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爾打開地牢的門,一隻耗子嗖的一聲從他兩腳之間竄過去,而陰影緊隨其後。


    “你跟蹤我們?”學徒質問。


    “巧遇,實在是巧遇。”


    是嗎?但確實沒人規定惡魔領主不能進入教堂。這點他已經在布魯姆諾特和銀頂城領教過了。況且,就算跟蹤者沒有進入聖瓦羅蘭,他的目的地也不是秘密。“那麽有何貴幹?”


    “和在讚格威爾時一樣。我來帶走我的同胞。”


    撒謊。尤利爾不用看,也知道地牢裏八成沒人了。“包括普通的竊賊和凡人謀殺犯?”那些人可不是無名者。“還是說,他們都是你的兄弟?”


    “垃圾有垃圾的用處,總比吊死或燒死強。他們的罪過如果非要以死償還,那就什麽也補償不了。相信我,尤利爾,活人比死人值錢。”


    “但願他們的價值能夠得到充分發揮。”學徒低聲咕噥,“巧合也別再出現了。”


    對方揚起眉毛:“相信我,我並不是因為巧合才迴到讚格威爾的。”


    我不相信你,背叛光輝議會和露西亞的無名者,獵魔運動的罪魁禍首。微光領主安利尼從陰影中走出來,他的語調響亮且充滿笑意,雙眼在壓低的帽沿下閃爍,炯炯目光透過防沙麵網。這是騙子和叛徒的目光。他穿著絲綢和金環構成的奇異長袍,搭扣鑲嵌各種寶石,全身包裹得寬鬆但嚴密。露西亞信徒都熟悉這種神官的打扮。


    尤利爾不知道,在被揭穿身份前他是何作態,但想來應該更加嚴肅神聖,以便獲取信任。很難說他一開始就是夜鶯,還是後來突然發生立場轉變。


    尤利爾不願就這個話題多說,反正他說什麽也沒用。惡魔領主可不會聽他的指示。他開始後悔在聖城與秘密結社合作了,『靈視』總會給出其他辦法,找結社參與救援雖然能夠迅速安置幸存者,但也將他的目的暴露給無名者。學徒不敢肯定自己能夠成功,失敗自然沒什麽好說的,可一旦成功……


    表世界的蓋亞教義沒有諾克斯這麽富有侵略性,也從不提倡人們敵對自身的某一部分。教士們宣揚愛和善意,宣揚美德和因果,宣揚蓋亞是精神上的神隻而非真實存在的形象。他們永遠在宣揚。然而聯係神秘世界發生的可怕的宗教迫害運動,這樣似乎沒什麽不好。並非所有威脅都適合實現。


    可尤利爾必須考慮現實情況:蓋亞教會不單擔任人們的精神守衛,還是對抗惡魔的先鋒。他們教人懺悔的手段不是開導洗禮或念誦經文,而是火刑架和沸油。處刑無名者這類行為從根本上就是與蓋亞教義衝突的,倘若表世界有什麽宗教能替代法官判決罪犯,那特蕾西公爵第一個就不答應。當然,表世界沒有神秘,壓根不存在這類假設。


    我希望蓋亞教會變成什麽樣?尤利爾捫心自問,得不到答案。他覺得自己有點過於自信了。然而高塔先知認為他肩負著使命,那是改變命運的力量。預言有多準確?畢竟它不是艾恩的夢。但尤利爾願意相信它,現在看來,秘密結社也願意。


    一旦成功,我該怎麽處置無名者?學徒很清楚,黑騎士和微光領主不會替他打白工。也許他們根本就是想摧毀敵人,將新生的教會掌握在手裏。神秘之盡躲躲藏藏,但惡魔領主還敢自稱他們統領著神秘領域。蓋亞教會就是他們施展爪牙的第一步。尤利爾無法欺騙自己這種事不會發生。


    說到底,我仍然不知道該站在哪邊。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完全無私的英雄?白夜騎士那種?他究竟是無私還是無情?尤利爾不知道。“那個無名者怎麽樣了?我看他傷得很重。”


    “誰?”


