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很願意跟你合作,趁著這天下大亂,好好蹚一蹚這渾水呢。”

    潘健遲道:“這與我有意中人有什麽關係?”

    閔紅玉悠悠歎了口氣,說道:“你有意中人,難免就有所羈絆。行事的時候未免縛手縛腳,顧忌良多。做大事的人,焉能有兒女私情,婆婆媽媽柔情蜜意,遲早會壞事。所以我不能與你共事,你這種人,也成不了大事。”

    潘健遲微微一笑,說道:“我定然是成不了大事,也無心成所謂大事。對得起民族國家,也就對得起自己了。倒是閔小姐你,真是胸懷大誌。那麽我就祝你,心想事成吧。”

    閔紅玉“噗”地一笑,倒像他講了個笑話似的,她見他似乎頗不以為難的樣子,便笑吟吟說了句壅南家鄉話:“謝謝儂。”

    他們說話之間,那陳老叟已經殺完雞進來了,先舀水洗了手,又坐下來陪他們說話。潘健遲便向他打聽下山的道路。原來他們從山間一路行來,果然走得偏了,這村子離平江縣城還有八十多裏地。

    “便是騎馬趕大車,也得走上一天呢!”陳老叟笑著說,“像你們這樣沒走慣路的人,隻怕走上兩三天功夫,也不出奇。”

    閔紅玉聽說走錯了道,不由有幾分愁容。那陳老叟又說:“沒事,明天叫我兒子陳打趕車送你們,從我們村子裏出去,雖然是山路,但一路都能走大車,到了向晚的功夫,就能到縣城裏。”一時之間又說了幾句閑話,飯熟菜熱,陳老叟又取出一葫蘆包穀酒,與潘健遲對飲。因為潘健遲假稱自己姓李,陳老叟斟酒的時候就問:“李家少奶奶要不要也嚐一嚐?我們這酒是自己的酒曲釀的,倒是不刮喉嚨呢。”

    閔紅玉聽他誤會了,也隻笑著說:“我不會喝酒,陳老爹請自便吧。”

    一時之間就著熱菜下酒,邊吃邊聊,酒酣耳熱的時候陳老叟的兒子可巧迴來了,卸下犁頭就進來,一看到有客人,尤其還有女客,沒說話臉就先紅了。陳老叟招唿兒子到火塘邊坐,拿了碗筷給他添飯,閔紅玉就問:“陳大哥也喝盅酒吧。”越發說得那陳大手足無措。陳老叟原本就有幾分醉意,說:“這就是我那大兒子,李家少奶奶喚他一聲陳大就行,沒得折了他的福!窮人家的孩子沒見過世麵,也不會說話。他弟弟在鎮上跟人家學手藝,倒比他還強些呢。”

    一時酒足飯飽,陳老叟的老婆子便收拾了吃飯的家什,打掃火塘邊的地,抱了稻草來墊上,又拿了鋪蓋出來,說:“屋裏頭是土坑,冷得很。這火塘暖

    和,你們別嫌棄。”

    潘健遲素來是能吃苦的,知道山裏人地禮數,讓客人睡在火塘邊是貴客的待法,連聲地道謝。他本來還有點擔心閔紅玉,看她施施然和衣睡下,毫無芥蒂的樣子,他想起她說她原是山裏人家的孩子,想來也能習慣,於是也和衣睡下了。

    火塘裏埋著炭灰,所以倒真不冷。他一路辛苦,更兼重傷初愈,一下子就睡得沉了。一覺直睡到紅日高升,山裏本來天亮得就晚,潘健遲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可遲了。

    果然撥開衣袖看手表,已經是上午十點鍾光景了,正自懊惱間,忽然門扇“吱呀”一響,正是閔紅玉,她卻也不進來,探進半個身子說道:“快起來洗把臉,就該趕路了。”

