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陳府燈火輝煌,翠縷軒中盈蕊望著排桌上豐盛的酒菜,對青青淡淡吩咐道,不等他了,這些酒菜也都撤了吧!正說著,忽有一小丫頭飛跑而來,見到盈蕊還來不及施禮就急嚷道,吳總管迴來了……住口,盈蕊冷冷望向小丫頭,你不知我翠縷軒的規矩嗎?小丫頭不曾在翠縷軒隨侍,進府時間又短,見盈蕊目凜秋霜,心中早嚇得沒有了主意,隻是怔怔地站著,木雕泥塑般無動於衷。青青,把這丫頭趕出府去,盈蕊的聲音冷淡得令人心寒。小姐,奴婢知錯了,那小丫頭好不容易迴過神來,聽說要趕她走,跪在盈蕊腳邊哭求。盈蕊蹙眉不悅,瞟了身邊的青衣丫鬟一眼,青青你要一直這麽站著嗎?那丫鬟低下頭去,扶起地上哭得淚人一般的小丫頭,從懷裏取出巾帕,默默為她擦幹眼淚,領著向廳外走去。正在這時候,廊柱後突然轉出一個灰衣身影截在她們麵前,青青抬頭見是吳總管,就拉住小丫頭,有些勉強地行了一禮,眼睛卻望向不遠處站著的盈蕊。“你這是什麽意思?”盈蕊目色更寒,詰問吳弘。這丫頭我留下了,吳弘心中不快,臉色一寒,也向盈蕊瞧去,卻見盈蕊神色一變,怒道,好個陳家大總管,想留什麽侍婢丫頭自己做主。吳弘聽她語帶譏嘲,不由冷冷迴道,謝過盈蕊小姐。盈蕊一怔,默默走到那一桌還沒有撤下去的酒席之前,解下腰間寶光燦然的半片玉符,拋在桌上。小姐,不可,青青一聲驚唿,卻看見吳弘已經走了過去,望著那片玉符靜靜出神……這玉符小姐一直隨身帶著,對吳弘的容讓已太過了,說完輕輕拿起桌上半片玉符。你,你竟為了一個丫頭,盈蕊恨恨地望著吳弘一步一步走出她的視野。不能就這麽算了,盈蕊微微一笑,在青青耳邊吩咐幾句。青青疑惑地望著小姐,還不快去,盈蕊含笑嗔道。青青追過轉廊,見吳弘倚在鳳凰花前仰頭望月,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淡淡的灰藏著玲瓏的白,是廣寒仙子的舞袖為他一人獨舒,還是瓊樓玉闕邀他不如歸去,輕輕綻開一個微笑,把一切不如意變成美好。你來了,吳弘淡淡地問候道。青青在他身邊坐下,小姐要我來的。是嗎,吳弘似笑非笑地望向青青,搖了搖手邊的那片玉符,紫色的穗子一縷一縷飄揚在皎潔的玉璧上。“這片玉符原是要交給你的,小姐說過在陳府不應該有逾越規矩的特權,你才是總管。”她要我留下,吳弘沉吟良久,才轉向青青。小姐等了你好久,那滿桌酒菜是想你為她慶祝生日的,青青幽幽的語聲,從靜夜的迴廊穿過,留在一些不知名的地方,還有一些如刀鋸斧鉞般刻在了吳弘心裏。我要走了,青青從吳弘身邊站起來,向著月夜裏靜靜的花院走了過去。吳弘想要像平時那樣用微笑給予自己一絲安慰,試了很久才知道,他根本做不到……

    白府的壽筵,定在七月初,壽禮也備辦好了。大壽這日,吳弘和小姐盈蕊各乘七寶攢珠彩絹軟轎,各帶侍衛、丫鬟六人,其後隨十餘人的賀禮隊伍,浩浩蕩蕩向白府行去。陳白兩家是世交,白老爺雖在朝任官,卻也兼顧著家族生意。和當時在生意場上風升水起的陳老爺常打交道,兩家就漸漸來往起來。在秀州陳白兩家的勢力遠比秀州邑宰大得多,所以在白府門前看到焦邑宰從官轎上走下來,吳弘也就不覺得奇怪了。進了朱紅的正門和盈蕊一路行來,隻見林泉幽幽,假山奇兀,亭台樓閣雖不如陳府奢華大氣,但紛紅澗碧之中,清奇雅致,卻也別有一番韻味。