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夫認為,母狗不掉腚,公狗不呲牙。苟醫生敢這樣,肯定是二姐不守婦道。

    我剛出沙塘村,忽聽後麵有人喊。

    扭頭一看,原是小弟騎車追來。

    會是什麽事,這麽急?我停下車子等候。

    弟弟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二姐死了。

    我心裏一酸。二姐才四十多歲呀,怎麽就死了呢,我們兄弟姊妹十個,這下就破群了。弟弟問我去不去看二姐,我說去。我問多會走,弟弟說馬上跟他走,天熱,人不能放,等著火化,去晚就看不到了。媽和其他幾個哥哥一會就去。

    我二話沒說,含著淚就跟弟弟去二姐家。

    一路上,我那個愛說愛笑愛唱的活潑潑的二姐不時走入我的記憶。

    二姐比我大二十歲,我記事時,二姐就出嫁了。每次迴娘家,二姐都買些好吃的東西分給我和弟弟。那時家裏數我和弟弟最小。

    二姐識字。每次迴家,她不像大姐、三姐幫家裏幹活,而是看書。大哥家書多,二姐一來,大哥就推薦幾本書給她看。因為書看得多,所以,二姐的肚裏故事也多。她常給我們講故事,什麽憨子娶媳婦、王小二開店、劉秀走南洋,還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等,她講得有聲有色,我們聽得津津有味,常常飯都忘記吃,覺都不想睡了。

    二姐不僅喜歡看書講故事,還會唱戲。聽母親說,二姐未出嫁時,年年參加大隊宣傳隊的演出。她在戲中多數扮演女主角,像白毛女、阿慶嫂、鐵梅、江水英等。她嗓音甜美,扮相俊秀,戲路子也寬。家鄉懂戲的人都說,二姐是塊演戲的料子,無論是呂劇,還是柳琴,都行。她的唱腔優美動聽,嗓音甜潤清脆,婉轉傳神,尤其是柳琴的“冒腔”,呂劇的“反四平”,高則如高山流水,低則似空穀流音。二姐擅長扮演悲劇人物,像白毛女、吳清華、鐵梅之類。唱到傷心處,二姐會動真情,淚水漣漣,邊哭邊唱,看戲的人無不被二姐哭得兩眼發紅,有的老太太或小媳婦會哭得一抽一泣。母親也誇二姐會唱戲。二姐出嫁後,母親還常對我們講二姐唱戲的事。

    母親說二姐唱戲曾著過迷。有次演戲迴家,父親讓二姐去挑水。那時不像現在,家家都有壓水井,一個村裏隻有一口井,井很深,井口很大。條件好的人家,拎水桶都是木頭的,大多數人家拎水都用水罐子。水罐子都是泥燒的,不結實,碰到井壁上的石頭,就會砸碎。拎水的井繩也是專用的,很長。那天,二姐挑著水罐子,邊走邊比劃著戲中動作,嘴裏哼著唱詞,不知不覺間走到井邊,大概是她在背什麽台詞入了迷,不小心連人帶罐子一同掉進井裏。幸虧那是臘月天,二姐穿棉襖棉褲,沒有沉入井水裏。她扒著井邊石縫,飄浮在水裏,不住聲地喊救命。因為井深,喊聲傳得不遠,喊了好一會,也沒人來救。當二姐凍得奄奄一息之際,正巧本家二大爺來井邊挑水,見井邊一隻水罐子,井下似乎有人喊,伸頭一望,好乖乖,原來是二丫掉井裏去了。二大爺一麵叫二姐別慌,一麵大聲喊父親的名字。父親不知發生什麽事,聽二大爺沒好腔地喊,嚇得連忙向二大爺那兒跑。好在兩家相隔很近,二大爺一見父親跑去,就大聲說,快拿繩來,你家二丫掉進井裏了。父親一聽,嚇得兩腿幹哆嗦,走不動路。還是莊鄰一位表叔找來繩子,讓二姐拴在身上抓緊,然後和好幾個人才把二姐從井裏拽了上來。

