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那個路口,卻進了一片黑暗的森林;

    我想轉身迴來,但路口不見了……

    通往背山屯的那個路口在大梁子的凹口處,恰是一段坡路。從這邊過去的人,最後消失的是那顆腦袋;從那邊過來的人,最先出現的也是那顆腦袋。這給人的感覺有點兒怪怪的,會讓人想起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日出日落、月圓月缺,比如生生死死、輪輪迴迴,比如地獄的神秘莫測,比如世間的是是非非,比如春夏秋冬,比如喜怒哀樂……平時,我一個人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望著那個路口,看一個個腦袋出出沒沒,升升落落。然而今天的這個時候,卻沒有一顆腦袋從這個路口落下去,也沒有一顆腦袋從這個路口升起來。

    我的心裏便開始有一種無法排解的惆悵和失落。

    晚上,我翻來覆去地想著一個問題:那顆腦袋呢?我心中的那顆腦袋呢?那顆腦後係著一條粗黑辮子的腦袋呢?

    這幾年,每到除夕的下午,有著粗黑辮子的腦袋準會在那個路口升起來,就像每天太陽準會從東邊升起來一樣。這顆腦袋,就是背山屯那個女人的腦袋。每當這顆腦袋從那個路口升起來的時候,我的心中就像升起了一顆春天的太陽一樣,頓覺暖融融的。女人總是用一條幹幹淨淨的紅頭巾給我提一大碗剛包好的餃子來,二話不說,就給我生火,燒鍋,下餃子。女人總會一邊盛餃子一邊說,俺手不巧,不好吃,你別見笑。此時此刻,我隻能看著餃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但在我的心裏,我知道即使女人包的餃子像一個個石頭,那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餃子了。每一次,她總是要看著我吃下第一個餃子,聽到我說好吃後,她才笑笑離去。可她今天為何沒有來呢?難道大梁子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了嗎?

    屋外的炮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我腦子裏想著這個問題,輾轉於朦朦朧朧之中。我記得我重又穿好衣服,朝那個路口走去。我要去看看大梁子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到了那個路口,走了進去,我是走進了那個路口,這點我敢確定。可糟糕的是,我怎麽會走進一片黑暗的樹林裏。樹林看來很深,我想轉身迴來,但路口不見了,到處都是樹。我迷失方向了。我曾聽老八嬸說過,人有時候會被魔鬼魘住身的。我難道真的被魔鬼魘住身了嗎?我用手掐了掐自己,感覺好像不是在做夢。我有些沉不住氣了,有些慌了神兒了。正在這時,她來了,我心中的太陽來了。她朝我走來。她顯得有些有氣無力的樣子,好像剛經過了一陣拚命的長跑,扶著樹,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我忙上去攙扶住她,見她淚流滿麵,就問她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已經泣不成聲,聲音幽弱,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話。但我還是聽明白了一些事情。原來,背山屯的大隊書記,欺她是孤兒寡母,總想占她便宜,像蒼蠅一樣纏著她,最後威脅她說,如若不從,就說她和“五爪”偷奸,要拉出來遊鬥。“五爪”是當地人對“地富反壞右”黑五類分子的簡稱。“五爪”本來是指後腿上長出五個爪子的豬或狗的,這種豬狗據說是很晦氣的,誰家養了,就會倒黴。所以人們都很避諱“五爪”豬狗。現在用來特指黑五類分子,足見這幾類人在當時人們心中的地位,竟等同於滿身晦氣的豬狗了。人們躲避“黑五類”,就像躲避瘟疫一樣,避之唯恐不及。背山屯的這個女人跟我這個反動的壞分子劃不清界線,我本來是要幫她,到頭來還是我害了她。她為了保護我的清白,不得已犧牲了自己的肉體。女人感到沒臉再活下去了,高聲歎息道:“老天爺呀,這麽大個世界,為啥就沒有我這個女人家的活路啊?!”最後,女人說,“你是個好人,俺對不起你了,俺先走了。”

    在女人眼裏,我是個好人;在背山屯大隊書記眼裏,我就成了滿身晦氣、眾人躲避的“五爪”。我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現在連我自己也說不清了。說我是個壞人,可我每時每刻都想的是如何幫幫這個可憐的女人;說我是個好人,我卻最終害了這個可憐的女人!

