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彭城境內艾山之上,漫山遍野的艾草已經枯黃一片。


    山頂的斷崖邊,背山麵崖坐著一位老者。


    那老者盤腿而坐,蓬頭垢麵。


    秋風吹起他的亂發,在空中亂舞,如枯草一般。


    一把四尺長劍,裹了幾層破爛不堪的粗麻,橫在他的膝前。


    他的右手裏還有一把劍,那把劍已經銀光閃閃。


    他還是不甘心,仍把那劍按在身前的頑石上磨,來迴的磨。


    哧......喇......哧......喇......


    那頑石曆經千年風霜,才變得渾圓;卻被他硬生生的磨出一個深深的凹麵。


    哧......喇......哧......喇......


    像是有人在哭,輕輕地哭,哭他是個老混蛋;那頑石?那把劍?還是那個老者?很難分辨。


    那老者什麽也不管,仍然低頭磨劍,老淚縱橫的磨劍;濁淚砸在劍身,濺在石上的粉末,像是一滴滴血斑。


    哧......喇......哧......喇......


    又像是有人在笑,大聲地笑,笑他是個老頑固;可那笑就掛在老者的嘴邊。


    老者就這樣一直磨著手裏那把三尺長劍。


    一位中年男子,站在老者身後一丈遠;他站在那裏,默默地看著老者的背影,已經不知多久。


    突然,那中年男子熱淚打著轉。


    說道:師父,徒兒恨你。


    中年男子的話音剛落,老者的背影定住了一瞬,又開始哧喇哧喇地磨劍。


    說道:恨得好,我這把誅邪劍死傷江湖人士無數,恨我的人也不計其數,不多你一個。


    中年男子說道:徒兒當年恨你,恨你為什麽那麽心很毒辣,無端嫁禍,把我逐出古星門,斷了師徒情分。


    老者說道:恨吧,我都恨我自己。


    他的背影深深向前探去,像是用了狠力,磨出手中那把三尺長劍。


    中年男子說道:可徒兒現在不恨你了。


    老者說道:不恨我了?


    中年男子說道:不恨了,三年前,古星門被仇家洗劫,一把火燒了之後;就不恨了。


    老者說道:燒了好,一了百了。不過你還是得恨我,要比以前更恨我。


    中年男子激動說道:徒兒現在為什麽還要恨你?徒兒已經知道,當年你故意毀我名聲,把我逐出師門,是為了救我性命;讓仇家隻去找你尋仇。


    他眼含熱淚,接著說道:可憐,你和師母定是整日應付強敵,東躲西藏,風餐露宿;沒過一天安穩日子;我還在心裏記恨你那麽多年。我真是個混蛋。我就是個混蛋!


    他長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如今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師父對我恩重如山,我如何還能恨你?


    我不恨你!師父!師父!徒兒......徒兒想念你啊......他淚流滿麵,哭喊道。


    至此,他身形漸低,一副高大身軀跪倒在地;雙膝撞擊岩石,像是一把巨錘,砸在艾山之上;發出轟隆一聲巨響。


    這巨響,在山穀迴蕩。


    老者的背影抽動,沒有了哧喇哧喇的磨劍聲音。


    池兒,為師何嚐不......可當下,你必須繼續恨我。


    為什麽?為什麽!


    為師還有一諾未踐。


    什麽承諾?


    為師要你把這兩把劍,送到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茅山幽明壇。


    送給誰?


    受人之托,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你到那裏,提我的名號,就會有人取走。


    好,師父,你放心,我一定送到。徒兒在此起誓:劍在命在,劍失人亡。定不會辜負師父所托,辱了古星門有諾必踐的名聲。


    好,好!看來我這眼真沒瞎。


    那老者轉語說道:池兒,當年你師母鑄成這把誅邪劍,攪得我們半生不得安寧;如今你將要身背兩把絕世名劍,行走江湖;此行兇險非常。你隻有繼續恨我,方能掩人耳目;你現在明白了嗎?


    明......明白了師父。我何時啟程?


    等我把手中這把劍磨好。


    什麽時候才能磨好?


    快了,快了。


    老者說著話,又磨了幾個來迴。


    哧......喇......哧......喇......


    突然,砰的一聲,磨劍的頑石被震得粉碎;老者手中那把長劍,嘯吟長鳴。


    哈哈哈......成了,成了;老婆子,你不是說沒有你,我鑄不成這把劍嗎?現在我把它鑄成了。哈哈哈......那老者哈哈大笑。


    終於鑄成了,老婆子,我用了整整六年,終於讓我鑄成了,終於鑄成了......老婆子!華麗!你聽到了嗎?那老者又開始嚎啕大哭。


    哭聲在山穀裏迴蕩,一聲聲得問。華麗,你聽到了嗎?華麗,你聽到了嗎?華麗,你聽到了嗎......


