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蒼茫夜色之下,一騎棗色駿馬在曠野裏奔騰,身後慘厲的廝殺聲漸漸遠去。蕪薑的耳朵嗡嗡作亂,聽不清旁的聲音,隻看到蕭孑骨節蒼勁的大手緊握住韁繩,炙熱的氣息抵在她的額際,攬著她往背離族人的方向馳騁。


    蕪薑一直覺得那天晚上蕭孑想要把她帶去一個未知的地方,隻不過後來遇到了不放心又折迴來的阿耶,然後才迴到族人的隊伍裏。


    是在兩天之後迴到別雁坡的,撤散出去的人們在大漠深處呆了一日兩夜,到了第三天清晨才趕迴來。


    早已聽說寨子裏慘遭的折難,大家都有些後怕與驚惶,為那些沒有走掉的人們憂慮。


    狹長蜿蜒的黃沙道上,牛羊蹣跚擁擠,婦孺疲憊,隊伍裏除了走動的聲音與嬰兒的淺啼,所有人都靜悄悄沒有說話,不約而同地保持著緘默。


    蕪薑坐在馬上,低聲問蕭孑:“你那天晚上想把我帶去哪兒?”


    “有麽?我帶你走的是近路。”蕭孑依舊目光鬱鬱地看著前方,清俊容顏冷淡淡的。


    蕪薑枕著他的肩,側仰著腦袋盯他看了好半天,還是看不出半點兒異樣,想了想隻得收迴眼神。


    半個寨子都被毀了,清晨霧氣茫茫之中,騎兵們正在處理災後的狼藉。人們踩著被傾倒的柵欄走進去,看見屋蓬被燒成黑焦,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牲畜的屍體,間或還有死去的老人和孩子。


    拓烈正在扳一根粗-大的木梁,他的肩頭和脊背上斑駁著血跡,壯碩的背影看上去無邊蕭條。聽見身後的動靜迴過頭來,猛看到蕪薑坐在子肅的懷裏,除了蒼白的臉色其他毫發無損,眼神不由一亮。卻又迅速一黯,繼續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去。


    還好好地站在這裏就好。蕪薑心中大石頭落下,因見他眼白裏布滿血絲、滿滿的自疚自譴,不由輕聲問:“拓烈,你還好嗎?”


    “……嗯。”拓烈的背影顫了一顫,聲音也跟著顫。並不迴頭看她,隻把手上的橫梁往空地上重重一拋。


    底下是一具幹枯癟瘦的老人,寨子裏一百零九歲的老女巫,愛坐在路邊逮小孩,逼著他們聽自己講述沒邊的古老傳說。逮了這一輩的小孩,接著再逮他們哺育的下一輩小孩。


    “拖走!”拓烈仰天閉起眼睛,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烈日曬焦的沙漠,讓騎兵們把屍體抬走。


    晨間曉風輕拂,那老去的軀殼在潮濕的空氣裏彌散開一股死寂的血腥。


    “嚶嚶……”


    “阿穀死了……”女人和孩子紛紛捂鼻哭泣,男人們擋著視線帶著妻兒離開。


    老阿穀最喜歡逮的就是蕪薑。她喜歡拄著她的牛骨拐杖,鞠著快要彎成直角的弓背,盯著小蕪薑一跳一跳地從麵前走過:“鳳來了,凰就去,你在這裏呆不久噠,你阿耶阿娘看不住姑娘長大,那條龍一出現就要把你卷走嘍。”


    撤散的那天傍晚,蕪薑和阿耶去勸說老阿穀,到處都找不到她的影兒,原來一早就躲在了祭祀的大梁下。


    蕪薑緊著蕭孑的袖子,把臉埋進他硬朗的胸膛,眼睛不停地在他衣襟上蹭。


    蕭孑隻覺懷裏多出來一朵軟綿綿,低頭看了看蕪薑,小小的蠕成一團兒,一聲不吭地,頭發上還有在曠野裏粘來的枯草。


    自從那天晚上攜她離開,這兩天便把他依賴得不行了,荒漠裏露宿到後半夜,每每總是無意識地把他從後麵抱住。


    “子肅哥哥……”那睡夢中的聲兒嬌嬌嚀嚀,小手在他的腰腹處扣得甚緊,天曉得後背被她的小梨兒蹭得有多上火。說不出的難捱。第二日倒好,醒來就翻臉不認人,問她一句“你昨晚抱我了嚒”,一定傲嬌地迴他一句“梁狗你無賴。”