    院子裏的瓦缸接的是雨水,上頭浮著一直葫蘆瓢,他就用那瓢舀水洗臉。缸水極冷,沁骨似的寒氣直透到皮肉,水麵映著一角屋簷,被他這一攪,倒似浮著冷冷的碎冰。他匆匆洗了一把臉,迴頭看院子裏那陳大早已經拾掇好了大車,牽了騾子來推進車轅裏頭,方才撣了撣綁腿上的灰。

    潘健遲這才留意到閔紅玉也換了一身衣服,青藍竹布的夾袍,外頭還罩了件蘋果綠的兔毛短大衣,本來電燙的卷發,也梳成了兩條辮子,辮梢規規矩矩係著一對玻璃絲蝴蝶結。這一身打扮,不僅那種風塵之氣盡斂,倒還多了幾分書卷氣,就像是鄉間殷實人家進城讀書的大小姐,雖然不時髦,可是也不覺得觸眼了。

    看陳大套好了車,閔紅玉便叫潘健遲把那兩隻箱子拎到了車上,又招唿他:“走吧。”

    潘健遲好多年不曾坐過這樣的大車了,更兼一路皆是碎石子路,顛得人七葷八素,他的傷口還沒有長好,這麽一顛便隱隱作痛,可是他性情堅韌,一聲不吭,更不抱怨什麽。難得閔紅玉興致不錯,還指著山間的風景問東問西,說是風景,也不過是順著山澗蜿蜒而下的一道溪水,時隱時現,偶爾間從山石間轉折而下,便是一道小小的瀑布,嘩嘩地映著日頭,飛金濺玉。那陳大是個老實人,哪經得她這樣問來問去,起先還吭哧吭哧地答兩句,後來就變成閔紅玉一個人自言自語了。

    一直到中午時分,歇下來打尖。陳大拿了兩個煮芋頭,一邊啃,一邊就卸了車,把車轅架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然後牽了騾子去吃草。而閔紅玉坐在車轅上,撕著芋頭皮,一邊吃一邊就問潘健遲:“你傷口怎麽樣?”

    潘健遲不料她能看出來,隻說:“死不了。”

    他們在這裏歇腳,前後一

    個人家也看不到。隻看到一條碎白的石子路,從山上一直延伸下來,又蜿蜒地爬上另一個山坡去,一折一折,像是人家練書法寫的“之”字。隻是這書法是小孩子初學,沒多少章法似的,隻看到一疊一疊的折彎,無窮無盡,曝在這早春的太陽底下。畢竟符州時氣暖和,路邊的野草雖然經了一冬,也沒有枯敗的樣子。還有幾點零零星星的嫩黃,是早開的蒲公英,像是剛付出來的雛雞鵝黃的嘴,嬌嫩的都簡直不忍心看,一點半點綴著山石縫裏,被午間的風一吹,竟然有點春天的薄醺之意了。

    太陽確實好,天是通徹的藍,像是洋行裏賣的外國羽紗,隱隱透出一種類似玻璃的光澤,上頭浮著的雲,就是這羽紗上繡的花,又絨又蓬又鬆又細,絲絲縷縷,連花樣都是外國樣子,輕而薄,薄而透。不像中國的繡花,總是一團團一蔓蔓,沒個分明處。

    他仰著頭看天,也不過一會兒功夫,或許隻有幾秒鍾,也或許有三十秒,倒聽見閔紅玉“哧”地一笑,迴頭一看她果然笑吟吟看著他,說道:“別擔心了,這會兒她隻怕都已經過了金州,快到長陡了。”

    潘健遲淡淡地說:“我倒沒有想她。”

    閔紅玉“嗯”了一聲,說道:“我也知道你並沒有想她,不過你不想她的時候呢,我非要提醒你一下,叫你想一想她。”

    潘健遲並不搭腔,閔紅玉自顧自地說道:“我這個人生來就是個壞人,看到別人高興呢,我就難過。看到別人難過呢,我就高興。所以你不想的時候,我偏要提起來,叫你難過一下子,這樣子我就高興了。”

    潘健遲雖然與她相處並不久,但也知道她確實有幾分古怪脾氣,所以聽她這樣說,也並不說什麽,隻不過淡淡一笑。閔紅玉卻似乎有點不高興起來似的,說道:“其實我也不是沒人可想啊,這樣的天氣,真叫我想起一個人來呢。”

