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欣了,有一天深夜,我居然在夢裏的一個三岔路口發現了她。她的樣子很特別,著裝與這個季節形成極大的反差。都下過一場小雪了,還是我在貴賓樓看見時的那身打扮。我問她你不冷嗎?她像沒聽見似的不迴頭,隻把她那長長的辮子甩了甩,然後向左手的那個胡同裏走。我拉起架子車就追,卻怎麽也拉不動,車軲轆就跟釘住了似的……

    我說過我從不把不可能的現實寄托到夢裏去,我醒來後悵惘地想,既然夢裏看見了她,第二天的青菜攤兒上會不會見到她呢?那一整天我都懷著極大的期盼徘徊在我的攤位,一會看東門,一會望南門,最後我竟然愚蠢地跟自己打賭,她肯定從西門進來,否則晚飯就他媽的別吃。事實上我在離開市場的那一刻,沮喪地問自己,她沒來,打賭還算數嗎?

    我迴來時的步調很沉重,失望的情緒浸透我全身,我在架子車的前頭,不知道是我拉它,還是它推著我。進了當院,房東家的燈光映了滿地的銀白,使我的小屋簷下現出一片陰暗。我恍惚感到那片陰暗裏站著一個人,定睛去看,那人腋下夾著被子,腳下堆個大布兜。我刹時反映過來,驚訝地“噢”了一聲,邁不出半步。暗問自己,她怎麽知道我住這兒?我的夢就這樣變成了現實,不同的是地點發生了改變,欣的著裝也不像夢裏那樣讓人看著很冷。

    愣著幹嗎?還不過來謝我!欣的聲音和兩個月前一樣,而我再也不敢蠻橫對她。我說,我這就把門給你打開。我捅開門鎖,拉亮燈又說,你先坐,我把菜歸置窖裏去。欣說我也幫你。

    還沒入冬的時候,房東就把菜窖騰出來,免費給我使用了。

    欣幫我抱菜的時候告訴我,她在市場盯我好幾次了,覺得我像個老爺們,就買一套被子送我壓腳,軍被的棉花雖好,隻是太薄了。

    我們收拾妥當,準備把門關上說話。欣卻說她該走了。我困惑的問,你就是來給我送壓腳的被子?她踢了踢腳下的大布兜,說,還有這個。我打開布兜,發現裏麵是一套過冬的棉衣服。這時,欣又從口袋裏掏出個信袋,笑著遞給我說,這是三千塊錢。我忙說,大棚裏的青菜稀爛賤的,根本用不了多少本錢,再說可以賒帳。欣說,要想多掙錢就得去外地批發,品種全也便宜。我說,我這是權宜之計,不想蕒一輩子青菜。欣說,那也得把事幹好了再收手不是?我說那可不一定,就把信袋接過來,還正兒八經地打個借據遞給她,什麽話也沒說顯得很屑瑣。

    欣掂著借據笑著問我,是不是欠我的都還?我不知道在這以前我都欠過她什麽,我想她的話,是指她把我從看守所弄出來的事。聯想到我媽和我哥私奔它鄉,不是她去領我,我會不會要在那裏呆上一輩子呢?想到這裏我有些心酸,跟欣說,隻要是我欠你的都還,如果沒辦法還清,我就去死,投胎變個寵物,腳前腳後的逗你樂,也算還。說到這裏我有些感傷,就想把誰抱住跟女人似的哭一場,眼淚真的有點控製不住了。欣也許看不慣男人流眼淚,拉開門就走了出去。

    我追出來。

    她說,你弄飯吃吧。

    我說,我一點都不餓。

    她徑直朝院外走。

    我跟著她朝院外走。

    我問她,你往後還來嗎?

    她說,你是不是很反感我?

    我說,沒有。

    她說,什麽沒有?你就是反感我。

    我說,我想知道發生的一切,怎麽會反感你呢?

    她說,我什麽也不會告訴你。

    我說,你告訴我吧,你是我親姐行不?

    她停下來要說什麽卻沒有說出口,一愣神的工夫轉身又走。

    我說,這世上就沒愛了嗎?

    她加快步子沒有迴答。我停下來茫然不知所措,佇視她黑夜裏的匆忙的身影,高喊,你告訴我,我等你!

    15

    我這人傻了吧唧慣了,一點都不會說討人喜歡的話。欣走後,連著幾天我都在琢磨我跟她說的話,哪兒中聽哪兒不中聽,我想我這麽做對今後有好處。我已經沒有親人了,什麽事也不再奢求親情的寬容、諒解和幫助。何況,眼前的世界對我又是那麽陌生;現在的鎮子和我當兵走時的模樣完全變了,就連兒時的夥伴都找不到幾個,有認識我的,也因為我們家的一些事情遠離我,當然也因為同樣的原因,我也不願意和他們接近。我是一個孤獨者,欣主動接濟我,我不謹慎檢點些行嗎?我真害怕由於自己的大意傷害了欣啊!我現在都不敢想象,假如我那時侯任性下去,現在的生活該是什麽樣子。

    謝天謝地,欣在那個星期天又來我這裏了,我以為她休班,跟她說,你們上班族就是好,有雙休日。她說,下次我星期三來,省得你眼饞。

    許多年前的那個冬天,我租住的那間小屋裏沒有爐火,因為有了欣,我卻擁有一個幸福的暖冬。現在靜下來,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給我帶來的那份期盼與歡樂。

    欣最初並不想跟我談我們家的那些事,因為要牽涉到她跟我哥的戀愛史。她說事已至此,也就別打聽那麽多了。

    她又說,你要不想賣菜,就跟我學醫吧,我當你的老師綽綽有餘。

    等她又來的時候,真拿來一本《人體解剖學》擺在我麵前。說,你今後可要刻苦呀!

