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國得知我一如既往地仍在學校教書後,氣得暴跳如雷,並讓他二嫂立即找校長攆我滾蛋。

    求人辦事,空著手總不太好。

    於是,我到三哥家拿了一盒四瓶裝的香油。

    給三哥錢,三哥不要。

    我總覺著白拿不好,雖說是自己哥也不行。我已經在他家白吃白住了這些天,三哥不說,三嫂能不說嗎?幹一行講一行,畢竟芝麻是三哥花錢買的,不是家中地裏種的。

    三哥不要,就給三嫂。正巧上次三嫂拿我二十塊錢找人零錢,我沒要,算是兩抵了吧。親兄弟明算賬,橋歸橋,路歸路。

    我從沒給領導送過禮,更不懂送禮行情。不知送一盒香油少不少,校長能不能看上眼呢?唉,就這些吧。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嘛。

    正月初八,一大早我在弟弟家草草吃了幾口飯,就急匆匆往校長家趕。因為沒底,心中總是忐忐忑忑不實在。

    校長家在朝陽村。實際上,朝陽村原叫野雞屯。很早以前,這裏荒無人煙,是野雞狐狸出沒的地方。後來,不知從哪來了一對夫妻在這裏開荒種地。男的很兇殘,據說是金盆洗手的土匪;女的很妖嬈,整天打扮,從不幹活。他們很少跟外界來往,不久,又來了許多男女,這個地方便熱鬧起來,因為野雞多,故稱野雞屯。文革期間,礙於村名不雅,有妓女之村的嫌疑,便改作朝陽村。不過,老年人仍習慣把這兒稱作野雞屯。的確,解放前,這裏女人不太正派,多以賣淫為生。

    校長家雖說離沙塘十多裏,但不陌生,去年他娶兒媳婦,我曾去喝過喜酒。由於路孬,我怕顛砸了香油瓶,所以,車子騎得很慢。足足騎了四十分鍾,才趕到校長家。

    別看校長隻是一個村小的校長,房子蓋得卻與眾不同,在村裏一看就知是個當官的人家。他家分前後院,八間大平房,外加六間東西屋和過道屋,整整十四間,饞人呢。房子又高又大,院子也特別寬敞,猩紅色的大鐵門上鑲著兩個虎口門環,門兩旁還雄踞一對石獅子,酷似過去的衙門。而周圍的人家,大多是低矮的小瓦房,連院牆都是矮矮的,門口堆的是長年燒不完的幹草垛,草垛上遮蓋的是一層塑料紙,紙上再壓幾塊磚頭,防止被風卷走。校長家門口幹淨利索,天陰天晴都不要緊,反正做飯不像農家燒草燒煤,而是用煤氣灶,燒微波爐。城裏的普通人家還沒有微波爐,校長家先用了,惹得村裏老實巴腳的農民跑到他家看新鮮。當官真好,當官能發財,村裏人看了校長家都這樣認為。當然,他們中沒一個是當官的。

    來到校長家門口,猩紅的大鐵門緊閉。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地敲了敲門。我不敢用力敲,生怕太大的響聲讓主人不悅。

    響聲剛過,便傳來了腳步聲。隨著“咣當”一聲,大鐵門被拉開了,露出校長四隻眼。校長戴深度近視眼鏡。因為久戴眼鏡,眼睛已變形。有一次,校長在學校裏洗頭,洗頭得拿掉眼鏡,我不知因什麽找他,一看,天哪,校長一雙眼睛不僅白眼珠多,而且往外凸,那兩個黑眼珠都朝鼻梁集中,活脫脫一個“鬥雞眼”,難看死了。

    校長看我上門,忙打著哈哈:“啊,沒想到,哈哈,快進來,快進來。”我將車子推進院裏,提下那盒香油,不好意思地說:“校長,年前沒撈到來看你,這點香油自家磨的,不成敬意。”

    “你看看,你看看,來就來是了,幹嘛帶東西。”校長一邊謙讓,一邊收下香油。校長老婆也聞聲出來,接過校長手裏的香油,熱情地讓我進屋。

    坐下,上茶。校長老婆茶杯遞給我後,便知趣地離開,忙別的事去了。這也許是長時間養成的習慣,公開場合,當官的女人從不參政,隻有晚上才刮枕頭風。

    我開門見山地說:“校長,我今天來找你,不為別的,隻想把孫老師在我家買香油挨打的事說一下。我不知雷文國在你跟前說些什麽,但不管怎樣,我相信你也不是那種偏聽偏信的人,這些年來,我怎麽樣,孫老師怎麽樣,你心裏應該是清楚的。”