吳弘隨那些接引的侍從、婢女一徑走了過去,忽然發現盈蕊沒有跟上來,吳弘連忙迴頭卻見盈蕊的身影隱在如火的鳳凰花下,嬌豔的花瓣自枝頭垂向那流雲般的發髻,像天女俯瞰穹霄千年不改的眷戀萇弘化碧梭落凡塵……吳弘悄悄走了過去,藏在花樹之後,卻見盈蕊神色柔和,低頭微笑卻是在和一個貴公子說話,那位公子淺色衣衫,隱隱有幾分說不出的素潔,眉目間幾許鄙薄富貴的灑脫,神色似乎有些冷,不過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會減淡。吳弘不好自己先進正廳去,隱在花樹後,雖聽不清他們說什麽,不過這樣總是不太好。吳弘慢慢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向不遠處那一片榆蔭下的小徑走去,穿過彎彎轉轉的曲欄,走過一片青碧的荷塘,吳弘信步行來,隻想在府中各處看看,又走了一盞茶時分,周圍突然幽靜起來,空氣中飄來淡淡的水霧,涼絲絲的,如春雨一般讓人舒服,跨過一座竹橋之後,吳弘見前方一片漫碧的湖水,有五六間清幽的竹舍建在湖心,周圍一帶全是叢叢掩映的水仙,美得如夢似幻,通向水中竹舍的曲欄,也呈水仙的形狀,隱在平湖如鏡,枝葉曼妙的水仙海洋之中。吳弘向著旁邊不遠通向湖中竹屋的曲欄走去,一路行來不見水仙枝枝綻放,隻一片單薄綠意。曲欄盡頭最靠前的軒廳,眉首掛著一塊橫額,上題“淩煙雲蘿”四字,字跡硬瘦,筆勢飛揚,十分的清奇秀麗。門扉輕掩,旁邊綠窗打起,吳弘心裏微微疑惑,走過來時以為是空置的水閣,想不到還有人居住,該不該進去呢?吳弘終於還是推門走進去,門扉吱呀一聲開了,廳中掛一幅設色淺淡的幽篁圖,近旁一雕花木桌,桌上一套描金茶具,一叢插在瓶中的水仙,幾張藤椅。風起時旁側隔斷後隱隱飄起綠紗,吳弘走過去見是一個陳設清雅的書齋,桌前掛著竹製筆架,陽光正懶懶地眠在桌上。

    吳弘坐了一會,卻見西側書架後似有一條轉廊,略走幾步就望見前麵一間靜室,一張素琴掛在那兒,紫檀木屏風隱隱傳來淡淡清香。剛走進室中,驚覺一物向自己飛來,轉瞬之間避猶不及,額上猛然一痛,腳下不留神竟摔倒在地上,同時聽到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慢慢移了過來,停在身前,死丫頭,說了不去,你還敢過來,活該!那聲音如出朝霞之上,聽來竟有些熟悉,吳弘隨手拾起地上五顏六色的東西,竟是一個拳頭大小的繡球。抬起頭來,見身邊站著一位白衣勝雪的小姐,長發沒有梳髻,隻是落落地散在身後,一雙眼睛像水中月般亮盈盈的。呀,對不起,看到他手中拿的繡球時,那小姐的臉不自覺地紅了一下。扶他起來時,小姐看清了這個人的樣子,他竟是自己在書畫街遇到的公子,口裏不覺說道,是你?姑娘認識我,吳弘的語聲有些驚訝。我認錯人了,她連忙背過身去,言語卻有些慌亂了。吳弘又多看了她兩眼,她的眼目和那位公子一樣明澈,難道她是……你是常,吳弘突然住了口,翻翻白眼,望著身邊的小姐,嘴已被她緊緊捂住。我不許你再說,也不許你對任何人提起,常小姐的聲音聽來竟有一絲顫抖,吳弘鄭重地點點頭,她的手才慢慢地放了下去。吳弘順了幾口氣,才笑著望向常小姐說,趙匡胤千裏送京娘,是不是有些冤枉?“花木蘭戎歌歸故鄉,還能怎樣?”我,吳弘理屈詞窮,好利一張嘴!誇講,誇獎,常澈笑著望向對自己無可奈何的吳弘,突然手腕一緊,耳邊傳來吳弘囂張的笑聲,看我怎麽教訓你!就伸手挌癢,常澈一邊還手,一邊笑得喘不過氣來,過了一會,兩人鬧夠了,就都是靜靜地坐著了。