    “領頭的那個。應該是你們結社的內部人員。”聖堂關押著許多被逮捕的無名者,其中大部分是凡人,少部分是神秘生物。後者又分為火種自燃、未經訓練的新手,和加入了秘密結社、暗中組織遣送這些新人的領頭者。對無名者而言,他們或許更擔得起信使一職,尤利爾不無悲哀的想。這種人往往都會活到最後,直到神秘支點壓榨出他們的所有價值。


    “他怎麽樣?”將那名奄奄一息的結社成員帶出地牢時,尤利爾甚至不敢大幅喘息,隻要他的手臂輕微顫抖,就會給對方帶來一陣痛苦的痙攣。他從沒見過有人受那麽嚴重的傷。


    “活著。一個人都沒死。說起來,你怎麽在萊蒙斯眼皮底下給他們用聖水治療的?”


    尤利爾猶豫片刻。“從我進入地牢後,他們就沒再出現在聖騎士長眼前。他們被我藏起來了。”


    麵紗下傳來一陣輕微的笑聲。他知道我的秘密,尤利爾不安地想。他知道我能使用所有知曉魔咒的魔法,包括多爾頓的陰影和梅布爾女士的幻象。想要安全離開聖城,後者必不可少,尤利爾必須讓神官和聖騎士們相信罪犯是在他們眼皮底下被劫走的。但不可避免的,參與表演的微光領主會猜到魔法背後的秘密——處刑已經開始,最後卻一個人都沒死。


    神聖光輝議會如果知道這點,萊蒙斯立刻就能鎖定目標。要是他要拿這來威脅……當然若是仔細考慮,聖騎士很可能將之視為微光領主的把戲,但尤利爾必須確保自己沒有半點嫌疑。“我們約定保密,閣下。”學徒低聲說。


    “我記得我保證過什麽。”


    我們互不相欠,尤利爾想說,我們再無聯係。可他說不出口。他不能阻止微光領主救走被教會逮捕的同胞。“這裏是莫尼安托羅斯,閣下,你最好把傷員盡快送走。”


    “合適的建議。多謝關心那,我的朋友。”微光領主的笑容似乎沒變過。他站在柵欄後,光線落在身上,仿佛投入了黑洞。不管怎麽說,尤利爾苦中作樂地想,至少這句話他是真心的。“很多人早就等不及了。不過我倒想見你一麵,尤利爾。”


    “現在你看到了。讓你失望了嗎?”


    “我應該指望你什麽呢?”他輕飄飄地反問,“隻不過是你本人和我從傳言得來的印象不同。”


    “我是克洛伊塔的信使,白之使的學徒。”


    他一定聽懂了話中的警告,不禁哈哈大笑,並告訴學徒他從沒聽過這職位。尤利爾隨他去笑,反正這就是事實。


    但接著,這位惡魔領主居然向他道歉,主動解釋原因。


    “不,我不是在嘲笑你,尤利爾。可你不明白關於你的傳言從哪兒來。”


    “也許沒人願意在我麵前說。”


    “你是克洛伊的箴言騎士,是蓋亞的使者。一個農婦告訴我,你從教堂救迴了她的女兒。她堅持是你的功勞。”


    尤利爾想到騎士海灣那些答應將嬰兒送還給母親的修女。她們不是所有人都和考斯·盧埃一樣。“功勞談不上。”海灣戰爭中,我讓很多母親失去了兒子。這要怎麽算?生命能夠交換嗎?“諸神已逝,蓋亞也沒有使者了。教會無權將凡人的決定假稱成神諭。”


    “這是你的觀點?露西亞神官也該向你學習。”


    “我沒那資格。不過感謝你的關注,閣下,我受寵若驚,且心靈也受到了慰藉。我們就此別過。一路順風,閣下。”倘若這是最後一次“巧遇”,學徒會說的更誠懇。


    “當然,合作愉快。”


    尤利爾點點頭,轉身就走。我用不著對惡魔領主畢恭畢敬,隻有神秘度的地位差距是無法忽視的。但很快,他又不得不轉迴去。“裏麵有重傷員嗎?”


    “沒有。”


    “那你還在這兒幹嘛?”


    “我想在哪兒就在哪兒。”他凝視著學徒,眼睛裏仍保有奇特的笑意。“跨越亡續之徑,你將掙脫重力的束縛。重點是,我知道自己屬於哪裏。諸神注定了你是什麽人,信使大人。”


    他比黑騎士更難纏,尤利爾心想,或許這不是錯覺。“想說服我成為你們的夜鶯,閣下?你打錯算盤了。”


    “我猜,我們的不死者領主這麽問過你吧?”


