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他下來。”他的上司命令,“我還有事要問。”全然不顧幾分鍾前的另一條相反的命令。


    繩子被割斷,罪犯跪在地上,麵色發紫。他無力地抓撓自己的喉嚨,最終用左手將勒緊的麻繩扯下來,甩在一旁。他大口喘氣,瞳孔顏色因恐懼和窒息變得更淺。他的手指不斷抽搐。那個傳教士別過頭去,好像不忍心看人臨死時的模樣。


    虔誠的蓋亞信徒,麥克心想,我最喜歡這種人。稍微提及信仰,他們就會拋棄理智,然後根據你的命令行事,從不多嘴詢問緣由。


    可惜維隆卡不是這種人。他的上司拎著頭盔拄著長槍,雙腳不停變換重心,就差在旁邊蕩起秋千了。沒人能猜到他在想什麽,但多半與莫爾圖斯和自由人幫派無關。向來如此。當罪犯掙紮著爬起來時,他踢開腳邊的土塊,越過下屬走上前。


    “你要問什麽?”他對麥克說。


    “莫爾圖斯領主的下落。”麥克告訴他,“眼下城裏亂成一團糟,我們沒時間挨家挨戶搜索。城門被攻破後,當地領主和他的家眷在哪一間屋子裏都不奇怪。”


    “不會剛好是在伊芙琳吧?算了,你問吧,但我不覺得他會知道。”


    罪犯一定聽到了他們的交流。再沒有比死亡更有效的審問手段了,當麥克提問時,他向絞索低了頭。騎士侍從注意到他有一雙異族的瞳孔。


    “我沒進城。”罪犯斷續地說,“是坎德納·貝萊找到了他。”


    “千萬別說謊,小雜種。也許我該讓你清醒一點……”


    “他把領主印章交給我了!”


    哪怕是莫爾圖斯的領主,也絕不可能遺落皇帝陛下親授的印章。麥克把印章在掌心搓了搓,露出泥土下的帝國徽記。維隆卡居然沒想到派人搜這個死刑犯的口袋,實在是不該有的失誤。他對自己太過自信,就算敵人手上握著長槍短劍,他恐怕也隻會拍馬衝上去。麥克隻得苦不堪言地跟在後麵。


    侍從收起印章,“是真貨。”到了皇帝陛下麵前,他也足夠交差。我也懶得去給他收屍了。“自由人搶走領主的印章,你想幹嘛?”


    “他媽的印章還能幹什麽?當然是蓋印。”


    偽造信函,或者充作魚餌。麥克驚奇地看著這個土匪,沒想到對方居然還能想到賣掉它之外的用途。他的思維有點不像自由人。“你們從黑木郡一路趕到莫爾圖斯,怎麽沒去砂石鎮?”銀歌騎士團在那裏擊退了魔怪,但消息肯定還沒傳出去。


    罪犯瞪著他,但生存欲望盛於抵抗心理。“莫爾圖斯的領主是個白癡,黑木郡封閉後,他乖乖聽話,向黑木郡派兵救援。”他戒備地緊盯著侍從,好像擔心麥克會一棍子抽過來。盡管如此,他也沒更改用詞。“傻瓜領導的城市比較容易得手。”


    麥克懷疑這小雜種沒說實話。他有些小聰明,侍從承認,可惜太年輕也太急迫。受自由人一貫的行事風格左右,他想得還不夠遠,眼界也太狹窄。正常的自由人是不會考慮劫掠城市的,他們一沒那本事,二沒有計劃。而有見識的土匪早就死在帝國的剿滅中了。


    但他還有問題要問。“那些弓手怎麽迴事?”


    “什麽弓手?”


    “說實話,小鬼!你還有一條胳膊和兩條腿,沒錯吧?”麥克懶得跟他廢話。


    “……我手下有個王國軍的逃兵。”


    逃兵變成土匪,他本不該驚訝。森林種族與奧雷尼亞的戰爭曠日持久,但更令人退縮的是領主間的戰爭。人們從田地水井、石磨街巷間被征召入伍,為同樣標誌著奧雷尼亞徽記的不同旗幟互相廝殺。這些雜牌軍隻受過兩星期的基礎訓練。沒關係,反正對手也一樣。他們的生死取決於神秘生物,勝利不代表大功告成,因為戰敗的貴族轉眼被贖走釋放。沒人知道戰爭什麽時候結束,也沒人知道自己要怎麽活到那時候。所以為什麽不逃呢?為了榮譽?