    一聽二姐掉進井裏,家裏也亂了套。母親一邊哭一邊往井沿跑。剛從井裏上來的二姐棉襖棉褲都濕透了,烏黑的發辮,散披著往下滴水。臉上因驚嚇和身上被冰冷的井水浸泡,呈一片烏紫。她凍得渾身篩糠似的不斷顫抖著。母親連忙找衣服給她換,又生火給她烤。父親則氣得在一直罵二姐,說她做事不專心,隻顧唱呀跳的,這可好了,唱到井裏去了,怎不淹死的?二姐不敢吱聲。

    二姐十九歲那年就出嫁了。那時農村作興早婚。父親本著女大不可留的觀念,二姐親事剛定,婆家一提結婚,他就滿口答應。人家女兒定親,娘家要向婆家要許多彩禮,父親卻跟別人不一樣,不僅不要,還把人家送的禮退一半迴去。莊鄰都說父親迂,養大的女兒白送給人家,真不劃算。父親則認為,人是第一的,不能拿閨女換錢使,再說自己又這麽多兒子,個個都要娶媳婦。如果女方都要彩禮,兒子還不打光棍呀!日子是自己過好的,不是向人家要好的。

    二姐婚後並不幸福。二姐夫是大隊會計,整天在家擺架子,家裏、田裏活一點也不幹,油瓶倒了都不扶,這一切活計都落在二姐身上。再加上生了一兒一女,更是幹個沒了。二姐夫個頭不高,又瘦又窄的臉上從不輕易露出笑容。大姐曾評價二姐夫“陰”。他長年累月沒笑臉,偶爾露出一次半次笑容時,雪白的牙,深深的眼,也讓人琢磨不透。三姐說他狡猾。父親的喪事上,他說通大哥,為父親擺祭桌,說是爭麵子。祭桌正中放著豬頭,豬頭的眼裏,鼻裏,嘴裏,耳朵裏都各塞一張百元大鈔。豬頭旁邊還得放一隻活公雞,公雞是拴起來的,雞頭,雞翅膀上都懸綁百元人民幣。供品前麵放五色果,香爐,燭台,兩盆素花等,讓人一看,的確不俗氣。莊人都誇祭桌擺得好,誇幾個半子大方,殊不知祭桌上的錢都是二姐夫跟大哥借的,辦完事後,又全還給大哥哥了。自己一點錢不出,還掙了麵子,你不能不承認二姐夫狡猾。

    那一年,也就是父親去世前的那年,二姐突然感到雙乳發漲,痛疼,裏麵有硬塊,便去村保健室找醫生看。那醫生姓苟,與二姐年齡相仿。他看了二姐的乳房後,又用手去捏。農村少婦,能把奶子露給別的男人看,就夠羞的了,再給人摸,就更羞,但沒法,病不忌醫。苟醫生在二姐奶上摸了好一會,才說,二姐是乳腺炎,需要吃藥打針,不然時間長就成了乳腺癌,那就不好治了,並問二姐怕不怕打針。來就是看病,還怕吃藥打針嗎?因為二姐家離保健室近,所以就直接在保健室打針。

    誰知,苟醫生居心叵測,早已對二姐垂涎。二姐雖有兩個孩子,仍然風韻猶存。苟醫生第一次給二姐打針時,非要打臀部,不打胳膊。地方風俗,女人打針一般都是打胳膊。苟醫生對二姐說,打胳膊藥力慢,效果不好,二姐隻能聽他的。打針時,苟醫生趁機亂摸,二姐敢怒不敢言。一來怕爭吵被別人看見,影響不好,也說不清;也不敢得罪他,因為他哥是村書記,二姐夫就在他哥領導之下。有心不在這裏看病,去別的醫院又太遠,少說也有幾十裏,因為他們這個村太偏僻了。二姐夫又不得閑帶她去,她帶兩孩子出門也不方便。所以,第一次苟醫生亂摸時,二姐隻是臉紅並正顏厲色警告他,不要胡來。

    二姐第二天想讓二姐夫陪著去,二姐夫不願意,說有事,再說,哪有男人陪女人打針的,他死活不去。二姐又不敢多說別的,畢竟苟醫生還沒做無恥的事,她怕多說會無端引起二姐夫猜疑,反而不好,於是,就自己去了。