    校長說:“當然,我對你們倆都很相信。那件事給雷文國做粗了,他哪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把人打得半死,簡直無法無天。那天晚上,我都睡了,外麵撲通撲通打門,我也不知什麽事,隻聽門外亂哄哄的,看樣子,來了不少人。我以為是賊,沒敢開門,後來聽出是雷文國的聲音才開門。天老爺,隻見孫老師渾身血淋淋的,人成了麵條子,被兩個彪形大漢架著。我當時也給嚇壞了,忙問怎麽迴事。孫老師不能說話,臉上都是血,眼腫得睜不開。雷文國指著孫說:‘他個孬種勾引我老婆!’我根本不信,我知道你跟雷早離過婚,孫雷也沒有女朋友,別說沒有什麽,就是有什麽又怎能說是勾引呢?我質問雷文國:‘你這樣打老師是要犯法的!’他看我說法不好聽,睬都不睬我,又讓人把孫老師架走了。他們人多,我想攔也攔不住。那一夜我都沒睡著,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趕到孫老師家,孫老師正在掛水,講話很費勁。他說:‘我真不明白,自己去買香油,糊裏糊塗地突然挨了人家一頓悶打,後來才明白是怎麽一迴事,原來雷文國誤會了他。’他說他要告雷文國,我也支持他告。雖然我跟雷二嫂是老同學,我也得為老師撐腰,說句公道話。何況,雷文國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他要是放在眼裏,能這樣做嗎?”

    校長講得口幹舌燥,呷了一口茶後又憤憤地說了一句:“他這是殺雞給猴看,是向我示威,人打過了還拉到我家,逞什麽能!”

    我打斷了校長的話,說:“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我隻想問一句,我還能繼續教書嗎?” 校長一怔,說:“怎麽不能?誰說不能了?”“同事們會怎麽看我?”

    “你又沒幹什麽壞事,怕別人看幹什麽?”校長似乎看透我的心思,語重心長地說,“李老師,我很同情你的處境。攤到這種情況,你隻有挺住。在我眼裏,你很堅強,有個性,有能力,素質很好嘛。你不教書不可惜了嗎?聽我話,繼續教。我相信你,同事們也相信你。你要放下思想包袱,跟往常一樣,該怎麽上課就怎麽上課,沒有爬不過去的山!”

    聽了校長的話,我很受感動,心裏也輕鬆了好多,雷文國留在我心中的陰霾,被校長幾句話掃蕩殆盡。

    看看時候不早,隻得告辭。校長執意挽留,讓我吃過飯再走,我婉言謝絕了。

    校長把我送到門口,又指了一條近路讓我走,最後又說:“開學就去上課,跟那種人計較劃不來。”

    迴去的心情比來時好多了,懸在心中的石頭,此刻全然放下。舉目遠眺,剛返青的麥苗,一望無盡,一隻百靈鳥從麥地裏飛起,直衝雲霄,迎著風口叫得正歡。化了凍的黑土地散出濃鬱的泥土香味,我深深地唿吸著曠野裏的豁達之氣,把車子騎得飛快,路似乎也不像來時那樣顛人了,隻是肚裏咕咕地響了起來。我摸了一下肚子,笑笑,自言自語地說:“到家就吃飯,最少吃三大碗!”

    我去校長家的事,大姐知道。她一直在弟弟家等候消息。看我進門後,忙問:“怎麽樣?書還能不能教?”

    我知道大姐最關心我目前的生活。代課教師工資雖說不高,但總比沒有強。我車子一放,就把去校長家情況跟她說了。她聽了很高興,不過,她又提醒我:“在學校要小心,特別是路上,要防哪個孬種攔你。”

    我說:“學校是什麽地方,他不敢去。路上他要攔我,我就告他,法律可不管他是什麽地痞流氓。”

    大姐過了十多天才走。

    沒有不散的宴席。人人都有家,人人都要迴家。隻有我,說有家,卻無家;說無家,還有個棲身之處——娘家。縱然一些人用種種眼光看著我,我還得厚著臉皮在母親屋裏住下去,因為我實在沒地方去。

    其間,哥嫂們還在不厭其煩地做我工作,讓我迴雷家,我隻好躲著他們,連飯也不上他們家吃。我知道,一坐到他們家飯桌上,他們便會引經據典、拐彎抹角地讓我認識離婚後的路難走,還是“奶婚”好,再談一個二婚的,到老死也不會一條心。孩子更受罪,像個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

    我成天在屋裏呆著,靜等著開學。

    我真想找胡素華大姐聊聊,畢竟她閱曆深,社會經驗豐富,人生體會也多,再說好幾年沒見了,不知她近況如何。可是,我又不敢去。她也是離婚的,我也是離婚的,我怕人說,什麽人找什麽人。真是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淨找大王八。那時,我的精神狀態極差,腦神經天天繃得緊緊的,生怕再有什麽不幸突然降到我頭上。

    我天天躲在屋裏,坐累了睡,睡醒了坐,餓了就到弟弟家討口飯吃,有時一張煎餅,有時一碗稀飯,弟媳婦還不錯,什麽話也沒說。

    總算開學了。

    那天,太陽剛露一點紅,我就開始做飯吃。年年如是,開學第一天,早上八點前一定得到校。

    吃過飯,我略加修飾一番,無非是把長發綰在腦後,盤成團團發髻,然後換件淺綠色的風衣,腳上皮鞋邋遢慣了,髒兮兮的,灰頭灰腦,大約有一個多月沒擦鞋油了。我找了一塊破布,蘸了點水,先把鞋上泥灰擦淨,再找鞋刷刷點鞋油,舊皮鞋又煥新顏了。

