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霍——”


    雄偉的號令聲在空曠天際上蕩開迴音,幾百條紅纓長矛揮舞出凜冽光芒。漢兵出征塞外,最須苦練的是騎射,他們注重布兵擺陣,馬上的功夫卻不及漠上馳騁的男兒。與之相反,郝鄔族的青年們自小坐在馬上,拉開一張長弓就能把天空翱翔的蒼鷹射下,但是舞槍列陣卻是他們的短項。


    拓烈其實也是生疏,但這是他頭一迴領兵帶隊,因此濃密的眉毛凝重地擰成一線,操練得十分認真。


    “拓烈哥哥!”妲安遠遠看著他魁壯的背影,那新製的鎧甲在傍晚橙光中閃閃發亮,將他襯得威風八麵,她滿心裏便都是戀慕。叫他一句,縱身跨下漂亮的阿克哈馬。今天穿一襲明豔的玫紫色鑲金絲長裙,發辮上的彩帶被風吹得拂過臉頰,看上去驕傲又貴氣。


    “認真點,下一個動作!”但是拓烈並沒有應她,像未曾聽見似的,依舊目不斜視地叫大家繼續。


    “拓烈,我阿媽叫你今晚去我那兒用飯!”妲安不由抖了抖腳兒,嘟著紅唇加大了嗓音。


    “哧哧哧——”青年們偷笑起來,大錘提醒道:“拓烈,你家尊貴的郡主來看你了!”


    見眾人幫忙起哄,妲安又高興起來,笑嘻嘻地走過去給大家發水喝。


    拓烈隻好叫停下,說暫時休息一會。


    妲安揩著緞巾給拓烈擦汗,她的緞巾撲著濃鬱脂粉兒,不像蕪薑,蕪薑洗完手帕上麵還留有一股青草的淡香。這讓拓烈很不適。


    “我不用擦。”拓烈微皺了皺眉頭躲開。


    妲安站在拓烈的跟前,她個子高,額頭可以觸到拓烈唇中熾熱的唿吸,享受著族中少女們夢寐以求的味道,這讓她感到很悸動。


    “拓烈哥哥,我阿媽叫你不要太辛苦,讓你今晚上去我那兒用飯。”妲安攀著拓烈的衣襟,話說著說著,怎生得忽然覺察身邊異常安靜。


    稍往身側一看,看見大家的目光都堆砌在拓烈的身後。她便揚起下頜往拓烈身後一掃,這才看到幾步外站著的花蕪薑。穿一抹水綠的半舊素花裙子,眼睛亮濯濯的,看起來像是有話要說。


    妲安已經許多天沒有再和蕪薑碰麵了,撫在拓烈身上的手微頓了頓,有些訕訕地叫了聲:“蕪薑。”


    音調兒虛,像怕被拓烈聽見似的——她背著蕪薑把莫須有的事兒傳給了拓烈,就不想他兩個人私下裏再見麵。


    “妲安。”蕪薑倒是挺坦然,好像兩個人之間未曾發生過什麽。蕪薑說:“妲安,你有時間嗎?我有話兒想和你說。”


    不是來找拓烈,妲安暗鬆了口氣。但是不知道蕪薑要和自己說什麽。


    她側過視線,看到蕪薑身後站著的那個男人的側影,她已經聽說蕪薑從荒漠裏撿了個男人,應該就是這個了。拄一支木拐杖,看起來好像很年輕,墨發輕束著,一襲蒼青色斜襟長袍在風中拂動,有一種大風起兮雲飛揚的蕭瑟。


    她想,蕪薑該不會是後悔了吧,穿著鎧甲的拓烈看起來這樣威風,她後悔把拓烈讓給了自己。


    妲安就有點慢慢地迴答道:“好。”


    但是手指卻被拓烈在胸前一摁,看見拓烈好像身軀繃得很緊,眼睛也狠滯滯的。妲安猜拓烈一定把蕪薑恨死了,便笑著改口道:“有什麽不方便嗎?不然就在這裏說吧。”


    蕪薑也看了一眼拓烈,泰然道:“也沒什麽,就是子肅說,有一支匈奴人的散隊正在從西北方向往這邊過來。我想拜托你去通知頭領,勸族裏的人們暫時先撤離寨子。”


    清靈靈的聲兒扣動心扉,還是那樣好聽,但是叫出口的卻是“子肅”。“子肅說”,多麽自然而然——拓烈的心很痛。


    他頭也不想迴,言語沉沉道:“不用他裝甚麽好心,派出去打探的弟兄早已經迴來報告。不過是個百多號人的小散隊,去的也是西南麵。那西南麵還有更富有的部落,即便是今晚就掃蕩到郝鄔族,我們幾百騎弟兄就能對付,何須用撤離!”