    打針在裏麵屋裏,二姐解開褲帶,打過針,剛想起身係褲子,苟醫生這個禽獸不如的家夥,一把抱住二姐,扯去二姐褲子,強行按到地上,二姐還沒反應過來,就是反應過來也沒用,二姐根本無力抗拒這條色狼,便遭到了苟醫生的強暴。

    事後,二姐哭著跑迴家,恰巧二姐夫剛迴來,問她怎麽搞的,哭什麽的?二姐就把實情告訴了二姐夫,二姐夫一句話也沒說,拽著二姐就到派出所報案。苟醫生被逮,受到法律製裁,二姐為此,也落進了深深的苦海。

    二姐夫認為,母狗不掉腚,公狗不呲牙。苟醫生敢這樣,肯定是二姐不守婦道。二姐一身是嘴也說不清。她自責,自愧,自悔之際,又遭二姐夫冷嘲熱諷,恣意辱罵,覺得無臉活在世上,真想一死了之。可是,轉念一想,自己一死百了,兩個孩子怎麽辦?誰會對她孩子知疼知熱,沒娘的孩子像根草,隨時都被風吹跑,想到此,她就斷了死的念頭。

    為了孩子,她賴活著也得活著。

    二姐夫並不因為苟醫生被逮而解心頭之眼,他一看到二姐,就幻想二姐被苟醫生侮辱的樣子,心裏就來火,就想找二姐煞氣消火。他動不動就對二姐拳打腳踢。常常深更半夜,二姐無緣無故都會被二姐夫從被窩裏拉出來打,打完後還讓二姐到湖裏挖地,並規定每夜要挖二分地,挖不完就打。

    聽母親說,二姐被打得最慘的一次是那年冬天,天氣特別冷。晚上,二姐帶著兩個孩子早早入睡。二姐夫喝得醉熏熏地從大隊迴來,犯神經病似的,一聲不吭,把脫了衣服的二姐拖出被窩就打。二姐夫打二姐時,不許二姐身上有一絲一線,都是衣服扒光後打,打夠了,打累了,再叫二姐光著身子去找砂礓放在床前,讓二姐跪在上麵,稍有不順又是一頓拳腳。二姐身上,被打得傷痕累累,膝蓋都跪出了血。二姐不呆不愣,心想,像這樣下去哪天是個了。她無法再顧孩子,因為她實在受不了二姐夫的折磨。

    第二天晚上,二姐夫臨去大隊算賬之前,又大罵了一頓二姐才走,二姐望著兩個熟睡的孩子,淌了一陣眼淚,然後脫下棉襖棉褲,壓在孩子的被上,怕孩子凍著。因為,今夜她不摟孩子了。她在衣箱裏找了兩件單衣服穿上,又到後院的桃樹上折一根桃樹枝。二姐迷信,她相信桃樹避邪。二姐又看了看兩個孩子,然後流著淚,輕輕帶上門,走了。

    天寒地凍,萬籟俱寂,望著黑漆漆的天,黑洞洞的地,二姐瑟瑟著小小的身子,徘徊在田間小路上。上哪去呢?何處她可以安身?思來慮去,隻有迴娘家,也隻有娘家才能容下無處安身的女兒。

    二姐婆家離娘家三十多裏路。一個年輕的女人,深更半夜走在荒郊野外,的確夠怕的。遇到壞人怎麽辦?遇到野狗怎麽辦?跑迷了路怎麽辦?這一切,二姐都不怕,她怕見到的是二姐夫窮兇極惡的麵孔,是二姐夫無情無義的拳頭;怕聽到的是二姐夫難以入耳的辱罵。在北風的唿嘯中,在冰凍的泥水路上,在彎彎曲曲的山岡上,二姐高一腳、低一腳、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跑著。跌倒了再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不知跌了多少跤,不知走了幾個時辰,二姐終於趕到了沙塘。