    領主擅長給士兵許下更多承諾,直到他們在某場毫不光榮的戰役中白白送命,承諾便沒了施與者。麥克很清楚頭銜、財富、名聲對平民的吸引力,然而這些統統不屬於凡人。平民是沒資格成為神秘生物的。“他是誰?在那些人裏嗎?”麥克指了指樹枝上懸吊的屍體。


    罪犯畏懼地掃了一眼白蠟樹。要不是運氣好,他也會是其中一員。“不,他早死了。”


    侍從點點頭,轉身向上司稟報情況。罪犯咬緊牙關,痛苦地撐起身體。周圍隻有一個來路不明的傳教士盯著他,可惜他沒力氣逃掉。“我們立刻就走,長官?”麥克問。


    “再等等吧。”維隆卡說,“那個傳教士呢?這裏還有一堆麻煩等著收拾……我看見他了。站得挺近。好了,你在發什麽呆?”被點名的蓋亞教徒遲疑地打開手中的經卷,仿佛在擔心自己不識字。


    “還要浪費繩子,長官?”


    維隆卡扭過頭,瞥了一眼那個僥幸多喘息了片刻的自由人。“浪費?這家夥莫非比一條麻繩值錢?”


    “他是稀有物種。”侍從告訴他,“如果我沒看錯,他的祖輩八成有妖精血統。也許根本就是來自母親。石英城裏有的是異族奴隸。”


    “伊芙琳有妖精?它們那麽小。”


    “大妖精隻比你矮一點,長官。蒼穹之塔聲稱他們瀕臨滅絕了,不過我也不能確定他是什麽種屬……”


    “你總是沒錯。好吧,一個土匪而已。”騎士隊長走上前,一腳把罪犯踢倒。後者立刻掙紮起來,似乎忘記了恐懼。很有活力,麥克評價,或許他就是我要找的動物。“你的判決改了,小雜種。三神要你服刑。時間大概是,我想想,一千年吧。”


    “去你媽的!”罪犯將唾沫和髒話一齊啐向他。


    維隆卡沒理他。“交給你了,夥計。反正比起複仇,當地人更想要禱告。快點解決。但願那些森林種族會因我們為維持物種多樣性做出的貢獻少製造些麻煩。”一根樹枝從天空落下,被騎士隨手抽開。他低下頭,對罪犯露出微笑:“運氣不錯?也許我會抽空去石英城找你的婊子老媽。別想著逃。相信我,我寧願對你的屍體說這話。”


    要是有人能在銀歌騎士手上逃走,那失手的家夥就該辭職了。麥克考慮過在同僚手中逃離的方式,但假想的目標是其他人,不是維隆卡。倘若沒有資曆的硬性要求,侍從覺得他晉升為騎士團長也是指日可待。


    他把罪犯拖到一座倒塌的雕像後,遠離騎士們的視線。


    “你要做什麽,麥克先生?”那個傳教士好奇的問。不知道他為什麽還站在這兒。


    “給你的神送個信徒。”麥克迴答。反正蓋亞對信徒沒要求。“露西亞隻會處死他,蓋亞更寬容。”


    “那奧托呢?奧雷尼亞帝國有三神信仰,對吧?”


    “占星師才信奧托。他們應該誰也不信才是。”


    “噢。”傳教士攥著羊皮紙,“那他會信仰蓋亞嗎?”


    “起碼一千年以內都會。好了,你要主持洗禮,尤利爾?”侍從已經厭煩了解釋,而罪犯無動於衷。妖精和人類的雜種能活多久?麥克對此很有興趣,他不在乎對方的信仰。有更多的問題需要答案,他心想,需要配合。好在現在有方向了。“按住他。”麥克吩咐。


    士兵們很快將罪犯按在地上,後者企圖用魔力反抗,但麥克輕易中止了魔力的流動。即將成型的神秘消失在空氣裏,隻震落了幾片樹葉。這家夥沒見過這一手,連那傳教士也一樣。他們的驚訝表現在臉上。


    長劍搭在罪犯的肩頭,他一動也不敢動。隻有兩種人會受此待遇,一種為懲罰,一種為榮耀。銀歌騎士受封時,聖堂的教皇冕下會親自主持儀式,一般騎士則由他們的前輩冊封。麥克沒打算讓一個罪犯變成自己的同僚,他也還是維隆卡的侍從。這是神秘形成的必要步驟。


    他開始念誦魔咒。


    傳教士後退了一步,似乎為突然升起的魔文符串感到恐懼。也許這喚醒了他不愉快的記憶。麥克記得自己成為水銀聖堂的教士時,主持儀式的牧師手裏握著紅木權杖,火焰在頂端燃燒。既恐怖又神聖,他好像握著燒紅的鐵鉗。信仰需要敬畏,現在麥克也認同這點。


    誓詞枯燥乏味,全是老一套。“以你的真名起誓。”麥克命令。言語上的承諾毫無意義,但真名擁有力量。


    “自由人隻有外號,沒有名字。”


    “那坎德納·貝萊是例外嘍?”