白老爺的壽筵,你真的不去,吳弘側過身子問一邊的常澈。她點點頭,過了一會才說,我來府中三年,多得姨父照顧,可是他今天的壽筵,我是真的不能去……兩人又坐了一會,吳弘見出來久了,隻得起身告辭。我找個人送送你吧,常澈陪吳弘走到竹舍外時輕聲說。不用了,吳弘迴望常澈一眼,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像極了春天原野裏漫天飛舞的蒲公英。常澈出神地望著他的背影,轉身迴竹舍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樂出了聲。

    迴到正廳的時候,壽筵就要開始了,吳弘見盈蕊和白老爺以及剛才那位公子站在一起說笑,就沒有過去,隻是站在門邊和幾個熟人寒暄,過了一會,盈蕊小姐叫人傳話讓吳弘過去。吳弘就隨著小丫頭過去了,先拜見了白老爺,然後聽他介紹那位站在身邊的公子,是他的四子白映寒,從小和盈蕊一起長大的。吳弘輕輕拘禮也拜見了白公子,兩人淡淡談笑幾句,便各自落了座,吳弘坐在盈蕊旁邊。這時大廳中悠悠響起一陣絲竹之樂,一個淡藍衣衫的女子從紫色的水晶簾後轉了出來,微微低著頭走到廳中,飄舉雲裳,輕揚起蝶舞翩躚;水袖長舒,漣漪動雲積垓蔓;急舞處青溟化雨,陽台夢斷;慢歌時,幽姿化蓮,情動席間。那藍色水袖輕舞飛揚,疊成一道道明豔雲霞,綻開一朵朵綺麗的仙葩,緬邈的藍色漸漸深了重了,飄曳在人們心中,聚了散了,將散未散之際,樂已停,舞已歇。人們讚歎不已,白老爺十分高興地從正席上站了起來對眾人說,她是我的女兒常澈,今日大家相聚,特命吾兒獻上一曲。白老爺太客氣了,令媛的舞姿真是天下無雙,許多人隨機附和道。吳弘向廳中站著的女子望去,心中不禁大駭,她不是常澈。澈兒,你過來坐我身邊,白老爺笑著說。廳中孤零零的藍衫女子緘默著,望著望著連吳弘也隱隱覺得透不過氣來,常澈為什麽要這樣做?老爺請恕罪,那女子突然跪了下去。“隱蓮,怎麽是你,常澈呢?”白老爺的神色已變得說不出的難堪,冷冷地對左右吩咐道,把常澈帶過來。過了一會,常澈和那幾個侍從一起進來,他們迴複一聲就都退下了,常澈走到隱蓮麵前俯身扶她起來,表哥要你這樣做的?她垂下眼簾,輕輕笑了一下,我不是為他,是為自己。常澈的眼光飄向坐在舞池外擎著玉杯略有幾分心不在焉的白映寒,微微歎了口氣。“姨父是我讓隱蓮姐姐替我的,您饒了她吧!”白老爺點點頭,沉聲道,好,那我就饒了她,你還有什麽話說?從今日起,隱蓮不再是琴韻閣的頭牌舞姬,她和你們一樣了,白老爺指著遠遠站在一邊的彩衣眾女。她們望著走在侍從身後的隱蓮,都悄悄地背過身去,偎在姐妹懷裏低聲啜泣。

    常澈望著隱蓮一步步走出去,好久才迴過頭,我沒有錯,常澈的聲音清楚地傳入在場的每一個人耳中。吳弘望著常澈略顯執拗的眼神不禁有些憂心,無意中卻看見一直沉默的白映寒臉色慘白,眼睛緊緊地盯著廳中略顯單薄的常澈。那麽倒是要你祝壽獻舞錯了,白老爺的聲音中怒意更盛。“琴韻閣的歌舞難道不會令宴上賓主盡歡,為何還要常澈獻舞?”你,白老爺頓時啞口無言。常澈繼續說道,我雖不比皇親國戚,卻也不願歌舞技藝以娛眾人。住口,白老爺恨聲說,仰天長歎,有女不肖,天厭之,天厭之。“我那裏不肖了,隻是不想辱及祖先清名。”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許多賓客都過來勸慰白老爺,眾人都對常澈指斥不已。