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賽q在五六個紅衛兵的“陪同”下(這是閻汪給小賽q的解釋)試著下地走路,他的腰能活動了,手腳雖然傷疤未蛻,可基本沒有喪失走路拿東西等最初級的本能,令人沮喪的是下嘴唇迴避責任逃之夭夭,一排差參不齊的牙齒在秋天的寒氣中無力地蜷縮著。

    閻汪說小賽q對紅衛兵有功,一定要治好他的唇,可是卻說目前還找不到這樣一個好醫生,暫時隻有用膠水貼上一片驢唇避避風。於是小賽q的嘴上憑空長出了一片引人注目的驢唇,讓人覺得又可憐又好笑。更糟糕的是他的牙齒已經嚴重受損,發音含混不清,形同啞人。

    每次散步迴來,小賽q向閻汪表明自己想迴山裏去找楚子,可閻汪總是說縣城裏很亂,剩下的人不僅要應付隨時會從黑暗中跳出來的反革命分子,而且還要搞武鬥,暫時抽不出人送他進山。

    小賽q心裏想,每天派人形影不離地跟著我,還說抽不出人,這不是借口嗎?可有什麽辦法呢,他現在是個十足的廢人,沒有人護送,他根本進不了山。

    小賽q總覺得每天都在縣城裏逛來逛去,心情反到更加壓抑。雖然說這是座縣城,可幾乎很少看到像他這樣悠閑的人。街上除非紅衛兵在粘貼標語或者在喊著一些空洞又不無煸動性的口號或者搞武鬥的在各自的勢力範圍內耀武揚威地遊行示威,借此為自己一方鼓舞士氣外,極少看到普通百姓在街上走動。每當喧囂聲遠去後,有些門裏偶爾會伸出一個蓬亂的頭來,看見小賽q等人走過來,立即又把頭縮迴去,趕緊關好大門。

    小賽q厭倦了,他看到淒冷的街道就有一種絕望感。他想迴到深山裏去,生死都和楚子在一起。可是他沒法做到這一點,至少暫時還不行。他請求閻汪讓他到郊區走走,他想也許那裏還有些許生機。起初閻汪沒有答應,可還是經不住小賽q的糾纏,隻說了一句:“最好別去,你會受不了的。”

    小賽q想,到底什麽事會讓我受不了呢?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受不了的事恐怕已經找不到了。

    可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又讓他碰上了——他看見一群不可一世,囂張到極點的紅衛兵擠在一輛沒有頂篷的馬車上揮舞著拳頭,罵著髒話從他身邊駛過,馬車行進得很遲力,因為套在韁繩上的不是身強力壯的馬,而是四五個光著腳,裸著身子的人!

    小賽q看到其中靠近他這側一個帶眼鏡的嘴裏不斷地有血絲滲出;另一個高個子,眼睛被汗水浸濕了,不斷用手邊走邊擦拭著,他的肩上有幾條長鞭留下的血痕。高大的身影有些眼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小賽q拖著瘸腿向前邁了幾步,結果被他身後的一個紅衛兵低聲喝住:“這有什麽新奇的,還是走好你的路吧!”

    小賽q拄著拐杖目送馬車漸漸遠去,呆呆地站了幾分鍾後,他突然懷疑自己是否還活在人世,於是往自己臉上狠狠抽了一記耳光,幾分火辣辣地疼——原來還活著!他傻乎乎地笑了,一行渾濁的淚無力地融入路麵還沒來得及凝固的血跡裏。身後的紅衛兵麵麵相覷,有人小聲說:“不需要閻縣長費心了——狗日的,瘋了!”

    小賽q依然堅持到郊區走走,其實他想碰碰運氣——也許還會遇到昨天那個麵熟的人。這次閻汪很爽快地答應了,還吩咐手下用擔架抬著小賽q去。

    “去吧,想走多遠就走多遠,想看什麽就看什麽,保準讓你大開眼界,不留一點兒遺憾,看夠以後,去山裏把你的愛人接來,她說你不親自接她,她是不會來的。”出發前閻汪如是對小賽q說。

    小賽q心裏一栗:看來他們抓住楚子了!閻汪真的會給他們遠走高飛的機會嗎?他暗自傻笑。

    一定要在進山之前找到那個高個子,他想如果佛祖保佑的話。

    擔架在一個十分狹窄而且三麵環山的深溝裏停下。小賽q再次驚呆了,手中的拐杖頹然墜地,“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

    一個良知未泯的人如果在他的有生之年看到這樣的場景那定是他人生最大的悲哀,而這種無以複加的悲哀又恰恰讓這個在精神困境中苦苦掙紮了一輩子的人給撞上了------

    小賽q到底看到了什麽呢?——

    有人慘叫一聲從二三百米高的山岩上滾下來,一聲沉悶的聲響過後,隻見兩個沾滿黃泥漿的大竹筐從坡上滾到山腳。不一會兒,幾個紅衛兵拖著一具血肉糊模的屍體若無其事地走向山腳下一個露天大木棚旁。一個紅衛兵出列喊口令:“一、二、三——丟!”屍體被拋上空中,重重地砸在木棚裏的地板上。原來木棚裏有一個土洞,隻見四五隻狼聞風從洞裏竄出來,瞬間把屍體撕得七零八落!