    收拾完畢,騎車慢悠悠朝學校逛去。

    越靠近學校,我的腦子裏越亂糟糟的。同事們會用什麽樣眼光看我呢?驚訝?懷疑?鄙視?探詢?孫老師的臉上傷痕可曾去掉?醜媳婦總得要見公婆。校長不是讓我放下包袱嗎?唉,隨他們怎麽說,怎麽看吧!

    學校裏除了成群結隊的學生外,老師來得很少。他們見到我,仍跟往常一樣,親熱地打了聲招唿,並沒有像我想像那樣瞧不起我。別人不問,自己也犯不著解釋,有時解釋多了適得其反。

    九點多鍾,孫雷才來,仍騎著那輛摩托。那輛摩托曾被雷文國蠻橫無理地推到溝底。孫雷被綁架走後,是弟弟把摩托從溝底推上來的。過了好幾天,孫家才來人推走。見人來推車,心中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我對不起孫,對不起孫的摩托。跟孫家說什麽都不光彩,一切語言都無法詮釋我當時難堪的心境。今天,看孫雷來了,那種羞愧、內疚的感覺一直盤在心頭。

    孫雷表情很嚴肅,嚴肅得有點可怕。他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鏡。那副又大又黑的墨鏡幾乎罩住了他大半個臉。可以斷定,臉上的傷痕沒褪。他進辦公室時,有個老師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說:“喲,孫老師今天戴眼鏡好漂亮!”接著又響起不無嘲弄的哈哈笑聲。我不敢望孫雷,隻聽孫雷平靜而又從容的語調飄了過來:“好看嗎?你也買副戴好了。”

    我如坐針氈。那芒刺似的語言雖不是說我的,但仍刺得我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辦公室裏一時靜得出奇,當這麽多人的麵,我真不知該怎樣跟孫雷解釋那晚的事。我隻覺得,有些人的眼光,一會射向我,一會射向孫雷,仿佛我倆真的幹了見不得人的醜事似的。我僵直地坐著,直到校長走進辦公室宣布開會,我才從窘境中解脫出來。

    第一天最難熬,第二天就好多了。最起碼我沒有了第一天的拘謹、無奈、羞愧。我靜心備課,認真上課,像以往一樣。

    孫雷的大墨鏡取了下來,大概他覺得戴著墨鏡走進課堂不合適。他的半個臉仍留著青紫的傷痕,從鼻子到腦袋,幾乎沒有一塊好肉,烏黑青紫使他原本漂亮的臉蛋,顯得有點醜陋。

    看到孫雷那張變了色變了形的臉,我更是內疚得要命。同事們在會上聽了校長講的真相後,對孫非常同情,我當然也在被同情之列。他們都要替孫雷打抱不平,為的是維護老師的尊嚴、人格、權利。

    當辦公室裏隻剩下兩三個人時,我向孫雷道了歉。孫雷已知道我的處境和雷文國那晚的惡作劇,他說:“李大姐,我真的不在乎,難得讓人吃一迴醋,值!”他又跟我說,他姐他女朋友準備開學來找我後賬的,他沒讓來。他對她們說:“李老師也是一個挺可憐的人,兒子剛死,男人又暴戾成性,如今家也破了,人又寄居在娘家,夠慘的了。”

    他的姐姐和女朋友也是通情達理的人,結果沒來。

    既然話說開了,我對孫的那份自責和內疚也就少了。不過,我對孫雷倒是多了一份感激,感激他寬容大量,感激他深明大義,感激他不記恨我。

    雷文國得知我一如既往仍在學校教書後,氣得暴跳如雷,並讓他二嫂立即找校長攆我滾蛋。雷二嫂也的確來找過校長,讓校長辭退我,這一次校長卻薄了雷二嫂的麵子。他對雷二嫂說:“學校正缺老師,我無法也沒權利辭退一個積極上進、教學能力強的女教師。”雷二嫂碰了一鼻子灰,隻得悻悻返迴。當然,校長為我又在背後挨了雷家一頓臭罵。

    開學後,日子過得很快。我早出晚歸,和哥嫂見麵的機會就更少了。我又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教學工作中去,精神上也好多了。隻是夜深人靜時,又會思念起死去的兒子來,同時還在牽掛著那個近在咫尺卻不能生活在一起的女兒。

    雷文國不給女兒到我身邊來,實際上,他這是變相地懲罰我,作踐我。無奈,我隻好利用中午或晚上放學時間,跑到高山小學看閨女。隻要能看到女兒,能看到女兒幹幹淨淨,高高興興的樣子,就心滿意足了。

    我別無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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