你們憑什麽這樣說我,常澈的聲音有些哽咽,轉身就向廳外跑去。白映寒站了起來,就要追出去。映寒你給我坐下,如果你敢踏出府中一步,就再也不要迴來了,白老爺臉色鐵青的瞪著他。白映寒默默坐了下來,望著廳外不知何時下起的傾盆大雨,表妹你為什麽總是那麽固執呢?白映寒深深地埋下頭去,恍然之間卻見一個人影衝出雨幕追了過去,似乎是吳弘。冷雨中,吳弘的聲音急道,常澈,不要再跑了,你要去那裏,我一定會陪你。常澈猛然迴頭,卻見吳弘站在雨中。你跟著我做什麽,你迴去,心中突然悲不自勝,常澈在雨中俯下身子哭得更傷心。吳弘走過去,站在她身邊,默默地陪著她一起淋雨。不知過了多久,常澈終於抬起頭來,我不是說了讓你走嗎,常澈的聲音聽來有幾分薄怒。我什麽都不能為你做,隻能陪著你一起淋雨,吳弘的聲音淡淡地帶了些悲傷。“如果我一直不去避雨,你也要一直淋下去嗎?”是,吳弘點點頭。過了一會,感到一隻冰涼的手掌覆住他的手背,壽筵上一場大鬧,我賭氣跑出來,沒想到一直待我很好的表哥也沒有來找我,反倒是你,吳弘感到常澈的手一滑就見她整個人倒在雨中了,連忙扶起來,就再也叫不醒了。吳弘俯身抱起她,就向白府跑去。

    到了白府,卻聽說老爺氣病了,一大家人都守在榮欣閣,吳弘不敢驚動,隻囑咐丫鬟悄悄帶白映寒過來,過了一盞茶時分,丫鬟迴話說公子在自己的溪居偏閣等著,就帶他過去,到了偏閣前丫鬟退下了。偏閣中白映寒一人獨坐,灰暗的燭光下,神色悲傷之中竟有些冷然,我帶她迴來了,吳弘抱著昏迷的常澈站在廳中,白映寒騰然站起跑到他們身邊,口裏連聲喚著常澈。她淋了雨,想是受了風寒,這額頭竟也燙得這麽厲害,吳弘移開剛剛拭上她額際的手,口中不禁有些擔憂。你先送表妹迴淩煙閣,白映寒欲言又止,神色有些複雜,微微歎了口氣向偏廳深處轉去。吳弘心裏隱隱覺得不對,你是去請大夫嗎,為什麽走的路卻是通向榮欣閣的?白映寒停下了腳步,迴過頭來,我忘了盈蕊對這裏很熟悉。為什麽,如果他是關心你的,望向懷裏的常澈吳弘不知要怎麽做。老爺這一病,城裏的大夫都找來了,白映寒淡淡地迴話。你為什麽不請一兩個過來,吳弘目光森冷。然後他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白映寒的臉色盡管凝重,盡管悲傷,卻還是站著絲毫不為所動。吳弘勉力抱起常澈,把白映寒推到一邊,你真沒用,吳弘瞟了他一眼,就向淩煙閣走去。進了淩煙閣,那幾個侍婢丫鬟見常澈昏迷,就連忙引著吳弘來到打起的床帳前,輕輕放下常澈,吳弘拉過錦被為她蓋上。吩咐一個丫鬟先去廚房要一碗驅寒的薑湯來,又譴了兩個侍婢去請大夫。這時一個十五六歲的青衣丫鬟急忙忙從外麵走進來,略微看了一眼常澈,就對坐在一邊的吳弘施禮道,多謝公子送小姐迴來?你是,吳弘心不在焉地問她。小姐的貼身丫鬟碧痕,說完話就走出去,打來水浸濕巾帕敷在常澈額頭。

    薑湯倒是送來了,碧痕小心翼翼地服侍常澈喝下,過了一會那兩個侍婢迴來,說是總管借故推搪,說什麽天晚了,大夫找不來,我看是因老爺病了才……別說了,碧痕連忙喝止,幽幽地往牙帳中瞧了一眼,我去試試。吳弘默默望著碧痕走出去,心裏終於平靜了一些,右手貼上常澈的額頭,好燙,吳弘一時心緒紛亂,為什麽碧痕還不迴來?突然看見裹著被子的常澈身體瑟縮成一團,不停地顫抖著,這時碧痕進來了,怎麽樣,吳弘輕聲問。碧痕咬著唇搖搖頭,已然淚盈於睫。吳弘心裏隻是一團亂,無意中打翻了盛水的銅盤,望著滿地水漬,靈光一現,突然問碧痕府上的冰窖在那裏?