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夕照,秋風肅殺。


    艾山斷崖邊,望夫石下。


    一位中年男子,把兩本古書塞入懷中,用手中的三尺長劍掘出八尺大坑。


    那男子攜了幾捆艾草跳入坑中,不久,又跳將出來;抱起一具屍體,又滑下坑去。坑裏傳出一陣哭聲。


    突然哭聲止住,那男子又從坑裏跳將出來,跪在坑邊;雙手捧起黃土,撒下坑去。


    唱道:


    一捧黃土,天地悲;


    二捧黃土,念師恩;


    三捧黃土,兒不孝;


    四捧黃土,渡英魂。


    唱罷,雙臂環起身旁鬆土推入坑中;直把墳頭填高拍實,方才起身。


    那男子拿起地上的三尺長劍,走到望夫石邊;舉劍劈向望夫石一角,應聲落下一塊青石。


    青石斷麵齊整,厚薄適中。那男子持劍猶豫良久,突然腕花迭起,劍尖在斷麵上飛舞;霎時,火星激射,石屑崩飛。


    舞罷,扛起青石,返迴墳塚;立起,扶正,用力插在了墳頭。


    青石正中赫然七個陰文大字:先師古純青之墓;左下一排小字:不肖弟子裴清池丁未年暮秋立。


    裴清池後退三步,伏地而拜。拜完,抓起地上那把三尺長劍,扯下衣角,正要裹纏,忽想起師父臨終遺言,不禁潸然淚下,顧劍輕聲說道:師母,師父說他認輸了,今生輸給了你,來世要把他的命輸給你;你若泉下有知,奈何橋上,見他一麵吧。


    突然,那把三尺長劍急速顫抖,發出嗡嗡蜂鳴;劍身正麵赫然生出一條紅色血痕;那血痕似是從劍閣中間生出,根部足有小拇指那般粗細;沿著劍脊蜿蜒至劍尖,稍部細若發絲。


    艾山斷崖邊,他顆顆清淚滴在劍身,劍身隻有一條血痕。


    飛鶴崖邊,他顆顆清淚滴在劍身,劍身已經布滿血絲。他與他不是同一個人,可這把劍卻是同一把劍。


    無鼇隻身一人,背山麵崖,盤腿坐在飛鶴崖邊的岩石之上,那岩石正是昨日他與雲霞師妹談心之處。


    他顧劍良久,不知為何竟流下淚來。


    也許是這把布滿血絲的血痕劍,給他講述了一個故事,一個悲淒的故事。


    也許是他心有鬱結,悲從中來。別人分辨不出,隻有他自己知道。


    無鼇師兄,你果然在這裏。


    他身後傳來久違的聲音,急忙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淚痕;並未轉身,說道:雲霞師妹,你不去練功,來這裏做什麽?


    怎麽?這是你的地盤,我來不得;還是你不想我來?


    師妹這是說的哪裏話,我當然想......


    想什麽?想我別來?


    我......


    忽然,一抹紅影落到他的左邊,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哈哈哈,無鼇師兄,我逗你玩呢;你咋還當真了。


    咳,咳,他幹咳了兩聲,緩解自己的尷尬,說道:雲霞師妹,你是特意來這裏找我的嗎?


    我......我想找你說說話。


    說說話?


    嗯。雲霞坐到了他的身邊。


    說什麽話?


    情......知......知心話。


    雲霞說完,望著他的側臉。


    他的臉瞬間紅了一片,眼角卻藏不心裏的美妙。


    雲霞輕輕打了他的肩膀一下,笑道:哈哈哈,你這張鐵板臉,也能紅了?你不會又當真了吧。他把臉轉向右邊,說道:咳!哼!我哪裏當真了。


    還不承認,好了,不逗你了,別一會把你這張鐵板臉惹青了。跟你說實話吧,我剛剛看到上幽師叔和他的鶴兄搶酒壺,很是好笑;一路跟過來,卻找不見他們了。恰好,看到你在這裏,就想過來謝謝我的無鼇大師兄。


    他轉過臉問道:謝我?


    嗯。雲霞雙腳懸在崖邊,腳跟扣著岩石,低著頭答道。


    謝我什麽?


    昨天,我那個樣子,定是醜死了。要不是你帶我飛繞了一圈,又勸了我一番,還有晚上陪我喝了些酒;我怕是早就被白.....那個人氣死了。無鼇大師兄的這份情義,雲霞自然是要謝的。


    雲霞師妹,白鶴師弟說的那些話,並不是有意要氣你,你也別生他的氣了。


    你別替他解釋,你怎麽知道他說了什麽?你聽到了他說的話了?


    我......我沒有。


    那不就得了,好了,別提他了;我好不容易挺過來,再提他我又要惱了。


    嗯,依你,不提。那雲......


    打住,別說了;我知道你想問誰,他在我們的屁股底下。


    在我們屁股底下?


    嗯,師公罰他去下麵的思過洞麵壁一個月。


    哦,趕得上四壇論劍就好。


    怎麽,你還想他來挑戰你不成?