    我說,我才不學呢,除非你把我想知道的全告訴我,否則,我就在街上賣菜,就讓那些地痞流氓往我脖頸上拉屎。

    欣無奈地一笑,說,我知道你就是這脾氣。隨手扔給我一個硬皮筆記本,讓我閑著的時候再看。我把筆記本壓進被子裏,就捧起了那本解剖書。欣說,人體解剖是西醫的東西,古代的中國隻有銅人像,根本不敢解剖死人,其實在古代的西方,解剖死人也是不敢想象的……就這樣,在後來的日子裏,欣給我講人體解剖學,慢慢地還向我解剖了她的生活。

    我說過我哥在我們家曾住過一段時間,有了工作後就搬到職工宿舍住了。我從沒去過我哥的宿舍,我媽說離家很遠,在火車站附近。後來我才弄明白,那裏是國家的糧食儲備庫。

    欣說,她跟我哥相識第二次就去了他宿舍。她覺得我哥不錯,接觸了一次還想再跟他接觸。那天下晚班,欣看見我哥在醫院門口等她,說要請她吃牛肉麵,欣就跟他去了。

    欣對那次記憶特別深刻,原因是,她首次知道我哥不會騎自行車,覺得挺好笑。另外,她頭次去我哥宿舍,找不準路線,我哥坐後架上告訴她往左拐彎,她竟將車把擰向右方,結果連人帶車險些翻到溝裏去。類似這樣的笑話,當欣重又提起還勉強地笑呢。盡管那笑略帶苦澀,我卻能看出那時侯她確實進入了戀愛季節。

    我哥的宿舍是欣當時最理想的家;他一人住兩間房子,一間擺床,另一間是廚房。欣說,廚房那間可以從中央斷開,裏麵做飯,外麵招待客人最好。

    欣之所以懷念我哥那間宿舍,是因為她當時的境況非常不好。她剛從護校畢業,實習期得不到太多尊重,她和一群實習生擠一個大房子。屋裏空氣流通差,又少見陽光,剛入夏滿屋子飛小咬(一種嗜血蚊蟲)。欣說那裏的小咬盯人可疼了,嘴頭不知有多尖,隔著蚊帳都能舔到人的腳心。欣說這話時呲牙咧嘴現出痛癢狀。

    小咬叮腳心的滋味我受過;當兵時我在豬場睡過覺,豬場是蟲蜢蚊蠅的繁衍地,它們製造噪音,還喜歡咬人的腳掌。一旦咬上奇癢無比,抓撓又碰了腳心的癢癢肉,可又不能等著癢勁鑽心。我的辦法是用煙頭屈。欣不會抽煙,卻有醫院的方便條件找酒精擦。小咬本吸血之物,腳掌毛糙堅硬能吸多少血?原來小咬不僅吸血,還愛嗅腳掌的汗腺味。欣說她不是汗腳,根本不腳臭。我說那就是小咬在求愛。我說這話純粹是找樂活躍氣氛,沒有對欣不敬的意思,欣也看出來了。

    醫院宿舍老飛蚊蟲不是好事,因為蚊蟲不懂防疫區,說不定傳染病房的蚊蟲哪天串門來,吸了你的血,再把肝炎病毒當成紀念送給你,那麻煩可就大了。欣是搞護理的,這點常識她比誰都不糊塗。挨了幾宿罪之後,就到外麵租房子住了。和她一起搬出來的還有兩個實習生,她們在醫院大門東側,共同租了一間民房。那兩個實習生是搞治療的,晚上輪流跟夜班。欣搞護理,護理部不安排她跟夜班。也就是說,三個人租住的房子,多數時間隻有兩個人住,房租費卻是平均的。欣說她是最大的受益者,為此她還竊喜了一小段時間。有一天欣從食堂吃飯迴來,看見自己的床上坐著一位男青年,那位實習生給她介紹,說他是她的男朋友。欣稍顯尷尬,怕影響倆人談話便主動避開,到屋外的一棵電線杆子下麵去等。

    我問欣,當時是不是很羨慕地盼著倆人談話盡快結束?

    欣說,這兩種成分都有,不過那時侯沒想搞對象,所以也就不羨慕人家。

    後來發生的事情出乎欣的預料。幾天後,另一個實習生也領來一位男朋友,欣還要給騰地方。當然,兩個實習生誰也沒開口攆她出去。欣對此向我總結說,本以為自己找了便宜,實際上卻吃了甲乙實習生的虧。按說談情說愛該去河邊或樹林裏,死熱的天貓屋裏啥勁?可能她們對醫院周邊環境不熟悉,不敢出屋罷。欣當時就這樣理解了她們的難處,所以,當甲乙實習生輪番迫使她離開時,她都是淡淡一笑,依然站到那棵電線杆子下麵。

    欣向我強調那棵電線杆子,是因為她後來在這裏遇見的我哥。欣說我哥最初給她的印象,沉穩老練男人味足,如果單看外表和氣質,那要比我強多了。這話我實在是不愛聽,我年輕時胳膊和大腿上的腱子肉,稍微用點力就能鼓起大包。我以為欣忽略了我的這項優點,就給她偽裝一個深沉而又痛苦的造型,問她,像不像健美運動員?欣不露聲色地迴敬我,聽說非洲男妓也是這副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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