“在花園的地下,公子去冰窖做什麽,今年夏天偏涼,冰窖還從未用過呢?”“隻有采來一些冰,才能令你家小姐退燒。”是真的,碧痕的眼中有些猶疑,但還是叫過一個小丫鬟在她耳邊輕語幾句,那小丫鬟點點頭就出去了。公子稍等,管理冰窖的廚娘和我是同鄉,鑰匙一會就能送來,到時我帶公子過去。大約半盞茶時分,那小丫鬟迴來了,手裏拿著一枚銀製鑰匙遞給她。碧痕引著吳弘到了後花園的一間林陰深處的屋子,用鑰匙開了門就要跟進去。你留在外麵,吳弘接過碧痕手中的青瓷小碗走了進去。“公子桌上有開冰的工具,拉開地上帶銀環的隔板,順著台階走下去就是冰窖了。”過了多半個時辰,吳弘才走出來,把盛冰的小碗遞給碧痕,瑣好門二人急忙迴到淩煙閣。碧痕在路上就覺得碗底有些發粘,一看之下才發現那些竟是凝固的鮮血。碧痕不動聲色地取來冰塊,包在絹帕中用小杵輕輕壓碎了,敷在常澈額頭,過了一兩個時辰,她的燒才退了。這時東方微微發白,快要天亮了,吳弘見常澈總算沉沉睡去,心中寬慰不少,就輕輕搖醒斜坐在桌邊打瞌睡的碧痕,好好照顧你家小姐,我走了。碧痕睡眼惺忪地站了起來,目光無意中落到他手上,驚道,公子你,你的手。沒什麽,吳弘輕輕斂了雙手,向外走去,可是碧痕分明看到他的手心雖已結痂,卻還是一片血色的觸目驚心的傷痕。常澈醒過來,第一個見到的人是白映寒,他正端著一碗燕窩粥笑吟吟地坐在床塌邊,拈起調羹細細攪動了幾下,輕輕喂到她口邊,常澈隻望了一眼,就突然說:“我不想吃。”“這不是你最喜歡的嗎?”白映寒的聲音帶了些無奈,望著常澈的目光有些寵溺的溫柔。“吳弘呢?”常澈目光如水般清透向白映寒望了過來,那般清光遙渺,那般光華燦然,讓人隻想沉浸其中,卻忘了向水中看上一眼……表哥,常澈的聲音突然傳來,白映寒連忙迴過神來,他早走了。是嗎,常澈的心中有什麽淡了下去,卻隱隱地悲傷起來。白映寒見表妹秀眉微蹙,眼中似有淚意,心裏猛然竄起一股無名火,冷著臉轉身出去了。

    轉眼到了秋天,吳弘在盈蕊的幫助下,經過近兩個月的忙碌,終於把陳家在秀州的生意全接了過來。而白映寒則出人意料地放棄了科舉,跟隨白老爺學做生意。中秋時盈蕊致函相邀,這些久不相見的人才聚在了一起。華麗的遊船慢慢逐月沿江而下,酒宴才剛剛開始,盈蕊、吳弘、常澈、白映寒四人在軒外長桌前落座,身邊許多隨侍丫鬟往來添酒送菜,船中央空出的舞池中幾個素衣舞姬執白練飄飄而舞,時有微風,寒袂白紵盈盈而動,寂寞玉容,杳然白羽,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映寒你遠赴郴州書院苦讀三年,為何突然放棄仕途,盈蕊望著坐在對麵一直沉默,神情淡然卻隱約有些冷清的白映寒,遞過一杯溫過的酒,有些疑惑地問。白映寒輕輕一笑,接了她的酒仰頭喝下。“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讀書仕宦、經商做賈,又有什麽分別?”盈蕊的眼睛一黯,一時無話,席中氣氛也有些沉悶。常澈突然站了起來,望著靜靜泊在江上一片光華燦然的月輝,迴頭向著席上三人斬釘截鐵地說道,十年落魄江濱客,幾度雷轟薦福碑,男兒未遇暗傷懷。常澈神色冷然,獨自坐下了,沒有再看白映寒一眼。白映寒望著常澈的目光有不解、有惆悵、有懊悔、還有些怎麽也藏不住的悲傷。常澈的話吳弘卻是明白的,他看得出她對她表哥的關心,她隻是不想要他放棄,但是白映寒似乎並不明白,原來一直在身邊的人,若少了彼此心靈的莫逆,也是不能夠心有靈犀的。