    敲開母親的家門,望著家人,二姐哇的一聲就哭個不停。屈辱、謾罵、毒打,所有的委屈都湧上心頭,化成無窮無盡的淚,當著父母的麵,盡情地流,流。

    母親趕緊找來棉襖讓凍得變色的二姐穿上,又抱來柴火讓二姐烤。在二姐的哭訴中,父母終於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母親眼圈紅紅的,責罵二姐夫,事情都過得去了,還鬧什麽,計較什麽,二丫又不是有意的,她想嗎?她能知道那個禽獸想遭踏她嗎?任憑母親怎樣嘮叨,父親總是一聲不吭,默默地吸著老煙袋。按老父的規矩,女兒出嫁後,夫妻打架,不準往娘家跑,跑來也得攆迴去。二姐既然是偷跑迴來的,就沒有再逼她迴去。為了防止二姐夫找,母親就把二姐藏在姥姥家。二姐夫從大隊迴家,見屋裏燈還亮,暗罵二姐不會過日子,深更半夜還點燈,又想找二姐事。可是推開家門一看,床上沒了二姐,隻有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在睡覺,他見孩子身上蓋著二姐的棉襖棉褲,人沒了,便傻了眼。他怕二姐尋短見。他急忙叫醒孩子,問二姐上哪去了?孩子迷迷糊糊,搖頭不知。二姐夫隻得去喊他弟兄四處尋找。汪裏、塘裏、井裏、河裏,到處都找不到。二姐夫急了,天一亮就喊來他母親照看兩個孩子,自己騎車就直奔我家。

    母親一看二姐夫,氣就不打一處出,可是,她壓在心裏,沒有吱聲。二姐夫問,大娘,她來家沒有?母親裝憨說,誰呀?二姐夫說,小萍媽。小萍是二姐的大孩子。母親說,她沒來呀,怎麽啦,你們又吵架啦?

    二姐夫沒等母親招唿,就徑直闖進屋,他以為二姐躲在屋裏。他朝屋裏看了看,發覺沒有人,才把二姐賭氣出走的事告訴母親。母親想到二姐所受的罪,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她質問二姐夫,事情都過去了,為什麽還那麽狠心打二姐!又哭說,這丫頭能上哪去呢?天寒地凍的,棉衣也不穿,不凍死了嗎?二姐夫看母親那樣,以為二姐沒迴來,正準備走,見父親來了,朝父親麵前雙膝一跪,哭了。老父叫他起來,他也不起來。老父說,你跪不是個事,快去找人,不然,她的幾個兄弟來不會讓你!

    二姐夫走了,哭著走的。他很後悔,後悔不該如此狠毒地打二姐,倘若二姐真要死了,兩個孩子誰管?

    二姐夫和他的親朋好友,又找了好幾天,仍沒找到二姐,隻得再來我家打聽。他始終懷疑二姐在我家藏起來了。他又跪在父母親跟前痛哭流淚,責備自己,並發誓,隻要二姐跟他迴家,他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待她。父親看二姐夫態度怪誠懇,就實話告訴了他,二姐是在家裏,不過,她不願跟你去。二姐夫一聽又哭說,她不迴家,一家人家不完了嗎?並表示要當麵給二姐賠罪,老父還是沒給二姐走。

    後來,二姐夫又托人來求情,並寫保證書,二姐才迴家。實際上,二姐早就急了,她哪能舍得兩個孩子呢?從那以後,二姐也就再沒受二姐夫罪。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二姐卻得了病。據說她和父親的病差不多,不同的是二姐病重時雙目失明,眼裏長滿了翳,眼球都變了,全身浮腫。二姐夫也下勁給二姐帶這看,帶那看,光南京大醫院都去了幾次,錢花了不少,就是不見好。

    想不到說死就死了,我能不傷心嗎?

    望著火紙蓋臉的二姐,我泣不成聲。

    雖然,我和二姐是同父異母,但我像疼三姐一樣疼她。

    畢竟我們是一脈血緣。

    畢竟她疼過我,愛過我。

    給二姐安葬後,我沒有迴娘家,直接迴到自己家。看著兩個孩子偎在跟前,吃飯時爭爭鬧鬧互不相讓的稚態,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窮富沒什麽,隻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是福。

    那時候,家中沒有分文錢,雷文國說,所有錢都賠到生意裏去了,又說我生兒子時,他花了很多錢送禮,不然計生辦能讓我安穩呀!我一貫不關心經濟,家裏有飯吃,餓不死就行。再說,一切慢慢來,隻要我們苦心經營,生活會好起來的。

    關鍵是,夫妻倆要齊心合力。隻要如此,什麽樣的刀山都能過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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