    “是千餘騎匈奴鬼戎從西北麵悄悄包攏,他們用的這是兵家慣計-‘聲東擊西’,你探到那一百散隊不過是個引開注意的假象。此刻距離寨子尚遠,天黑前撤離還不算太晚。”蕭孑拄著拐杖,低醇的嗓音借靠風聲不高不低地傳過來。


    拓烈想起那天蕭孑一點力氣都沒用,輕輕鬆就把自己放倒在地上,心中的烈怒便滾滾升騰。


    冷冰冰斜過去一眼:“那是你們漢人狡猾的戰術,但這裏是大漠,大漠男兒的決鬥光明磊落,不需要你這個外族人幹預!”


    妲安順著拓烈的目光看過去,這才看清蕭孑的雋顏。她早先每次都是遠遠地看,看見蕪薑和一個清偉男子一瘸一拐地走在羊群裏,還以為是個多麽蕭條的漢人戰俘,還覺得蕪薑找個這樣的男人也挺好,挺適合她,可以守靠得住。


    然而這會兒把他看清,但見他顏骨冷俊如刀削,鳳眸中溢顯雋貴,明明隔著距離,卻分明一股睥睨一切的凜凜氣場。


    妲安再看蕪薑,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怎麽忽然覺得她的唇兒似乎比從前殷紅起來、皮膚也更加嬌妍起來了,笑容便莫名有些澀。


    “族裏幾千人,要撤離可是個大工程,一時半刻哪會有人聽勸呢?好了,我把你的話帶迴去給阿爸就是了。”妲安笑眸嬌嬌地看著蕭孑道。


    蕭孑卻並不應她,隻隔空凝了蕪薑一眼。


    知道這家夥不喜與陌生人搭腔,蕪薑隻得抿了抿嘴替他解釋:“妲安,子肅十五歲上戰場,他對匈奴人的戰術很是稔熟,你們信他吧。”


    拓烈終於還是忍不住不看蕪薑,看到她裙裾上沾著繩屑,細嫩的手心也被繩子搓得草黃草黃的。哎,他其實是故意選在這裏練兵,知道她隻在這一塊放羊。看到她和那個男人每天在一起,但是那家夥幾乎不太和她說話。因為自己的關係,所有人也都不再和蕪薑親近,他看到她孤單單、嬌小小的一個人坐在草坡上,心裏頭就揪著疼。


    要是放在平時,他哪裏舍得她搓繩子呢?那麽粗糙,把皮膚膈得有多疼。他一定會幫她和她阿爸搓完了,然後扛去庫司那裏交差。但是那個打了敗戰的漢人每天就仰躺在草地上,不幫她幹活,也不和她解悶。


    一個女人嫁男人有多麽重要,如果找了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將來生孩子、做家務、喂牛羊……就全都得靠自己了。蕪薑一輩子要辛苦的。


    拓烈後來有曾悄悄在蕪薑的院子附近觀察過,他看見他們兩個人並沒有住到一起,平時連手也都不牽。拓烈經過幾次很複雜的掙紮,覺得他可以不介意蕪薑被“欺負”的那一次,隻要她今後隻和自己好就可以。


    這次既然是這個家夥主動挑釁,也好,那就來吧,讓她看清楚誰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勇士。


    拓烈麵無表情地睇著蕪薑:“一個打了敗戰的俘虜,他的話也能讓你如此深信不疑嚒?”然後轉過身,叫弟兄們繼續訓練,吃完飯去西南麵守著,今晚頭一次出戰,一定要一展我們郝鄔族男兒的雄風。