    女人要走,我急了,拉緊她說,你要去哪兒,我和你一起去。女人要掙脫我,我就拉得更緊了。這時,一個身著白衣白帽的男人悄無聲息地朝我們走來。此人慈眉善目,滿麵笑容,讓人感到親切可近。他手搖蒲扇,頭頂的高帽上寫著“你也來了”四個大字。他走到我們跟前,手中的蒲扇衝女人輕輕一搖說:“這位女子,請跟我來。”說完,左手一彈,忽地飛出一條長長的白綾,枷鎖一樣套在了女人的脖子上。說來奇怪,我本來是把女人拉得很緊的,他這一來,女人竟輕而易舉地離開了我。我追上去攔住白衣人大聲地說:“你是誰?要帶她到哪裏去?”

    白衣人說,你不識得我,我卻認識你。你不就是那個為凡人鎮的劉家女子告陰司禦狀的人嗎?你隻要願意跟著我們走,你就會知道我要帶她到哪裏去。白衣人的話,更讓我蒙在了鼓裏。我就這樣跟著他們毫無目的地走著,不一會兒時間,便走出了樹林,方向也明晰可辨了。再往前走,我們的麵前橫出了一條河。河麵雖然僅有數尺來寬,但河岸高陡,河水湍急,西南而流。觀其水,原來是一條血河,河裏蟲蛇滿布,波濤翻滾,腥風撲麵,異常恐怖。河上有一拱橋,橋寬僅四尺許,兩側護以雕花石欄,橋麵略呈弧形,用青石鋪砌,橋壁均為條石嵌砌,兩端各有兩級踏道。橋頭旁立一石碑,碑上有字,近前觀看,知是“奈河橋”。

    白衣人收住腳步,迴頭對我說:“世間人都當知道此橋。現在你應該知道我要帶這位女子到哪裏去了。你若反悔,現在還可迴去。”

    我知道,人死之後是要先過奈河橋的,便非常氣憤,說既然到此,就一定要去見閻王爺評理。世間的惡人你們不去抓,卻反抓一個無辜的女人,陽間無道,難道陰間也一樣無道嗎?

    白衣人搖一搖蒲扇,嗬嗬一笑說:“人的生死自有定數。陰天子要圈誰,自有圈的道理。你執意要去,也好。我知你將來要寫一部小說,其中必有關於陰曹地府的章節。且隨我走一遭,看看陰司懲惡揚善的正義法度,也好在你的作品中教化人們多做好事,行善積德,造福世人。”說罷,白衣人手中的蒲扇衝橋上輕輕一搖,我們便上了奈河橋。自橋上向下看,河水中有眾多亡魂正在遭受成群的銅蛇鐵狗的狂咬,被咬者聲嘶力竭,其狀淒慘。白衣人視若無睹,隨口賦出四句偈詩來:“行善自有神佛佑,作惡難過奈河橋。為人不作虧心事,走過奈河橋不驚。”

    過了奈河橋,前行來到一座山門前。門前有一座古式樓亭,四角飛簷。漆黑的山門空闊如宇,古意蒼茫。血鏽般的橫匾上,雕刻著駭人的三個大字——“鬼門關”。關前,一個個花顏色綠,張牙舞爪的刑鬼,分兩旁排列。關側古樹蔭蔽,雀鴉聒噪,寒星涼月,給人陰森恐怖之感。

    由白衣人帶著,我們一路進了關門。門內是一條寬約2米,長約50米的青石板路,路麵不很平整。路上影影綽綽有一個個鬼影走動,他們嘴裏嗚嗚呀呀地不知說些什麽,還不停地揮舞著幹枯的鬼爪,似乎想要抓住什麽。我驚叫一聲,不禁後退了兩步。隻見白衣人將手中的蒲扇向前一揮,鬼影們立刻被清出了道路,但一忽兒又圍了上來,白衣人再揮一揮蒲扇。白衣人告訴我:“這條路便是黃泉路。路上都是一些想附你身的孤魂野鬼。你不管聽到什麽聲音,或是感覺到什麽動靜,千萬別迴頭,隻管往前走。這樣就不會有事了。”我照白衣人說的,膽戰心驚地走在黃泉路上,五十來米的路,我好像走了五百年,身後總感到有什麽東西一會兒拍拍我的肩膀,一會兒又扯扯我的衣服,要不然就拉拉我的褲腿,鬼鬧聲不絕於耳。

