嗎?欣說我這是抬杠。我也覺得我有點抬杠,但我願意把這杠一直抬下去。因為欣說到我哥的性格時,總讓我感到她有譴責我爸的意思,好象我哥和我爸的前妻因為我爸受了多少委屈似的。欣後來也發現了我的這個動機,就把話題轉到了別處。

    欣不相信我哥會當老板,那是因為天元大酒店在鎮上很有名氣,一個扛麻袋的裝卸工怎麽會有那麽好的運氣呢?後來她跟著我哥參加了一個晚宴,叫她大吃一驚。那天晚上,參加晚宴的人都是相當級別的領導,盡管都帶了家屬,欣還是感覺到這不是一次普通的聚會。

    欣以我哥女朋友的身份裹在人群裏,她那天打扮的一點都不花俏,樸素得就是個村姑,偏偏就讓鎮長看上了。鎮長看上的女人跑不掉,沒幾天,欣就去貴賓樓當了客房部經理。

    欣在鄉下衛生院上班,工資都靠自己掙,每月隻能掙一、二百塊錢,還不按月發,即使不去貴賓樓,她說她也想改行幹別的了。

    太天真了啊,欣感歎道,光往好的方麵想了,卻沒顧及到腳下的陷阱!

    欣說的那次晚宴我記憶深刻,當時我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又不打算複讀,整天泡在台球室裏。那天晚上我媽告訴我,我哥晚上請客,讓我跟他們一起去。我就知道是為了承包酒店的事,因為那幾天我爸老跟我媽說這事,不是發愁錢,就是發愁人;還有一些比較陰暗的話我就不好細說了。反正我記得我當時的情緒很鬱悶,特別討厭他們,就不想跟他們去吃飯。

    我跟我媽說,我哥承包酒店管我什麽事?他又不是我親哥。

    我媽罵道,混蛋!

    我說,混蛋就混蛋,反正我不跟你們一塊吃!

    我媽氣個半死,走後我自己泡方便麵。

    我跟欣說,假如那天我去了,鎮長敢對你不軌,我就劁了他你信不信?

    欣沒有迴答我,隻是眼淚眼圈地衝我點點頭。

    19

    我在南岸西嶺的出租屋裏住到四個月的時候,突然下了一場大雪。我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和深過腳麵的積雪,感歎昨天晚上還是滿天星鬥,怎麽一覺醒來竟是這般光景。世事難料,世事無常啊!

    房東跟我說,你辛苦了這麽久,老天爺給你放假了!

    我說,真不想呆著!

    房東說,我還是那句老話,錢不是一天掙到手的。

    聽了房東的話,我把自己關在出租屋裏,連早飯都沒吃,又迴到床上睡覺了。我那段時間缺覺缺的厲害,平時沒理由拿更多的時間親近床,現在有了,並且理由是那麽充分。

    大雪連續了兩天兩夜,其間欣來過一次,還跟我一起吃了一迴飯。

    我那時吃飯很簡單,早晨和中午都在攤位上對付,煎餅果子豆腐腦什麽的,能把肚子填飽就行。最讓我發愁的是晚上,出去吃怕花錢,不出去又有點犯饞。最好的辦法收攤時買迴三、五個饅頭;飯盒裏擱進蔥花香菜,倒上醬油和房東家的白開水。湯和主食就齊了。後來感覺湯裏缺作料,又加了少許蝦皮、味精、紫菜,主食也不能老是饅頭,包子大餅輪換著吃胃腸反映要好得多。

    那天我留欣吃飯心理很複雜也很矛盾,我這裏一沒炊具,二沒米麵油鹽,拿什麽招待她?可是她給我上了半天課,又不忍心讓她空著肚子走,我就跟她說到外麵吃拉麵,要是有興趣還可以喝兩盅小酒。她居然爽快地答應了,隻是不去外麵吃,她說要看看我平時都是怎麽奢侈的。我苦笑,就依了她。

    我把電爐子燒起來,上麵用鐵絲搭一個支架,把中午吃剩的三個饅頭放在支架上,烤。完後去泡醬油湯。饅頭有點凍了,不可能一次烤透,隻能一層層地剝著吃,欣說這個吃法不錯。又喝了一口醬油湯,說這個味道也不賴。

    欣穿著防寒服坐我對麵,由於饅頭烤得有些燙手,吃的時候不免顯得誇張,從她嘴裏發出的聲音,不時把我的心搞亂。我隻好看著她吃,腦子裏好象有什麽東西趁機鑽進來,有意考驗我的意誌和定力。有雪的傍晚氣溫驟然下降,我卻感到自己的臉蛋正在升溫,心裏盤算著欣的額頭上可以放下我的幾張嘴,如果我要在她身上發威,哪裏是我撫摩的第一站。欣看出了我的罪惡念頭,就把一塊饅頭捅進我嘴裏,嗔怪地說,你吃吧,我不吃了。說完欲走。

    我趕忙鎮定一下,說,好好的為什麽要走?

    欣鐵定了心不打算把這頓飯吃完,第一次跟我耍起了小孩子脾氣,我也是第一次在一個女人麵前體驗到做大男人的榮耀。說老實話,我那時真想心疼欣,盡管她的物質生活很好,可我知道在她的心靈深處,有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她跟我說你吃吧我不吃了的時候,神態實在嬌媚;稍後她接過我的話又說,你不好往後我不給你上課了,語氣也是那樣得甜美。我就想,除了我這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我還能給予她什麽呢?

    欣那次離開時順便帶走了她的那本日記,她說,時間不短了,我不能讓它老在外麵飛著。

    我在下麵還要從欣的日記裏摘出與這個故事有關的內容給你看,我現在要多羅嗦幾句,是欣那次走後我的慚愧心情。我自責了好長時間,我想欣是那麽善良莊重,並有恩與我,可我卻在她的身上動起了邪念,就算想當色鬼,也不能打她的主意呀是不是!那樣我還是人嗎?後來有一天,我在大街的書攤上發現一本藝術家傳記,從頭到尾一字不拉地讀完,發現這位藝術家比我還不是東西,他是那麽強烈地喜歡女人,並且還有充分的理由。他說女人是生活的調節劑,是詩歌和一切藝術的泉源。我由此產生的聯想是,人家那麽大的藝術家不僅有邪念,還把邪念落實到行動上,關鍵是毫無愧意且冠冕堂皇。與偉大的藝術家相比,我渺小的就是一隻螞蟻,為什麽還要痛苦地硬把自己往崇高裏打扮呢?我不知道我想的對不對,就誠惶誠恐地原諒了自己。為了進一步證明我的邪念沒錯,也是給自己找到更能說明問題的理由,有一天中午,在清冷的攤位上也作了一首名叫《藝術家》的小詩:

    藝  術  家

    把女人撕碎  然後

    按著自己的想法

    進行拚接

    四季放在一個墨盒裏

    風和水都要

    隻是得有滋味

    鵝卵石擱在水底

    和上麵的魚

    水草裏的蝦同樣有魅力

    村子上空的炊煙也好

    它是老農的煙袋荷包

    像圈養的家禽一樣重要

    由於沒寫過詩不太自信,開始我把這些話塗在我大衣的前襟上,寫完後覺得不錯,分行抄進我的記帳本裏,再後來就鄭重地獻給了欣。我把這些事情做完以後,就打心眼兒裏承認自己是個真詩人了。詩人也算藝術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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