    “好!”弟兄們聲勢浩瀚,紛紛撿起地上的長矛,目光在蕭孑身上定了定又漠然地移開。


    “嗬,打戰不光靠蠻力,還要講究策略……這與女人是一個道理。”蕭孑諷蔑地勾了勾唇角,拄著拐杖走了。原本就與他無關之事,既說了不信也罷。


    那背影清朗繾風,冷蕭蕭索人心魄。妲安望了一會兒才收迴眼神,笑盈盈道:“蕪薑,這就是你撿來的漢人奴隸嚒?他長得真英俊,不過怎麽會那麽冷呢?看起來好像根本就不關心你。這陣子我阿媽身體不好,一直也沒去找你,晚上你把他叫我來家裏來,我們也好久沒見麵了,正好我阿爸也請了拓烈。”說著搖了搖拓烈的袖子,衝蕪薑眨眼睛。


    “哼。”卻一股疾風從眼前掠過,拓烈把手上長矛一扔,頭也不迴地走掉了。


    妲安訕訕地喊了兩聲,不見應,隻得匆忙和蕪薑告別,急急地追在後麵跟去。


    ~~~*~~~*~~~


    暮色漸漸昏黃,出活的人們三三兩兩歸家。


    頭頂上方的天空烏壓壓一片陰沉,幾隻蒼鷹飛得很低,把柵欄裏的狗兒唬得高仰起脖子,“嗚汪、嗚汪!”狂吠不停。也不曉得哪家的孩子受了驚訝,尖嫩的嗓子哭得停不下來,一下一下揪著人心發慌。


    蕪薑家的小院子裏,阿耶坐在正中的矮板凳上,鄉鄰們圍攏成一圈,老人抱著孩子,女人倚著丈夫。


    阿耶凝重地說:“要勸動族人不容易,祖輩將寨子落在別雁坡這片甘美的土地,這裏就是我們郝鄔族人的根。從前無論多少跌宕,都沒有舍得離開,因為你一句話就撤,年輕人,你可有把握嗎?”


    蕭孑清雋麵龐上依舊冷淡無波,隻眸底聚著幽光:“我一個外族,原本無心幹預此事,更無須打甚麽誑語,但既然吃一方水土,就盡一方責任。伏地聽聲是將士必知的野外生存戰術,如果沒有算錯的話,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就會到達這裏。話已經帶到,撤不撤都隨便你們。”


    他說著,目光又在蕪薑臉上頓了一頓:“你隨我走。”


    這突然一瞥,瞳孔裏隻鎖住她一人,像是命令,又像是履行托付。蕪薑顯然意外,內心裏悄悄湧起那麽點點小欣慰——鐵杵早晚總能磨成針呢,這家夥平時冷落漠視她,關鍵時刻還算他靠譜。


    但蕪薑不想自己一個人隨他走,大漠上的人信仰天、信仰地,信仰天空中的一隻蒼鷹,也聆聽柵欄裏狗的誑諫。郝鄔族的人們看著她長大,她不想一個人去了,迴來卻看到滿目的蒼夷。


    蕪薑看著阿耶道:“並不是撤了就從此離開,隻是出去躲一天,明日傍晚就可以歸來。實在不行把牛羊留下,叫拓烈和騎兵們守護著,人先出去避避也好呢。”


    阿耶低頭默了默,少頃沉重地直起膝蓋:“就用我鄔德這張老臉去勸說,勸不勸得動那就全靠造化。”


    時光走得飛快,一忽而天際就黑蒙下來。阿耶用他多年為畜-獸行醫的德高望重,說動了族裏的不少人,但大家都舍不得辛苦牧養的牛羊。


    秋天的漠野荒涼而淒冷,那綿延的黃沙道上,綿羊與牛群蜿蜒成擁擠的長條,女人們抱著孩子,男人們扛著被褥,蹣跚著往蕭孑指引的大漠深處躲藏。他在這一片土地上征戰了八年,每一片的山坳地勢都了如指掌。


    一隻母羊在產仔,馬上就要出來了,阿娘舍不得走,扶著柵欄直抹眼角。


    蕭孑半靠在門板上,不慌不亂地試著手上的弓箭:“再不走,就可以幹脆不要走了。”


    蕪薑隻得去勸阿娘,說自己和子肅在這裏,等羊羔產下來就一起抱著走。催著阿耶抱阿娘上馬。


    阿耶憐愛地掃過蕪薑,目光定定地看住蕭孑:“就這樣吧,我的女兒交給你,務必把她完好無損地帶迴我跟前!駕——”