    你的。尤利爾心想。不是我們。“我拒絕了他,閣下。我也會拒絕你。”


    “是的,他犯了錯。”微光領主居然承認了,“黑騎士看錯了你。”


    “我不在乎他怎麽——”


    “他以為你會作出選擇。”安利尼打斷學徒,“神秘領域或無名者,錯誤與正確,曆史與未來,傳言和真相,他以為你會作出選擇:放棄一方成就一方,就像你們伊士曼的白夜騎士。他弄錯了,他不該問你。你的責任感不在於此。”


    “我的責任感在哪兒?”


    “噢,誰知道呢?我才見過你兩次。我又不是偉大的先知。不過也幸好代行者不是聖者,否則站在這兒和你瞎掰的人就不是我了。”


    好歹他最後一句說得對。“可能我知道罷。”尤利爾迴答,“說到底,我的選擇又能改變些什麽?很不幸,你我都不是聖者。我不值得你們浪費時間。”


    “沒錯,說服你可不是我的活。況且,背叛別人總是不名譽的,箴言騎士不會做這種事。”他在嘲笑我?還是在自嘲?尤利爾仔細觀察,可惜防沙麵罩嚴嚴實實,遮住他的臉。


    安利尼沒阻止他無禮的打量。“你的蓋亞教導你與人為善,尤利爾,善良就是保持沉默,就是在預見壞兆頭時放任不管,就是永遠在戰鬥中處於防衛狀態。露西亞與蓋亞教義的區別在於,前者是不會害怕犯錯的。”惡魔領主稍微停頓,“事情不會總按照你的劇本來。請記住這點,我的朋友。”


    “你這是什麽意思?”尤利爾開始覺得繼續話題是件蠢事了,“難道克洛伊塔會背叛我?在我坦白之前?”


    “誰知道呢。”


    挑撥或許是惡意的揣測,然而對引起了獵魔運動的微光領主而言,這隻是達到目的的方法。尤利爾判斷不出這句話的真假。“我見過先知大人,想必他是有能力察看我的過去的。”學徒提醒他。不管怎麽說,先知明確表示,我的魔法是夢境之神艾恩的恩賜。“還是說你打算違約,閣下?”


    “你在聖城幫了大忙,朋友,我們之間沒必要試探。我會遵守承諾。”這句話竟然是真話。學徒更不明白了。


    但他沒機會提問。光線突然消失了一瞬,尤利爾隨之失去了視野。當他眼前恢複光明,柵欄後已空無一人。


    神秘的影響逐漸消除,約克和多爾頓很快會趕來找他。尤利爾沒打算把教堂駐守的十字騎士殺光,連在聖瓦羅蘭的綠精靈都活得好好的。我希望的是改變,而非毀滅。無名者不能作為盟友,尤利爾很清楚,他需要另尋合作。最好是教會成員……


    ……可這裏是莫尼安托羅斯,蓋亞教會與寂靜學派的屬國。必須在陌生環境中尋求異端支持,不能光明正大,不能四處宣揚。突然間,學徒竟與無星之夜有種荒誕的感同身受。我在建立一個凡人間的秘密結社,阻礙不再是秩序和混亂的矛盾,而是同種信仰誕生的分歧。也許高塔確實有理由不滿,我的決定會給占星師們帶來麻煩。他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可麻煩也是機會。寂靜學派同樣也會為秩序壓降的到來分神,學派巫師們可能減少對下屬機構的關注……起碼他願意這麽想。


    “你們在哪兒?”


    『低語之種』傳來迴應:“我西邊的一間屋子裏。約克忙著處理痕跡。”


    “戴比特主教呢?”


    “他很安全,和我們在一起。”多爾頓迴答,魔法完全再現了他的語氣。聽得出來,暗夜精靈為學徒的決策感到疑惑。“你認識他麽?他似乎有點驚恐。”


    “很快就會認識了。他與考斯·盧埃和佩頓不同,他是巫師派。”


    “巫師派?你要與學派合作?”


    “我們到時候再說,當著主教大人的麵。告訴約克,我們在神術基盤前匯合。”


    來自偵探小姐阿加莎的魔法迅速結束。


    尤利爾低下頭,監牢門戶大開,是他親手打開了鎖。就算用『靈視』,他也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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