    潘健遲撕開手中拿的芋頭的皮,淡淡地說道:“你能想起的人,想必是個好人。”

    閔紅玉卻很高興他終於搭腔似的,笑吟吟地道:“錯啦,我認識的人,全是壞蛋呢,就沒一個好人。”她稍停了停,又歎了口氣,“就連潘先生你,也不能算作是一個好人呢。”

    潘健遲笑了笑,閔紅玉說:“不過在我認識的壞人裏頭,你也算頂不壞的一個了。為人處事,也還是挺爽快的,咱們這一去,不知道有多少艱險,我也沒打算落個好下場。不過我最怕的,倒不是死,而是怕生不如死。就怕到了那境況裏,還要麻煩潘先生幫我一個忙。”

    她本來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氣,潘健遲卻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道:“連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你若是有什麽吩咐,我自當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閔紅玉歎了口氣:“赴湯蹈火倒是不必啦,況且你這命也不是我救的。要不是姚四小姐喜歡你,我便再有能耐,也沒辦法搞到那張通行證。如果沒有那張通行證,說不定我自己也陷在符遠城裏出不來。所以你倒不用承我的情,我也不用你承情。就是到了真的躲不過那一劫,死我是不怕的,就怕死不了。那時候如果你能幫上我,給我個痛快也就是了。”

    “你是怕就不出易連愷?”

    “呸!”閔紅玉忍不住輕啐一口,“那種沒良心的輕薄浪蕩子,誰要去救他了?我要去鎮寒關做一票天下第一等的大買賣,至於易連愷,說實話,他是死是火,關我屁事。”

    潘健遲慢條斯理地剝去最後一塊芋頭皮,問道:“你說的天下第一等大買賣,難道是那把銀勺子?”

    閔紅玉笑吟吟地說:“你一口咬定那勺子不是信物,但我覺得它就是,不管怎麽樣,我要去試一試,至於你,既然甘願陪我跑腿,我自然也沒啥不樂意。”

    潘健遲笑了笑,說道:“我說的話你既然不信,那麽我就祝你心想事成,旗開得勝。”

    閔紅玉“哼”了一聲,再不理睬他。

    下半晌趕路的時候,閔紅玉卻像是真正生了他的氣,再不同他說話,也不同陳大說話。三個人悶頭趕路。隻聽見那車軲轆上釘的膠皮,碾在石子路上,劈裏啪啦地作響。陳大仍舊是坐在車轅上駕騾子,他是個老實人,也覺得像是有哪裏不對頭。所以趕一會兒車,便要抬頭望望太陽。路是越走越平坦了,也是越走越寬了,下午的時候他們就經過兩個鎮子,說是鎮子,也就是一條街,山上的農戶販了茶葉之類的東西下山來賣,但是這樣的早春時候,鎮子裏也沒有市集,隻看到有賣豆腐的鋪坊,無精打采懸著一個布幌子,而門口架著油鍋,剛剛炸完油豆腐,還有一股甜膩的香氣。

    閔紅玉生了半晌的悶氣,經過鎮上青石板的大陸的時候,突然就跳下車去,倒把趕車的陳大嚇了一跳。連聲“籲”著,一邊拉緊了韁繩,想把騾子拉住,騾子到底是往前衝了好幾步,才把車停下了。潘健遲迴頭看,原來閔紅玉去買了一包油豆腐,迴身又跳上車來,打開那蒲包,笑吟吟地問:“你們吃不吃油豆腐?”

    潘健遲沒有搭腔,陳大卻趕緊搖了搖頭,繼續駕著

    騾子前行。閔紅玉一邊拆著蒲包,一邊吃著油豆腐。剛咬了幾口就沒了興致,歎了口氣,把餘下的油豆腐都包起來,隨手撂在了車板上。潘健遲見她一副鬱鬱的樣子,於是問:“怎麽不吃了?”