    師父,師母現在在哪?


    她走了,三年前就走了。池兒,你快來,快來替師父相一相,看師父這把劍和你師母的誅邪劍,哪個更好?


    師父!我不看!你說師母走了是什麽意思?裴清池聽到師父說師母走了,心裏焦急萬分。


    池兒,我的好徒兒,你就替師父仔仔細細地相相這把劍,好不好?如果我贏了你師母,她就會迴來了。那老者雙手捧著劍,轉過身來。卻見他雙眼全白,似是被人刺瞎。


    師父,你的眼睛怎麽了?


    被人暗算了。瞎了,全瞎了。


    是誰暗算師父的?我去給你報仇。


    不知道。


    不知道?


    知道就不會瞎了。


    師母知不知道?


    可能知道,可她不迴來告訴我。


    那我去求她告訴我。


    她那個倔脾氣,她要是不願意說,你求她也沒用。


    那我也要去求,求她告訴我為止。此仇不報,難解我心頭之恨。你告訴我師母現在在哪?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背信棄義的瘋婆子!三年前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就隻留下一封信。


    信裏沒說她去哪了嗎?


    信我沒看。


    沒看?


    嗯。沒看,我想看的時候眼已經瞎了。


    那封信現在在哪裏?


    在我懷裏。


    師父......你給我,我替你看。


    好,你替我看看她寫了什麽。


    老者摸摸索索,從懷中掏出一件絲帕包裹的東西,遞了過來;裴清池站起身,迎上前去,接在手裏。


    這包東西尚有餘溫。取開絲帕,裏麵的信函邊角已經破損,上麵寫了:純青親啟;四個字。掏出信函裏的書信,那信紙的顏色已經老黃,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


    他看到:


    夫君生於亂世之間,有江湖萬丈豪情;鑄劍術冠絕天下,古星門威震九州;受人之托,一諾重達千鈞,誓死亦要踐行。


    夫君堪稱當世大英雄,他日必留美名。


    粉黛佳人爭相仰慕,夫君不為動容;唯獨垂憐與我,令我實在感到惶恐。


    我舍棄劍南敝派,追隨夫君至河東;之後夫君沉迷鑄劍,與我沉默寡言,令我心生妒忌。


    若是讓夫君放棄祖傳秘術,夫君誠然會同意,可必會讓夫君背負罵名。


    若是背棄不離不棄之盟誓,就此作別,亦非賢妻所為。


    於是,我痛下決心,背棄師門,拋下師傳絕學,苦練夫君秘術;有意與夫君同好,故意與夫君相爭。


    以此,想夫君與我多說些言語,多給些憐愛。


    夫君可知我情之真?


    我每日對著爐火,辨色識顏,勤加苦練,終於練成夫君秘術;可我這身子因為吸食過多硫磺鐵氣,日漸羸弱,不能為夫君生兒育女。


    夫君隻說無礙,有池兒就好;我早就待池兒如同己出,不必言說。可我心裏藏著委屈,不知向何人訴說。


    夫君可知我心之苦?


    裴清池看到這裏,心中悲喜交加,冷暖交替,不禁潸然淚下。


    池兒,你師母寫了什麽?你看了那麽久還沒看完?


    師父,師母在信裏說......說你有諾必踐,是個大英雄。


    嗬嗬,這她說的沒錯。你讀給我聽聽她怎麽說的?


    不行啊,師父,師母寫的字太小了,我看不太清楚,讀不成句;你先等等,我通篇看個大意,就能讀出來了。


    言罷,他繼續往左看:


    練成夫君秘術之後,三十餘載,晃晃半生;雖然夫君與我多了些言語,但是到頭來隻剩下爭執不斷,爭論不休。


    我隻是偶感夫君情義,心有不甘,卻也無從奢望。


    然而三年前,卻讓我看到了一線希望。


    三年之前,夫君受人之托,拿來一塊天外玄石;那天外玄石千年不遇,舉世罕見;夫君說此石必會鑄成絕世名劍。


    恰好那玄石從中間裂成兩塊,夫君與我一人一半。


    我就此故意與夫君下了賭約:他日鑄成兩把名劍,請河東相劍名士葉掌門作證;誰鑄的劍好,誰便贏了,輸的人就此封爐,終生不準鑄劍。


    夫君可知我的心思?


    你這個老混蛋,怕是現在還是不知。


    我那時的心思就是:如果我輸了,起碼鑄成一把名劍,留個美名;可如果夫君輸了,從此封爐,也不會留人話柄;況且夫君也鑄成一把名劍,也此生無憾了。


    無論結果如何,對我來說,都是好事。


    當然,我更想夫君輸。


    也許是上天眷顧,也許是玄石有靈。我隻用了一年,就用我那半個天外玄石,鑄成了一把劍。那劍渾然天cd不需要打磨;夫君看了,歡天喜地,手舞足蹈;像是一個山裏的猴子。


    裴清池看到這裏,輕聲笑了出來;師母這段行文變得隨心隨意,卻極為貼合師父的性情。


    池兒,你笑什麽?你師母在信裏揭我老底了?