映寒,吳弘淡淡地開了口,常澈這樣說隻是不願你後悔。白映寒神色複雜地望了吳弘一眼,又轉向常澈,表妹你不生我的氣嗎?常澈眸光一寒向吳弘瞪去,吳弘衝她做個鬼臉說不出的滑稽,常澈一看之下忍不住笑出聲來,沒留意白映寒問她的話,鬧了一會才驀然迴頭,表哥你剛才說什麽,常澈微笑著問道,那玲瓏的月影棲集在她彎彎的睫毛上,映著如湖水一般明澈的眼目,唇角微微上翹,淡然了對凡塵的期許,她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卻是為誰謫落九霄……白映寒心中一陣索然,低頭迴避她的目光,沒什麽,他的聲音輕得像是對自己說的,卻不知為何連心都痛起來。

    無論灌下了多少酒,白映寒心中還是一片孤岑,痛楚似乎淡了幾分,意識卻有些模糊。映寒你沒事吧,盈蕊的手輕輕地扶過來,帶了些暖意落在他肩頭。抬起頭來,一襲明豔黃衫的女子坐在身側,光彩盈然的寶珞半隱在洛女髻飄垂的發間,如水般流瀉下玉壺光轉的風華情致,一雙籠月眉,眼中流溢著明珠般的光彩,帶著眼低翔集的深深關切,向有些失意,有些寂寥的白映寒靠過來。白映寒心裏突然一柔,從小一起長大的盈蕊,還是這般關心自己。從前自己每次惹她哭的時候,也是帶了這般輕柔的目光向她輕輕凝望,幫她擦去眼淚,扶她坐上秋千架,就這般輕輕地蕩了起來,直到花園裏飄出她的笑聲,直到他不再離開,她就坐在秋千架上唱歌給他聽……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把關心淡忘了,盡管她及笄之後不再摔下秋千架,盡管她不再依戀著不讓他離開,但是她卻漸漸像小時候他關心她那樣關心起他來,在他的冰冷的沉默中,執著著當初那一份溫暖,為什麽他的心裏總也不會有感動,也許是因為他的目光早已望向了遠方……你走開,白映寒的聲音說不出的冰冷,盈蕊置若罔聞地從青青手中接過一碗醒酒湯,一匙一匙輕輕吹涼了送入他口中,他一直一直望著她,眼中是深深的悵然。她也脈脈地望向他,藍色的衣衫,清俊的麵容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幽獨,如這冷冷清清的夜,眼中悄悄藏進了月華,耀得那棲霜匿雪的目光也盈然起來。盈蕊把剩了一大半的醒酒湯遞給青青,才發覺吳弘和常澈也站在身邊。常澈的眼中輕閃著點點淚光,眉梢微蹙,靜靜的望著靠在盈蕊懷中的白映寒。他隻是醉了,盈蕊輕聲安慰常澈。常澈目中淚意更盛,身子也不禁有些顫抖,我不該氣表哥的,明知他失意,他難過,可是我……你表哥會明白的,吳弘解下披風裹在常澈肩上,軟語寬慰道,常澈慢慢平靜了。一邊的白映寒這時突然站了起來,向軒中走去,盈蕊見他神色冷淡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扶,卻眼見他一會兒碰著長桌,一會兒帶翻坐椅,還摔倒了,也就什麽都顧不得了,急忙走過去扶住他,誰知被白映寒冷冷拂開,攪擾你們歡宴了……盈蕊猛然抬頭,怔怔地望住白映寒,看著他腳步蹣跚地走進軒中,淚早已流了下來,有些她淡忘許久的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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