    師妹說笑了,我哪裏是這樣想。誰來挑戰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你,可能是無......天隨師弟;甚至可能是四壇任何一個弟子。


    還是無鼇師兄舒坦,我看四壇弟子都在苦練,就你在這裏閑坐。到時候你要是敗在我的手下,那可真是個大笑話了。哈哈哈。


    嗬嗬,好,我等著你來挑戰。


    那你可別看我長得美,就讓著我;嘻嘻。


    他默不作聲,臉又紅了一片。


    突然,撲啦啦飛來一隻巨鳥,落在了雲霞身邊;正是銜走上幽師叔酒壺的那隻仙鶴。


    那仙鶴有四尺高,三級飛羽霜雪一樣潔白,泛著熒光;尾羽項前深黑,鶴頂一抹朱砂,長喙蠟黃;傲視前方,好不威風。


    它引頸向天,鳴叫一聲;接著單足而立,把長喙伸入羽下。


    仙鶴師叔,來這裏休息呢。雲霞說道。


    嗬......那仙鶴竟然應了一聲。


    哈哈哈,仙鶴師叔難道能聽懂人語?真是神奇;我再試試,仙鶴師叔,你的酒壺呢?


    那仙鶴似是已經睡去,並沒搭理。


    雲霞師妹,別打擾上幽師叔的老朋友了。


    我當是仙鶴師叔真能聽懂人語來著,原來是個巧合。


    無鼇此時拿起血痕,正要收劍入鞘,起身離去。


    師兄,這就是上次四壇論劍,師公賜給你的那把血痕劍啊。


    嗯。


    你當時為何不選誅邪劍,而選了這把布滿血絲的劍?


    這把劍很疼。


    很疼?


    嗯,我當時持在手裏,就不忍放下。


    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不可以。


    為什麽?


    你拿起了,萬一也舍不得放下咋辦?


    你說的太邪乎了,我就不信了,一把劍還能黏在手上不成?我倒要試試。


    雲霞把血痕搶了過來,持在手裏,正反看了看,除了劍身正麵布滿血絲,其他也沒啥新奇的地方。


    師兄,這也沒你說的那麽邪乎啊;喏,還給你。


    雲霞正要把血痕送給無鼇,突然,血痕劇烈顫抖,發出嗡嗡蜂鳴;她擔心血痕脫手,暗運真氣貫注劍身。


    霎時,血痕發出一聲嘯吟,劍身反麵又赫然生出一條紅色血痕;那血痕也似是從劍閣中間生出,根部同樣有小拇指那般粗細;沿著劍脊蜿蜒至劍尖,稍部細若發絲。


    雲霞眼中熱淚奪眶而出。驚唿道:師兄,怎麽會這樣?


    無鼇急忙把劍收迴,插入劍鞘之中。


    你也能感受到血痕的疼痛?


    我不知道血痕疼不疼,可我的心,就在剛才,確實很疼。


    不是你心疼。


    那是什麽?


    是血痕告訴你,它的心很......


    無鼇正說到這裏,突然,他把雲霞攔在懷中,抽出血痕向仙鶴腹前刺去;哢嚓一聲,似是鐵器相擊。


    隻見一條黑蟒咬住劍身,垂在崖邊。


    那黑蟒見首不見尾;三角扁頭,形似烙鐵;頸部就有手腕那般粗,腹部必然有腿粗;蟒背可見茶碗大的黑灰花斑。


    雲霞偷瞄了一眼,又急忙捂住眼睛,鑽入無鼇師兄懷中。


    一旁的仙鶴,此時甩出頭來,頸項向後一提,長喙猶如閃電一般啄向蛇頭;登時火星四濺。那仙鶴蓄力又是一擊。那蛇頭瞬間被它啄出一個窟窿,當下那條黑蟒從劍身滑落,墜下崖去。


    無鼇收劍入鞘,並未在意,劍身反麵已經多了一條血絲。


    那仙鶴,側著頭,望了一眼無鼇,之後把長喙在岩石上來迴蹭了蹭,又伸入羽下。單足而立,繼續休憩,似是剛才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般。


    師兄,好大......好大.......


    什麽好大?你們倆在那裏幹什麽呢?光天化日,不嫌害臊。


    雲霞忽聽身後傳來師父的聲音,急忙從無鼇師兄懷裏彈了出來,轉身跳下岩石,走到師父麵前,說道:師父,剛才有條大黑蟒,好大,好大的大黑蟒。得有我手腕這般粗。


    玉璣子半信半疑,問道:在哪呢?


    雲霞道:墜到崖下去了。


    玉璣子道:行了,我知道了;你還杵在這裏幹什麽,不去練功?


    雲霞答道:是,師父。之後慌慌張張離開了。


    無鼇這時從岩石上躍了下來,走到玉璣師叔麵前,說道:見過玉璣師叔。


    玉璣子滿臉鐵青,也不答話。


    無鼇說道:玉璣師叔,若是沒有事情吩咐,小侄這就告退了。言罷,繞開玉璣師叔剛走幾步,卻聽玉璣師叔嗬斥道:迴來,誰讓你退下了?