    沒......沒揭你老底。


    那她寫了什麽?


    師母說你是個老......


    老什麽?


    老......老猴子,看到師母鑄的劍,歡天喜地,手舞足蹈。


    哈哈哈,臭老婆子,把我當時的醜態都寫進去了。你再往下看看,看看她去哪裏了?


    裴清池當下帶著笑意,再往左看:


    夫君說這把劍一身浩氣,明光耀眼;絕然算得上是絕世名劍。還給它取了名字叫誅邪劍。


    又說你那半塊天外玄石到現在也煉化不開,莫不是看走了眼,它隻不過是一個頑固不化的爛石頭?


    我說它不是爛石頭,是你不會煉;沒有我你永遠練不成。你就認輸了吧。


    你不服輸,也不信邪。我們因此又爭執了很久,到最後你氣唿唿得把誅邪劍和那半塊玄石拿去找葉掌門相一相。


    從葉掌門那裏迴來後,你垂頭喪氣,耷拉著臉。我問你相的如何了?你也不搭理我。你個老混蛋,你不知道我最怕你不理我嗎?


    你生悶氣,我也生悶氣;我讓你認輸,你死也不從。你就是個老頑固,比那半塊玄石還頑固。


    又過了一年,也就是一年前。


    裴清池看到這裏,心裏怦怦直跳,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師父要把我逐出師門。當下急忙往左再看:


    又過了一年,也就是一年前。


    你收到了一封信,我問你寫了什麽,你不告訴我;問你誰寫的,你也不告訴我。


    你還把池兒叫到跟前,又打又罵,罵他欺師滅祖,忤逆犯上;我上前去勸阻,你連我也罵,說什麽師父教訓徒弟,婦人滾一邊去。


    可憐池兒跪在地上一動未動,直到被你打的剩下半條命,你才住手。


    之後你又把他推在門外,當眾割袍斷義,讓他有多遠滾多遠,永遠別踏進古星門。


    池兒跪在門外三天三夜,被路人指點謾罵,你也裝作沒聽見。直到他昏倒,才被一位好心人救走,撿迴了一條命。


    我從未見你發過這麽大火,你也從沒罵過我,你把池兒打成那樣,我這做師母的看在眼裏,心都碎了。


    池兒走後,你又逼我離開古星門;我問你為什麽,你也不說。直到我以死相逼,你才告訴我緣由。


    你這個老混蛋,老頑固,老不死的。


    你拿著我那把誅邪劍招搖過市,被一群人盯上了。那群人故意擄走良家,去密林行惡,設套子給你鑽;你倒好,傻乎乎的去行俠仗義。


    那群人哪裏是想和你毆鬥,分明是伺機搶奪你手裏的誅邪劍。


    你用青凝劍法差點把他們殺絕。你說你不知道那群人的來曆,後來知道了吧。


    隴西第一劍的弟子啊。


    裴清池讀到此處,雖然勾起當年痛苦的記憶,但心裏感激師母的慈愛,師父的大恩;


    當下也才知道師父當年得罪了關隴派,關隴派的弟子都是一些散兵遊勇,個個殘忍兇狠,人數少說也有一萬。難怪師父不讓我和他並肩迎敵,而把我逐出師門。


    師父,你當年把我逐出師門之前,和關隴派結了梁子?


    嗯,我當年在密林中,用這把誅邪劍,一劍挑死十幾個小賊。當時並不知道,這群小賊之中還有一個緊要人物。


    誰?


    隴西第一劍的大公子公孫毅。


    隴西第一劍的大公子,也被你殺了?


    嗯,殺了。你師母怎麽說到了這個?這些往事,你不必掛在心上,為師自會了結。


    那有沒有可能,你這眼睛也是他們關隴派所為?


    為師,沒有摸清暗算我的那群人的門路。他們似乎故意隱藏了劍招。至於是不是關隴派的勾當,我不妄下結論,你也不必深究。當務之急,完成我交給你的任務。


    是,師父。


    你師母的信寫得那麽囉嗦嗎?還沒看到她去哪裏了嗎?


    還沒,師父,還有一大段沒看,我再仔細找找。


    裴清池言罷,眼睛向左,上下掃了掃,看到了一些不祥的字眼;心裏倍感慌張。又急忙向信尾掃去。


    隻看到信尾八個小字,筆筆似箭,字字如刀;萬箭穿心,千刀刮肉。當下差點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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