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那天晚上我哥去醫院看醫生,怎麽也找不到值班大夫,就從醫院裏走出來。這時醫院大門東側開過來一輛鏟車,隆隆的聲音老遠就把我哥擠到邊上,正好是那棵電線杆子下麵。鏟車開過去,騰起的浮塵又迫使我哥捂住臉,同時把半個身子扭向裏側,他的頭都要頂住欣的肩膀了。欣說到這裏又向我總結道,人不信命不行,我和大a相好又分手,是我命裏活該有這麽個冤家。

    我對欣的總結是這樣理解的,生活當中有許多巧合,就算不是那輛鏟車把我哥擠到欣的身邊去,還會有其它的偶然因素把兩個人湊到一起。讓我困惑的是,什麽是命呢?命就是偶然嗎?欣說命不是偶然,是無奈。

    欣沒有想到她會那麽快就愛上我哥,其實她對我哥的了解非常有限,幾乎是零。那天就幫他找了值班大夫,然後她跟他說,你等著拿藥吧,我走了。如果不是幾天後我哥請她吃牛肉麵,欣也許就不想他了。欣說她把我哥撂在急診室裏,自己一個人出來後,就沒到那棵電線矸子下麵去,以後幾天也是如此,不管屋裏是否有人,她都側躺著身子,用一本書遮擋著自己心事。她仿佛隱約感覺到了,在一個靜靜的地方,有個人正等著她,等著她的那個人可以讓她心跳加快,目光迷離,臉像心那樣燙手。欣說那種感覺真好。

    我問欣,愛上一個人那麽容易嗎?

    欣說,我喜歡你哥滿臉憂鬱的神情,他說話的音質也好,當然,還有他那人高馬大的體魄。

    欣的自行車就讓我哥坐過一迴,主要考慮車子的壽命,不想讓它快速散架。因此當我哥又來找欣的時候,她告訴他,往後別來醫院等他了,到時候她去找她。欣還告訴我哥,下班練習騎自行車,出門辦事方便。我哥對這樣的叮囑不屑一顧,他說他喜歡走路,不過他向欣保證,將來他會有自己的小轎車。欣聽後一笑,認定那話是我哥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已。

    事實上,那段時間我哥真的在學開車。有次欣去找他,發現我哥正在驅動一輛加長雙排坐,在儲備庫大院裏畫龍。欣看著好危險,向他叫停,問他學開車為什麽沒有師傅?我哥說有師傅,沒有師傅能開到現在這個程度!欣叫了一聲天啊,你還以為自己開的好那?都快跑屋裏去了!

    這時候從院外進來一個老頭,我哥給欣介紹,說這就是我師傅。那老頭趕忙推辭說不敢當不敢當,大a隊長聰明,學開車根本就不用師傅。老頭說著話往我哥口袋裏裝了兩包煙,問,您還練嗎?我哥說,今天就到這裏,你走吧。老頭說謝謝您了,上車啟動馬達就把車開走了。我哥的練習車是客戶拉糧食的車;他是裝卸隊隊長,拉進儲備庫的全部糧食,全由他調配人員卸下來。客戶為了爭取時間往迴趕路,希望給自己卸車的都是有把子力氣的壯漢子,所以就不顧一切地溜須我哥。

    欣對我哥學不學開車不是太感興趣,她的當務之急是馬上搬出那間合租的民房,遠離甲乙實習生。尤其認識我哥以後,急迫的心情更加強烈。她跟我哥流露過那種心情,我哥卻顯出聽不懂的樣子,這讓欣感到很難過。欣是個女孩子,要求和她心儀的人住在一起,天也不會塌下來,可是遭到拒絕,她就覺得不是那麽迴事了。但她還是原諒了我哥,她跟我說,你哥那人有時憨憨的,對我真好。欣說完我哥對她真好以後,馬上顯出一副小得意的神態,繼續跟我說,男人終究是男人啊。欣說這話包含的意思很明顯,是說我哥最後還是答應了她,倆人沒登記就住到了一起,屬於半公開狀態。這方麵的話題我們沒有展開,欣隻是告訴我她做過流產,還不止一次。

    我計算過她們相識的時間,大概是我念初三的那段時間。欣說她們好了三、四年,我就想,倆人同居了那麽長時間不懷孕才怪呢。

    我問欣,你們為什麽不采取點措施?

    欣說,采取了,但都不成功。

    我問,怎麽迴事?

    欣說,你哥用不了避孕套,他對乳膠過敏,我也吃過避孕藥,卻長了半臉的蝴蝶斑,和孕婦的妊娠斑差不多,別提多難看了,後來嚐試避孕膜,也不行,第二天陰道裏頭癢得很,那滋味真想一頭撞死。

    欣有些不好意思,我說,別難為情,我們討論的是科學。

    欣說,你說的對,我們討論的是科學。

    欣說到這裏忽然改變了語氣,一本正經起來,說,好了好了,上次咱們講到哪兒了?