    閔紅玉忽而笑了一笑,說道:“小時候跟著我爹下山去趕集,其實平日爹都是帶弟弟去,那天因為要背穀米下山賣,所以帶了我。因為我能背三十斤的筐,弟弟還小,背不動筐。等到了集上,把穀子賣了,經過豆腐攤子前頭,人家圍在那裏買油豆腐,我從來沒見過油豆腐,隻覺得有趣,看見了不肯走。我爹就買了一塊油炸豆腐給我吃,抹上了辣椒醬。我咬了一口,把舌頭燙了,又辣,卻不舍得吐,隻覺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真香啊……香得我連舌頭都覺得酥了。一塊油豆腐我吃了整整半天,隔上好一陣工夫,才咬一口,總舍不得吃完。一直到最後爹把要買的東西買齊了,我牽著他的衣角往迴走,走道看見自己家的屋簷了,才把最後一角油豆腐吞到肚子裏去。”

    潘健遲聽她這樣說,便隨口道:“其實你爹也挺疼你的。”

    閔紅玉望著遠方,並沒有搭腔,過了好一陣子,才說道:“那時候我就想快點長大,長大後去學做豆腐,然後擺上油鍋賣炸油豆腐,這樣我要吃多少油豆腐,就能吃多少油豆腐。”

    潘健遲看她一臉認真的樣子,想必童年時艱辛,令她吃了不少苦頭,所以這麽多年來念念不忘,本來不過是個粗糙的吃食,在鎮上見著油豆腐了,還專門下車去買一包。他倒不忍心再多說什麽,閔紅玉卻衝著他嫣然一笑,說道:“挺傻氣吧?”

    潘健遲搖搖頭,說道:“也不是什麽傻氣,人在小時候,都會有種種夢想。”

    “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擺個賣油豆腐的攤子,然後嫁個好男人,安安逸逸地過日子,替他生兩三個孩子,一邊帶著最小的孩子,一邊收著賣油豆腐的角子。每天晚上打了烊,就數一數今天掙了幾塊錢?有多少豆子要買,有多少賬要收,西鄰家做壽宴要幾十塊豆腐,是筆大生意了,東鄰家囑咐要給他留兩碗不點漿的豆腐汁……”她一邊說,眼中露出一種悵然之色,說道:“誰知到了如今,就連這個夢想,都沒辦法實現……”

    潘健遲聽她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著,隻是沉默不言,過了好一會兒,閔紅玉問:“你呢?你小時候有什麽夢想?”

    潘健遲有點茫然地笑了笑,說:“小時候……小時候不懂事,也沒有什麽夢想。”

    閔紅玉說道:“你跟

    她到底是怎麽認識的,肯定是她嫁過來之前的事情了,對不對?”

    潘健遲笑了笑,並不接口。閔紅玉說道:“我知道你不會說,我不問就是了。”於是打開蒲包,又取了一塊油豆腐出來吃。她吃得津津有味起來,斯一塊,吃一塊,潘健遲聞著那油豆腐自有的一種淡淡地油香和豆香,兀自出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說道:“其實也沒什麽不能說的。”

    閔紅玉塞了幾塊油豆腐給車前頭地陳大吃,又拿了一塊個、讓給潘健遲,潘健遲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愛吃這些零食。”

    閔紅玉就說:“那你講嘛,反正咱們這次也沒多少機會活命,你要是不說,再沒人知道了。”

    潘健遲笑了笑,說道:“其實有些事,經曆過就好,有沒有人會知道,又有什麽相幹。”

    閔紅玉拿蒲包上的葉子擦了擦手指上的油跡,她本來盤著雙膝靠著車欄杆而坐,此時笑吟吟地傾過身子,亦嬌亦嗔地說道:“要說便說,這樣吞吞吐吐像什麽男子漢?”

    潘健遲笑道:“你也不用激將我,我既然說了要說,也不會有什麽吞吞吐吐。其實我和她,是同學。”

    閔紅玉拍手道:“這個我喜歡,男同學女同學,青梅竹馬,真像鴛鴦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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