    遊戲還在繼續!

    山腳下依然還有人往徒峭的山上挑泥漿,而且每隔十米左右,就有紅衛兵等著往挑泥者的筐裏扔石塊,不僅如此,還要挑泥者準確無誤地背出他們指定的毛主席語錄第幾頁第幾條,稍有差錯,立刻勒令泥挑者到山腳下從頭再來。這些挑泥者基本上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知識分子,因此在紅衛兵的百般阻撓下能夠一次完成任務的人不多,經過多次考驗存活下來的人就更是鳳毛麟角,寥寥無幾。

    又一個功敗垂成的人。盡管還沒有咽氣還是被扔進木棚裏喂狼了。小賽q身邊的紅衛兵感歎道:“這個狗日的,還是沒有逃過第三次,不然他就暫時可以保住小命了。”小賽q才知道原來這個地方有個規矩:挑泥連續成功三次者,可免一死!

    紅衛兵永遠不乏最殘忍的想象力,在這個荒涼的地方,還有另外一種讓人咋舌的處罰:把成群結隊的犯人趕進一個天然形成的小型水庫裏,要求一動不動蹲在冰冷的水裏隻露頭部在水麵並不間斷背誦毛主席語錄達一個鍾頭!背誦出錯的,晃動身子的,或者堅持不住哭泣叫喊的,統統拉去挑泥。紅衛兵告訴小賽q這叫“狼食選拔賽。”

    終於有一個從鬼門關逃迴來的人從山坡上一瘸一拐地向小賽q這邊走來。一個看似文質彬彬的“眼鏡兒”笑著對這個誠惶誠恐的人說:“好樣的,好好養足精神,政策是隨時都在變的,也許再過幾天——哈哈------”這個人聞言,麵如死灰,上牙敲打著下牙,呆立在那兒活像根枯死的木樁。

    又拉來了一車“犯人”。吱的一聲,車停下,拉車的“馬人們”把韁繩從肩上取下,一個個癱坐在地上,隻會大口大口地喘氣。

    小賽q發現了高個子。他趴在一根因“犯人”與日俱增準備用來建造新牢房的大木頭上一動不動,蓬亂花白的頭發迎風嗚咽著。

    小賽q心頭一驚:原來是汪區長!我的救命恩人!——

    小賽q強忍住淚水,他想,必須冷靜,必須得想辦法把麻線田的真相告訴汪區長。如果老天有眼,有朝一日能為麻線田申冤的就隻有汪區長了!

    小賽q憤憤地對身邊看管他的紅衛兵頭兒說那個高個子是他的仇人,他想教訓教訓此人,以解沉積在心頭的多年之恨。

    紅衛兵頭兒向文質彬彬的“眼鏡兒”走去。幾分鍾後,他迴來了,說:“你以毛主席的語錄發誓,沒有說謊。”小阿點點頭。“那就給你十分鍾,不能把他打死,他可是經過‘狼食選拔賽’存活下來的不可多得的馬人。”小賽q又點點頭,然後一步一步向汪區長走去。

    小賽q發現自己已經觸摸到汪區長的身體,才意識到該動手了。於是他像發瘋了似的用拐杖猛擊汪區長的後背:“你這狗日的,竟敢勾引老子的婆娘,我打死你這狗日的淫賊!”汪區長從木頭上掙紮起來卻沒站穩,一個跟頭栽在地上,他本能地向前匍匐著,嘴裏發出痛苦的呻吟。圍觀的紅衛兵哈哈大笑:“給人戴綠帽子,該打!活該!”

    小賽q趁機附在汪區長耳邊小聲說:“我是蔡殼,請堅持住,往前爬,這裏紅衛兵多,不好說話------”汪區長似乎聽懂了小賽q的話,驚訝地抬頭迅速瞥了小賽q一眼,奮力向前爬。紅衛兵並沒有跟上來。對於這種小鬧劇,他們好像提不起興趣。

    好不容易汪區長爬到大牢背後,終於避開了紅衛兵的視線。小賽q抱住汪區長失聲痛哭:“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汪區長想笑,可一臉淩亂的皺紋更像是在哭:“小聲點,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抓緊時間說,讓他們發現真相那就麻煩了。”

    小賽q把閻汪屠殺麻線田,自己即將赴死,如果汪區長有朝一日活著出去,一定要為麻線田昭雪申冤的意思雜亂無章地向汪區長說了。

    汪區長用嘶啞的聲音說:“這裏發生的一切,黨中央不知道,毛主席也不知道,總有一天,他老人家會知道真相的,這些畜生,毛主席一定不會饒過他們——我每天都在和死亡賽跑,就是為了等這一天,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活著出去。”他撫摸著小賽q的頭,說:“頭發全白了,老了——永別了——朋友——”幾滴老淚落在小阿的臉上,熱熱的。

    小賽q終於知道自己頭發白了,老了。他親了一下汪區長的額頭,顫抖著說:“老了好,這輩子終於還是熬到老了——再見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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