    蕭孑無奈地凝著蕪薑,也不曉得是為什麽,心裏頭莫名生出一隙柔軟。修長手指把她發上的枯草掠開,想了想便把她扣進了臂彎裏。


    “嗚……”然而不緊她還好,這一緊她,眼睛在衣襟上蹭得更厲害了。


    哎,底下的女人果然都是難纏的生物。將來他的妻子一定要是一個冷靜、獨立、不黏人的大女子,大家各過各,誰也不參與進誰的人生。


    “別哭。”蕭孑蹙著眉宇,根本不知道怎麽寬撫,隻好在蕪薑的肩背上輕輕拍了拍。


    阿耶阿娘牽著老馬走過來,正好看到了這一幕。看到姑娘把臉兒埋在小子的懷裏,像一隻乖綿綿的兔子,阿耶的眼神不由黯了黯。自從那天晚上在曠野裏趕上蕭孑,阿耶已經兩天沒有和他再說過話了。


    蕭孑有點窘,“駕——”稍用力一扯韁繩,往蕪薑家的方向打馬行去。


    蕪薑的家因為在寨子的僻靜處,受破壞的程度尚沒有太深,帳包的屋頂被撅壞一個大洞,裏頭的器物還算完好。院子裏的柵欄倒塌成一片,野蠻的匈奴人應該從這裏路過,看到空蕩蕩的舊屋而毫無掠奪的興趣。


    柵欄裏的母羊和半生出的羊羔被烈馬踩爛,腸子和膿-血灘成一片。蕪薑看一眼,嚇得趕緊躲在蕭孑身後。


    阿耶遞了眼蕪薑緊在蕭孑衣袖上的手,便叫蕭孑和自己一起,把兩隻羊拿到無人之處去掩埋。


    蕭孑倒是挺聽話,鏟子一下一下地挖著土。


    阿耶側視著小夥子冷毅的雋顏,那劍眉入鬢,鳳眸中掩不住的桀驁,又看了眼正和阿娘去打水的蕪薑,沉著嗓音道:“姑娘把她處-子的情感落在你身上,你若是不想要,就別讓她在你這裏繼續迷路。倘若是要得起,那麽請用真心待她。”


    蕭孑動作略微一頓,想起那漠野之下鍥而不舍追趕在後的老馬……他應該把他當時的意圖看穿。便默默應了聲:“是,我會仔細考慮。”


    阿耶認真看了一眼,鏟平土丘迴了院子。


    ~~~*~~~*~~~


    阿耶和子肅背著阿娘把生產的母羊與羊羔埋了,阿娘沒有看到,心裏其實應該也猜到,但是沒有問。一場突如其來的殘殺,他們隻是死了兩隻羊,已經是萬幸,不能夠再貪求太多。


    那天晚上蕪薑走後,蕭孑沒有再迴去幫他們。聽說拓烈領著六百多個弟兄與匈奴亡命相抗,死了一百多個年輕的騎兵,族長也受了傷。後來隻得命令大錘衝出重圍,去雁門關漢軍營裏請求支援,最後才把匈奴蠻族打退。


    郝鄔族沒有土葬,人們在寨子西麵的空曠處築起高高的柴垛,死去的族人被堆砌在柴垛上集體火葬。


    濃白的煙霧在蒼茫天際下升騰,蕪薑看到拓烈當著所有人的麵在柴垛前重重跪下。十七歲的他看上去像瘦了整整一圈,腮幫上長出他從前夢寐以求的胡茬,臉上的頰骨都可以清晰看見。人們默默看著他下跪,卻沒有人敢上前拉扯,聽說後來是妲安帶著侍衛把他綁了迴去。


    寨子裏的人們漸漸對蕭孑的態度好了起來,從前一句話都不與他說,如今看見他會遠遠地對他點頭,時常還會有東西送到蕪薑的院子裏,對他表示感謝。


    堅韌的塞外子民,無論曆經多少磨難,也依然能繼續頑強地生長。人們很快便努力忘卻傷痛,重新開始修葺自己的家園。午後靜謐時光,蕪薑蹲在院子裏和蕭孑釘柵欄,她把削好的木截扶穩,蕭孑用錘子砸幾下,很快就把樁子定得穩穩當當。