    “他宰了兩個人,用他們的名字湊起來當外號。”


    帝國統治大陸已有近千年,但仍然無法根除自遙遠神代傳承下來的迷信。這些偏僻地域的低等人相信殺死身份更尊貴的人可以奪走其地位,殺死年輕孩子能夠獲得生命力,以活得更久。運氣的轉移渠道就是名字,因此自由人在掠奪財富的同時,也會搶走名字。好在他們認為姓氏與個人無關,麥克心想,否則那些有著古老姓氏的高貴家族們早就下令清剿土匪了。


    侍從沒興趣了解當地的野蠻習俗,他隻需要完成儀式,好給這頭罕見的動物拴上項圈。人的真名是伴隨他們一生的代號,與個人認知緊密相關,但妖精是不同的,他們生來就有名字。麥克不知道雜種會不會例外,他從沒見過有妖精血脈的亞人,事實上,水銀聖堂的研究早已證明兩個種族之間是存在生殖隔離的。這個小鬼簡直是神秘造物,擁有的價值難以估量。


    “你最好仔細想想。”妖精通曉過去的一切,不涉及未來的問題,他們無所不知。“別逼我用巫術。要是你浪費的時間超過半分鍾,我就叫你伊芙琳。”


    罪犯的目光幾乎要把他撕碎。“他媽的真沒有!”


    妖精與人族的後代沒有名字?看來他的基因更傾向於人類。麥克考慮他是想逃避契約,還是事實如此。


    “他說的是實話,麥克先生。”那傳教士開口。他目光躲閃,但語氣相當誠懇。“我的職業有些特別,能夠辨別出謊言。”


    他沒理由幫罪犯說話,恐怕真相是後者。麥克不想再拖下去。“那就喬伊吧,小鬼。”沒有姓氏,他一時半會兒還真分不清這家夥的種族。“以後我叫這個名字,你最好別裝聾。”總比什麽‘伊芙琳的雜種’強。侍從隻想趕緊離開。“跟上——”


    他的話被一聲巨響打斷。一座屋子的房頂在街道上粉碎。不遠處,維隆卡吩咐手下剿滅暴徒,釋放難民,元素使被用來清理街道。麥克厭惡地皺起眉。莫爾圖斯應該交由它的封君處理,銀歌騎士插手反而會耽誤事。他的上司永遠不會分清輕重。


    魔文引起神秘,捉住微弱的火種。被赦免的罪犯咳嗽一聲,無意識地用完好的那隻手在脖子上摸索。他站起來,陰沉地注視著被火焰和濃煙籠罩的莫爾圖斯。“這鬼地方沒什麽好修的。”他滿不在乎地說。


    侍從用妖精的語言譏諷:“你幹的好事。”指望這種人能在水銀聖堂改過自新實在是荒唐,不過契約的力量毋庸置疑。在對方因這句話而驚訝的時候,麥克轉身用巫術堵住城牆的缺口。此等粗野的修補做法會遭到工匠的唾罵,但能夠讓騎士團加快腳步。


    “你要我做什麽?”罪犯問。


    “不做什麽。”


    他揚起眉毛,“那是為了仁慈嘍?”


    “不,我在保護物種多樣性。”


    “見鬼去吧。”他不信,“你究竟想幹嘛?”


    麥克不喜歡迴答問題。“你這種人沒資格提問。留你一命不是為了讓你肆無忌憚的,你需要紀律。紀律和服從。”


    “是嗎?我要管你叫主人?用來看家護院,保護這些石頭城牆?還是幫你殺光人類之外的種族?”


    “你得服從命令。”麥克告訴他,“任何命令。你會服從的。”


    罪犯嗤之以鼻,但閉上了嘴巴。


    一種古怪的感受在心頭掠過。麥克突然扭過頭,看向身側。那裏似乎有個人影,但眼下空無一物。他疑惑地擺擺頭。“跟上,喬伊。”他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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