    一騎老馬迅速融進夜的黑暗,蕪薑看著遙遙遠去的人群,尚不及迴過神來,忽然腳底下一陣懸空。


    “發什麽愣,還不快隨老子上馬!”腰際處被用力一箍,整個兒落進了一堵清寬的懷抱。原來阿耶那一瞥,乃是叫蕭孑根本就不要等小羊出生,隻是為了哄騙阿娘先走。


    蕪薑失聲一叫,頃刻便明白過來。


    寨子口看到首領、妲安與拓烈。妲安的眼睛亮澄澄的,看著夜幕下被蕭孑擁攬在懷的蕪薑,嬌嬌小小的姑娘兒,被那個英雋的漢人男子保護得真好。妲安沒有同蕪薑打招唿,隻是勾唇笑了笑。


    首領是個四十多歲的健壯漢子,穿一襲華麗的錦袍,他的眼睛細而長,鼻子又窄又高,容貌與妲安七八分相似。扯住韁繩,厚沉著嗓音對蕭孑道:“拓烈是我們郝鄔族最勇猛最優秀的青年,我相信他的判斷。你要帶鄔德的女兒走可以,但每一個部落都有自己的規矩,你一個漢人的戰俘驅走我這麽多的族人,這是對我這個首領的大不敬,你要準備怎麽交代?”


    蕭孑諷弄地勾了勾唇角,到底還是抱了一拳。他的鳳眸中有冷毅之光:“首領鄙薄在下一個無妨,在下本也無心摻和此事。但你怕是忘了,從前匈奴散部侵略你們這些部落,可都是我們漢人的將士為你們流血奮戰驅逐。人是自願走的,去了明日傍晚便迴,子肅並無半分逼迫。倘若今日所言非實,到時迴來再聽憑定奪。”


    言畢把硬朗下頜抵近蕪薑柔軟的頭發,夾緊馬腹便蹬蹬蹬向寨子口馳去。


    拓烈騎著高頭大馬杵在首領的身後,獵鷹般的眼睛滯滯地看著二人遠去的身影,終於低低地叫了聲“蕪薑……”


    那麽痛苦,隱而不發。


    “拓烈。”蕪薑從蕭孑的懷裏掙紮出來,想要迴頭看。隻這一眼迴頭,卻看到那身後的寨子外忽然密茬茬一片黑影迅速襲掠而來——


    傳說中的匈奴鬼戎,他們有著粗-黑而濃密的長發,他們的臉上帶著猙獰的獠牙麵具,粗壯的大腿能將一切堅韌摧毀。每個人的手上都拿著長刀,刀柄上欠著可怕的金環,看見人畜的腦袋就勾住了瘋狂亂砍。


    隻覺得心跳一瞬間都停止了,蕪薑驚叫出聲道:“拓烈,他們在你的後麵——”


    但是已經來不及,大漠上最猖獗最可怖的破壞者與野蠻人,像惡鬼一樣劈開了寨子的柵欄。數不清的鐵騎跨過柵欄飛馬而入,那些來不及或者不肯離開的族人被踐踏了院子,帳包內傳來婦人和孩子的慘叫與哭嚎。血與火之光染紅了萋黑的夜色,這是一個被殺戮洗滌了的夜晚——


    那八年前可怕的一幕又浮現在腦海,亂兵們破開宮牆,斑斕的寢殿裏傳來無數嬪妃淒厲的慘叫,那些疼愛她的、寵護她的哥哥與宮人們被亂箭射穿身子,母妃孤萋萋地吊在空曠的橫梁下——鳳儀、鳳儀,你要離開這裏……


    “啊——”蕪薑的耳畔忽然一片靜悄,驀地把身子猛撲進蕭孑的懷裏。


    蕭孑隻覺懷裏瞬間多出來一具溫熱的瑈軟,他的思緒尚在她方才無意識喊出的那個稱唿。脆生生短短四個字,她也許喊完就忘了,但他卻聽得清明。


    “哥哥,我母妃她不要死……”


    嗬,竟然真的是她。他微勾了勾嘴角,修長臂膀在她腰穀處一攬,“駕——”驀地往大漠深處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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