    他的愈合能力似乎很強,肋骨的傷結痂後好得很快。已是秋末時節,依然赤著精-裸的上身,有細密汗珠沿著蜜色的肌膚往下流淌。蕪薑仰頭看著他清俊的顏,看他硬實的腹肌隨著動作一緊一收,少女十四歲的小臉上忍不住就漾開了紅。


    “鏗、鏗——”蕭孑自然曉得她心裏在想什麽,這妞自從漠野裏與他呆了兩個晚上,迴來就越發地喜歡黏他。但他想起她阿耶鄔德說過的話,便隻是假裝看不見,手上的錘子依舊一下一下地用著力。


    蕪薑又覺得蕭孑這樣冷淡很沒意思,就也假裝傲嬌嬌地扭過頭不理他。隻這一瞥眼,卻看到達刺家八歲的小毛頭站在草簷下,抱著個大籃框,惴惴地蠕著腳不敢走進來。


    不由笑問道:“小聑犁,你站在我家門口做什麽?”


    聑犁滿目的憧憬又有點畏生:“我家的母羊生了一對雙胞胎,滿月了,阿媽說你們家的母羊為了救我們而死,叫我把這一隻送給你們養。”


    說著蹲下來,把大籃框往前推了推。


    但是卻站著不肯走。


    “咩~~~”那籃子裏傳出羊羔稚嫩的叫喚,白絨絨的小腦袋一探一探,可愛極了。


    蕪薑看見聑犁眼裏的不舍得,便推卻道:“你快拿迴去,我們家還有九十九隻,留著你自己玩兒吧。”


    小聑犁死勁搖晃腦袋:“我不拿,阿媽說他若不肯收,我就不要迴去了。”說著伸出手指往蕭孑的身上一指。


    “鏗、鏗——”蕪薑不幫忙,蕭孑隻得一手扶著木樁一手釘錘子。墨發將他側顏遮擋,隻看到一雙冷長的鳳眸。


    知道這家夥慣愛高冷不理人,蕪薑吐吐舌頭:“那我替他收下了,你為什麽還不走呐?”


    聑犁指著蕭孑:“他會用耳朵聽遙遠的戰馬嗎?”


    “嗯,他會的東西可多了!”蕪薑點頭代答,悄悄噙著嘴角笑。


    “那他還會些什麽?……誒,你能教教我們嗎!”草簷外一下子圍攏來一群孩子,個個滿目崇敬地望著蕭孑。


    蕭孑迴頭看一眼,有些頭疼地蹙起眉頭。天曉得在中原,所有女人孩子看見了他都躲,哪個半夜淘氣不肯睡,唬一聲“蕭閻王來了”,頓時嚇得噤聲。怎生這裏的人倒是奇怪,孩子姑娘們竟不對他生懼?


    冷冽地睇了眼蕪薑,像是在怪她給自己找麻煩,又像是央求她幫忙自己打發。


    蕪薑才不理,臉紅紅地移開眼眸。


    蕭孑隻得不耐煩道:“不能。迴去先練習閉眼聽聲,幾時能動一動耳朵就捕一隻蚊子,幾時再迴來找我。”


    “喲、喲~~~”草場上的蚊子一抓一大把,這個要求簡直太簡單了,一群孩子興奮地四下散開。


    “子肅你這人真壞,你把他們當成青蛙嗎?會被蚊子咬死的。”蕪薑站起來正要去勸阻,隻才走了兩步,卻看到妲安笑盈盈地站在草簷下。


    幾日不見,妲安的臉色看起來也蒼白不少。聽說她阿爸阿媽都傷得很重,下一任首領的候選人還沒出,拓烈又出了這樣大的岔子,倘若他的阿爸這時候倒下,也許她就真的要如先前所擔憂的,“從尊貴的高處跌落至塵埃”。這些天妲安都在夜以繼日地照顧。


    也不曉得來了有多久,眼裏的笑意略微生澀,又頃刻間明媚起來。看了眼蕭孑挺拔的英姿,笑笑地牽住蕪薑的袖子道:“蕪薑,你和他說,我阿爸要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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