    他又急忙折身迴來,說道:師叔請吩咐。


    玉璣子說道:無鼇賢侄,你是爐鼎壇的大弟子,在四壇三代弟子中年齡也最長;以後行事應當恪守本分,給弟子們做個表率。


    無鼇道:謹遵師叔教誨。


    玉璣子道:你雲霞師妹年紀尚幼,閱曆尚淺;前段時間又遭受變故;你作為他的師兄,開導她,實屬應該;但要曉得男女有別,分寸有度。你可明白?


    無鼇道:弟子明白。


    玉璣子道:那就好,剛才的事情就算過去了。師叔有件事情要你去辦。


    無鼇道:請師叔示下。


    玉璣子道:前幾日,天柱山迴文,說神光大師半月前已經起身南下,來澤心寺掛單;我們四壇論劍的時日已改,他並不知曉;我估摸著他如今已經到了澤心寺;你去澤心寺拜見神光大師,告訴他四壇論劍的時日,免得鬧出笑話。


    無鼇道:弟子記下了。


    玉璣子說道:對了,昨晚你師公存的花雕都喝完了,你記得在路上買兩壇花雕,給神光大師帶去。不然他說不定不見你。


    二人正說著話,卻見上幽子端著酒壺走來,他打量無鼇一番,又轉頭對著玉璣子,說道:師兄,又嚇唬弟子了?


    玉璣子道:師弟這是說的哪裏話,我是讓無鼇賢侄去辦件事情。


    上幽子道:什麽事情?


    玉璣子猶豫不言。


    無鼇接道:見過上幽師叔,玉璣師叔並沒有教訓弟子。玉璣師叔是讓我去澤心寺拜見神光......


    咳!哼!玉璣子故意咳嗽了一聲。無鼇會意,不再說下去。


    上幽子似乎看出了端倪,說道:怎麽了?二師兄,涼風卡再喉嚨裏了?求人辦事還鐵板著臉?


    無鼇聽出上幽師叔話裏有話,但也不明白什麽意思。


    玉璣子笑道:師弟說笑了,我哪有鐵板著臉。


    上幽子道:不鐵板著臉就對了,看你把無鼇賢侄嚇得,大氣都不敢喘。師父讓你去拜見神光大師,你卻讓無鼇賢侄替你前去;要是神光大師那牛脾氣上來,閉門不見;到時候話傳不到,你就不怕師父他老人家怪罪於你?


    無鼇聽到此處,才明白上幽師叔說玉璣師叔求人辦事那句話的意思。


    玉璣子神情尷尬,解釋道:師弟,你又不是不知道神光大師的脾氣,怪得很;要是他看上的人,陪你喝酒吃肉都行;看不上,見都不會見你。我也不知道是哪裏得罪他了,每次見麵,他都讓我難堪一迴,才能罷休。在四壇之內,讓我難堪也就罷了,這要是去了澤心寺讓我難堪,我這老臉往哪擱?


    上幽子道:往哪擱?你就往地上個擱唄。


    玉璣子道:師弟,我算聽出來了,你故意想讓我難堪的吧;那次神光大師當著師父的麵要收你為徒,你怎麽不從?他那個怪脾氣,這種事都能做出來,你難不難堪?你要是不覺得難堪,那你去傳話。


    上幽子道:師父可沒讓我去。


    玉璣子道:那師父讓你去,你去嗎?


    上幽子笑道:嘿嘿,我不去,他竟說那些悶葫蘆的話讓我猜。我都說不知道。


    上幽子故意把“不知道”三個字提高了音調。


    無鼇聽了二位師叔的言語,明白上幽師叔故意激將玉璣師叔,讓他把神光大師的脾氣喜好說出來,好讓自己有所準備。


    玉璣子道:那不就得了。讓無鼇賢侄這樣的小悲前去拜見,說不定他就能大發慈悲,你說是不是?


    上幽子道:是。不過,你讓無鼇賢侄買兩壇花雕帶去,有可能神光大師不會見他。


    玉璣子道:為何?神光大師不是好這口嗎?


    無鼇心下尋思:這神光大師的脾氣真是古怪。投其所好也不行。


    上幽子道:兩壇是兩壇,可不是兩壇酒。兩壇酒也是一壇酒,一壇酒也是兩壇酒。如此或許能見。無鼇賢侄,你可聽明白了?


    無鼇支支吾吾答道:弟子......


    上幽子轉身離開,喝著酒,笑道:明白也是不明白,不明白也是明白;管他明白不明白。哈哈哈......


    玉璣子說道:別聽你上幽師叔胡言亂語,他這是喝的醉了。你就按我說的,買兩壇酒帶去。過午不拜人,現在時辰剛好,你趕在晌午之前盡快前去澤心寺;還有一點,你記住了,就算他不見你,你也不能讓別人傳話給他,否則他定不會來參加四壇論劍了;到時候你師公怪罪下來,我都擔待不起,記住了?


    無鼇道:記住了,師叔。


    玉璣子道:今天出幽明壇的口訣是:左洞入,三暗兩明循環出,你趕緊去吧。


    無鼇道別玉璣師叔,換了一身行頭,帶了一些錢財,向玉溪三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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