    背山屯的女人早已是魂不附體了,她什麽話也不說,隻是乖乖地讓白衣人用白綾拉著走。

    我們終於走出了被鬼魂圍追堵截的黃泉路,來到了一座大殿旁。這是一路上我看到的最大最豪華的建築。整個建築群結構雄偉,古色古香,飛簷鬥拱,雕梁畫棟。大殿的屋頂為四傾斜麵,形如廣傘。殿前有牌坊,殿後有山門,兩邊各有仙樓一座。高大的牌坊正麵橫書“天子殿”三字,背麵書“幽都”二字。看其氣勢,我想,這必是閻羅殿了。

    殿前有一“考罪石”。隻見白衣人將女人徑直帶到那裏,讓她一隻右腳站在考罪石上,挺胸抬頭,看著前麵“神目如電”四個大字。旁邊有一文案,一個綠頭小鬼坐在那裏,看著考罪石飛快地記錄著什麽。我頂真看了一眼,但他寫的都是天書,我一個字也不能認得。

    接著,白衣人將我們帶進殿堂。殿堂雖然很深,但卻金碧輝煌,如同白晝。我一邊往裏慢走,一邊環顧四周。滿堂都是兇神惡煞的牛頭馬麵,我不禁毛骨悚然,不敢正眼相看,若不是有白衣人陪著給我壯了膽,我也許早已經屁滾尿流了。我的目光最後落在大殿兩側堂柱的一副楹聯上:

    不涉階級須從這裏過行一步是一步

    無分貴賤都向個中求悟此生非此生

    好一幅妙聯,真是一語道破苦辣酸甜的人生。任你職位高低,任你貧富貴賤,死後都要魂歸陰曹地府,聽候閻王爺發落。這使我不由地想到了三公在象棋攤兒前的一番話。當時,三公手執棋子兒感歎道:“人生在世,就如同這棋盤上的棋子兒。下棋的時候,車馬炮兵將士象,地位不同,各有各的用處。下完棋,就都混在一起,大家一樣,裝在一個口袋裏。好比人活了一輩子,哪怕你多麽風光,多麽可憐,到頭來都免不了要進墳墓的。”

    我們走到堂前,一同跪下。隻聽白衣人高聲說道:“吾王萬歲!無常奉命將罪魂帶到!”

    這下我才知道,白衣人原來就是人們常說的“勾魂鬼”無常呀!凡人鎮有句老話:“一朝若有無常至,劍樹刀山不放伊。”被無常稱作“吾王”的,當是閻王爺無疑了。我偷偷地向上看了一眼,隻見高堂之上的閻王爺頭戴金冠,身著蟒袍,腰圍玉帶,秉圭端坐,雙目圓睜,莊重威嚴。那樣子,無論造孽作惡的鬼魂有多大本領,都難逃他的手掌。

    我忙低下頭去,就聽閻王爺發話說,無常使者,你這次差事是怎麽辦的,怎麽帶迴一個活魂來。我心下一緊。無常說萬歲,他就是那個為凡人鎮的劉家女子告陰司禦狀的人。隨後,無常又把奈河橋頭的一番話向閻王爺說了一遍。閻王爺聽後,說既然是這樣,你本是無罪之魂,可站過一邊,但雞叫之前必須離開地府,不可誤了時辰。閻王爺說罷,見我仍跪著不起,便問是何故。我趁機高喊“冤枉”。閻王爺說你又要為誰叫冤?我便把旁邊跪著的女人是如何如何的命苦,如何如何的善良,又如何如何的被惡人欺負,你們不抓惡人,反把一個無辜受害的弱女子抓來,是何道理?閻王爺聽後一陣大笑。這笑聲讓我聽著渾身毛骨悚然。閻王爺笑罷說道:“凡事自有定數。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背山屯女人一案交崔判官審理,他那裏自有公道。”

    背山屯女人到底性命如何,下文自有分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田野,那間小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采菊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采菊人並收藏田野,那間小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