    我跟她調皮,說,報告老師,上次咱們講到直腸了。

    其實欣早把解剖書開到了那頁,端詳著書中的一個直腸圖,開始說直腸的長度、所處位置、全程都有那些特點等等。接下來她指著直腸圖下端,非常認真地告訴我,這小段是肛管,肛管很短,上續直腸終於肛門,肛管下端有一條環行線,叫齒狀線。欣說到這裏突然問我,你聽說過痔瘡嗎?我說我在我哥的飯店見著過。欣說,你說的那個是人,我說的這個是病,痔瘡分內痔和外痔,這條齒狀線就是內外痔的界線。

    肛管周圍有肛門括約肌環繞,欣用手指在書頁上畫著環繞線又說,如果你將來有幸為患者做肛門手術,千萬要注意保護肛門括約肌,保護不當,患者吃多少拉多少,那叫大便失禁,懂不?我說懂了。我說完懂了,就想把欣的褲子脫下來,分開她的屁股,專門研究一迴她的齒狀線和肛門括約肌。

    17

    國慶節的假期已經過了一半,欣連著幾天去儲備庫都沒見著我哥。有人早就告訴她,我哥迴老家收秋去了,得幾天才迴來呢。欣知道,我哥走時跟她說了。可她還要固執地往那裏踩自行車;那時,她已經到鄉下一所衛生院工作了,離儲備庫挺遠的。欣跟我說,我哥不在家的那些日子,她就想過去看看他們的小屋,看見了心就塌實了。然而,當她每次略有失望地往迴走時,都能聽見儲備庫的那幫男人在她身後放肆地狂笑。她覺得很沒麵子,可又管不住自己的那雙腳。我哥迴來的那天晚上,欣把那幫男人狂笑她的場麵說給他,還說,我都被人家強奸了,你怎麽就無動於衷?

    我哥確實沒什麽反映,他呆楞楞地望著房頂,無論欣怎樣跟他撒嬌,也打不起精神。

    欣抱怨地說,我想你都快想瘋了,你怎麽這樣呀?

    我哥無語。

    欣又說,是不是收秋累的?我給你做好吃的去。

    我哥依然是那個樣子。

    這時有人進來招唿我哥去卸車,我哥換上工作服就跟那人出去了。欣被涼在一邊,總感到委屈,想哭。用她的話說,此時那片心上好象留下一條條爪痕。後來她就想走了,她要趁著月色把自行車踩迴自己的單位去。還迴不迴來她沒想,反正她把門拉開了。儲備庫大院亮如白晝,欣一抬頭就看見了那輛拖掛車,它被十幾個男人由著性地揪著、踩著,還不間斷地發出嘹亮得斷嚇。欣由此感到一種久違的向往頃刻間變得真實起來,那是力量的聲音,在衝刺中騰飛。欣跟我說,她當時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麵對此情此景,跟個酸腐詩人似的砰然心動了一下。她想這幫臭男人,幾天前還放肆地狂笑她,戲謔而淫褻的目光不懷好意,她真不知道該想個什麽好招兒報複他們一下。而此刻,他們粗笨的勞作卻讓欣的心裏滋出一汪清涼的甜水,她願意他們都能美美地喝上一口。她跟我說,你哥不容易,你哥的那幫弟兄也不容易。

    我問欣,就因為這個沒走嗎?

    欣說,是的。

    欣又說,多虧我沒走,原來你哥他有心事啊。

    欣並不知道我哥的心事,但她決定不走了。她迴到屋裏,把門關嚴。先是淘米蒸飯,而後選出幾個大一點土豆,洗幹淨切絲兒。我哥迴來時,看見欣那家庭主婦的樣子,在她的身後站立許久。欣問他累嗎?他不言語。欣又說你去洗臉呆會吃飯。我哥再也忍受不住,從欣的身後把她抱住,生怕她跑了似的箍得那麽緊。欣沒有覺得這樣不好,隻是雙手都濕著,其中一隻手裏還握有菜刀。便說,咱們先吃飯,等吃完飯我全都給你。我哥不鬆手,仍然那麽固執地摟著她。欣扭過頭來,發現我哥滿臉是淚,就問,你怎麽啦?我哥低沉的語氣說,我媽死了。欣驚愕地睜大眼睛不知說什麽了。

    我哥又說,我媽她還不老,還沒到死的年紀,我二大爺說,她死時摟著一個舊鏡框,你知道那是為啥嗎?那個舊鏡框裏有她和我爸的一張合影啊!

    欣對我哥他二大爺的話也有所觸動,她認為,一個女人是可以那樣愛她的男人的,人之將死,流露戀世情懷,是給活人珍惜生命的最好警示。於是她勸說我哥,我們要好好活下去,要對得起死去的親人。後來欣才知道,我哥記住他二大爺的話,實際上是把他對我爸的仇恨埋得更深了。可是那天晚上,欣並沒有聽到我哥對我爸的一絲怨言,他甚至都沒提到家世。要不是後來我哥承包天元大酒店,欣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還有個當官的父親。

    欣跟我說,你哥那人太複雜,搞不懂他為啥瞞著我。

    我問欣,你恨他嗎?

    欣反問我,你呢?他可沒打算讓你活著。

    我說,我現在都麻木了,用針紮都不知道疼。

    欣說,這樣的感覺不壞,老是計較別人身上的缺點,就等於扔了自己身上的優點。

    欣又說,要往好處上多想想,誰到這世上走一趟也不易,到頭抱定仇恨進骨灰盒,不上算。

    我讚同欣的觀點,就與她達成共識。我們達成共識的基礎不僅憑生活經曆,當然還有解剖學。欣說女人一個月就排一次卵,一次隻排一個。別看那麽多的精子爭著搶著往裏鑽,能到輸卵管裏與之結合的也隻有一個。然後他們要到子宮裏發育成熟,沿途的溝溝坎坎,子宮環境的好壞,都是決定他們是否可以生存下來的條件。欣說你想想吧,一個人從液體分化而來,在娘胎裏就要經曆那麽多的危險呀!你說啥叫福氣?要我看能從陰道裏擠出來,響亮地叫上一嗓子,那就算福氣了。

    聽欣這麽一說,我脊梁骨發涼發麻;我知道,我是為我還是一粒細胞的時候感到後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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